第八章 末世之路(下)
木青蔬2025-03-25 18:004,997

  防疫总部设置在傅家甸。依据收治病人的病情严重程度,诊病院依次设置了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防疫施医处。李美静分派到轻症院做看护妇。

  诊病院为新来的看护妇做基础的职业培训,如何看待病人、怎么穿着防护服和口罩、怎么给病患喂食、怎么转移病患、病情加重如何报告等等,知识点繁多密集。李美静努力运动大脑,正准备开启新工作之时,日俄两国又动起好战的脑筋。

  “哎,朝廷召伍大人回京,满大街人都知道了。”

  “要真让法国人来当总医官,咱们就被撵走了。人家外国人拿咱们不当人呐。”

  大街上人心惶惶,诊疗院里议论纷纷。

  这是一次深入侵略东北的机会,日本也好,沙俄也好,都想用自己人替换掉伍连德,这样至少掌握了本国在哈尔滨的权柄,可以借总医官的口出兵哈尔滨,占领中国更多的领土。

  李美静知道外国势力这次的阴谋不会得逞,但是他们肯定不会让伍连德医生好过。

  这不,伍连德医生已经两天没来诊疗院了。

  本就不丰裕的物资,更压缩了,柴炭不够,病房里冰冰冷。傅家甸的不少店铺关门了,而沙俄控制的道里区已经被俄军封锁,严禁傅家甸的人进入。

  没别的办法,杂役们便去东清铁路守着,等到拉煤的火车路过,颠簸中“掉下来”一些煤块,捡回来用,不花钱。

  今天安排去捡煤的人员中,就有李美静。

  火车马上就到,一群人拎着布袋子严阵以待。火车“咣当咣当”开过来,敞篷的火车厢里堆满黑亮的煤炭,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颠簸,煤块煤渣不断掉到地上。

  李美静低头猛捡,大块小块放到布袋子里,然后死死攥住袋口,生怕掉出来一粒儿。

  特别偶然,一块拳头大的煤块掉落,李美静和一个男人同时发现,两人同时伸出手。

  “我是诊疗院的!”

  李美静亮出身份,对面的男人吓得眼睛圆瞪,扭头就走。李美静本想说明诊疗院的困境,然后和男人平分煤块,却未曾想是这个结果。

  火车快速前行,人们跟着跑了一段路,便纷纷撤退,因为不远处就是火车站。

  李美静和同事们大着胆子往前多走几步,尽量多捡,混着泥土的炭渣也要。大家知道捡回来的煤炭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总好过一点儿没有。

  东清铁路东边,是破乱的傅家甸,西边,是防护严密的沙俄控制区。沙俄有专业的医疗队伍,充沛的医疗物资,控制区内的俄国人自在地生活,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砰”!一颗子弹射入李美静身边的土地。

  “砰砰砰”!接连几颗子弹射过来,都是冲着地面打的,驱逐的意思非常明显。

  几人转身就跑,反方向跑出去很远,才折返回傅家甸。

  李美静牢牢抱着装着煤块的布袋子。只能干熬,熬到沙俄控制的法国医生身染鼠疫,熬到清政府得到众多医学专家的支持,熬到外国把抗击鼠疫的麻烦事甩给大清,方可有暂时的进取之机。

   

  没有足够的药品和医疗设备,患者高热,看护妇只能用冷水泡过的布巾物理降温;患者畏寒,一个火盆在屋里东边放一会儿、西边放一会儿。李美静无比怀念她平时生活的街道,道边的社区卫生所、超市、药店、粥铺、宠物店、服装店、五金店、鞋店、小吃摊,都无比富饶美丽,这哪是街道,简直就是金光大道!

  “我头疼,疼啊,咳咳咳,大夫、大夫!”

  一个病人忽然大叫头疼。头疼加剧,可能是病情变严重了。李美静跑出去找到负责本区的医生来检查,果然如此。

  病人必须转移到疫症院,李美静和三个看护妇一人拽起褥子的一角,用褥子兜住病人送过去。

  “我不想死,咳咳,滚蛋,咳咳······”病人咳出一缕血。

  “别想太多,啥都别想,安心躺着。”李美静出声安慰。只剩下安慰了,因为看护妇没有能力治愈他的身体,亦无法超度他的灵魂。

  从疫症院回来,李美静只想喝一口热水。上班时间,喝水吃饭必须去指定的隔离房间,里面放着每个人的餐具。工作人员进入隔离房间之前,有专人给他们全身喷洒稀释的石炭酸,消灭防护服上的细菌。李美静进去喝一大杯水,再去上一趟旱厕,回病房又能坚持干几个小时。

  罹患肺鼠疫的患者有腹泻的症状。在艰难的时局之下,传统的“男女之大防”自动变薄了一层,每每患者要去茅厕,只要有个人过来帮忙就行。而有的患者等不及到茅厕,就已经方便在裤子里。患者羞愤难当,却无力收拾。几个看护妇围过来,熟练地脱下脏衣物,擦净患者的身体,再将患者架回床上。李美静拎着脏衣物去诊病院的焚烧炉,专门负责焚烧的几个人轮流上值,炉火二十四小时不灭。

  焚烧工站远了一点儿,用长长的铁钩子指指火红的炉口,李美静便一股脑将脏衣服丢进去,火舌慢慢舔食掉所有,无所畏惧。焚烧工拿铁钩子伸进炉子扒拉几下,火焰烧得更旺了。

  “这病,啥时候是个头儿啊?”焚烧工低头看着铁钩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李美静说话,语气十分平常。

  “应该快了,快完事儿了。”李美静自觉地遵守穿越者守则:不能改变历史,不能泄露有关于未来的详细消息。但是她一定要认真回答焚烧工的问题,她想,末世应该有一颗希望的种子。

  “有的大夫也这么说,大家伙互相说说好话宽宽心。”焚烧工却无动于衷,徒留李美静感动自己,“你为啥来干活儿?”

  “我家是开医馆的,我有点儿照顾病人的经验。”

  “开医馆的人死了好几个。你有点胆量。”焚烧工终于扭头正眼瞅了李美静,“我原来在粮货栈当伙计,干了三年,瘟疫来了,生意太少,老板缺钱,裁去一大半人手,我也给裁了。”

  “人总得吃粮食,等粮货栈明年招人,你再去求职。”

  “老板能不能活到明年,难说啊。我得继续挣钱哪,烧炉子这活儿工钱多,别人不敢,我敢,我就来了。”焚烧工乐了,发自肺腑地乐了。

  “你是真能干。”李美静确实佩服,还不忘叮嘱,“一定得戴好口罩。”

  等到几日之后,伍连德医生的职位危机解除,诊疗院的情况随之转好,总算能运转下去。

   

  农历十二月,天寒。鼠疫在冬季扩散得极快,患者急剧增多,伍连德医生决定全面隔离傅家甸。

  傅家甸被划分为四个区域,每天,每个区都派出四十多支搜查队,深入家家户户检查疫情,一旦发现有鼠疫患者,立刻收治到防疫医院,消毒工紧接着在患者的住所内外撒生硫磺和石炭酸。

  李美静抄着棉袄袖子,和另外两个消毒工跟在驴车后面走。驴车上拉着装满生硫磺和石炭酸的木桶,还有簸箕、扫帚之类的工具。

  是的,李美静又调到消毒工组了。前阵子出个恶劣事件:有个消毒工诈骗患者家属的钱财。此人蒙骗患者家属,说必须给防疫医院几块大洋,不然医院就直接给患者烧了。患者家属诚惶诚恐地送上钱财,第二天巡查队里就无此人了。家属问领队的大夫,大夫一脸茫然。警察厅派人调查,找了一天,发现这个消毒工在家抱着酒坛子睡大觉。警察审讯,问他的动机是什么。消毒工说怕病死,想喝酒直接喝过去。

  搞诈骗的消毒工下大狱,临时招不到人,李美静便主动请缨顶替几天。

  对于李美静来说,干消毒工有个特别大的好处:不必再每日打听家人的消息,因为巡查路线上有她家,和家人透过窗户匆匆见上一面,更安心一点儿。

  今天又发现一个病人,消毒工们在院子前后撒药。空气中腾起药尘,呛人,就在这时,柴堆后头忽然传来咳嗽声。消毒工们吓一跳,举着扫把撮子小心地上前查看,有个男的蹲在那儿,一只手捂着鼻子嘴巴,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一大一小都咳嗽得满眼泪花。

  “你是谁啊?咋不参加检查!”李美静的扫把头对着可疑男子。

  “这是你家孩儿吗?”李美静的同事厉声问道。

  搜寻队里的警察听到动静,端着抢冲进院子,这男的“噗通”就跪下了,哭丧道:“别杀我别杀我,这个还你们!”

  这男人真是个人牙子。孩子是这户人家的孩子。父母卖自己的小女儿给人牙子,早上刚交易完,人牙子没来得及跑掉,被搜寻队抓住了。

  收拾好院子,大家继续赶往下一家检查。没有谁在心中特别咀嚼这件事儿,因为常常发生。李美静边干活儿边想,人类确实坚强且自律,生死存亡之际,该干啥干啥,行善或是作恶,都不耽误。

   

  防疫时间越长,染病的人、死的人越多,医护人员、杂役、消毒工、救援队这些医院内部的工作人员,也相继感染鼠疫。

  今天是除夕。

  住在傅家甸的老百姓心怀惴惴,不知如何度过这个被围困的春节,不过政府鼓励老百姓放鞭炮,火药中的硫磺能杀菌消毒,既鼓舞了民心,又净化了环境。

  诊疗院和平日一样紧张忙碌,要不是外面时常爆竹声声,人们心中更加清冷。

  李美静在后院,不疾不徐地把仓库里的消毒药品装进药桶,天黑之前干完活儿,上床睡觉。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伍连德医生便开始召集人手,准备煤油、炸药,宣布从今天开始,疫尸通通焚烧,已经入土的棺木,也要挖出来烧毁。

  李美静穿好防护服,熟练地倒坐在马车后头,两只手扶着垚桶,随着大部队出城。队伍后面还跟着不少老百姓,拎着纸钱纸马,沉默不语。

  前几日,伍连德医生发现带有细菌的尸体是扩大疫情的根源,并且他猜测这种细菌可以在冻土中长期生存,所以尸体不论是放在室外还是埋在土里,都十分危险。然而,这与中国人传统的土葬产生强烈冲突,不论伍连德医生多么名声在外,烧掉亲人尸身的事儿也没人同意。于是,他先邀请本地的官员乡绅一起去城外坟场看看渗人的现场,向他们说明了医学原理,这些有些影响力的人率先同意焚尸,并且联名向奉天总督陈情,要求火葬。得到了社会支持,伍连德医生立即给朝廷发电报申请火葬,苦等两日,终于得到同意火葬的旨意。

  李美静上次看到尸体乱横,还是在女娲的神话中旁观人类战争。

  炸药炸出大坑,分批次将疫尸放入,消防车按每一百具尸体十加仑煤油的比例,均匀地浇油,点火,尸体渐渐燃烧成熊熊大火。火场之外的老百姓见到漫天的烟灰,有人小小地哭出声,有人愣愣地出神,纸钱纸马化成灰一起随着亲友去了另一个世界。

  李美静尽职尽责地消毒。死者长已矣,她希望存者能平平安安地来到新一年。

   

  焚烧疫尸之后,统计出来的每日死亡人数立刻下降,并且持续下降,没有反弹。

  人们欢欣鼓舞,信心倍增,但是数量下降不代表没有。到了大年初一,傅家甸的人口只剩四分之三。

  时间一晃,过了正月十五。有个消毒工突然发烧,他主动找医生做隔离。李美静近期和他有过接触,虽然没有发烧恶心等等症状,还是要隔离监控七天。

  李美静在疑似病患车厢里。从火车车厢往外看,自打伍连德医生借来一百二十节车厢作为隔离营,这地方日日夜夜人群穿梭。

  “李姑娘,来测体温了。”负责量体温的医生是从山东调配过来的,二十多岁的女士,说着一口烟台话。她习惯称呼年轻女子“某姑娘”,每次她这么一叫,李美静就觉得自己是个侠女。

  “听林助理说,你家医馆从疫情刚开始,就倡导大家戴口罩?”医生挺在意口罩的事儿。

  “是,不过是我家自制的口罩,防护效果没那么好。”李美静坦言相告。这事儿在本地不少人都知道,但不是啥轰动的事件。

  医生戴着口罩,只好对李美静竖起一个大拇指:“你家医馆改变了我对中医的看法。我当年觉得中医救人无望,希望通过西医治病救人。是我眼光狭窄了。”

  李美静摆摆手:“啥医都有长处和短处。你们敢上一线抗疫,非常了不起。”

  医生的上半身靠近李美静,探究道:“李姑娘,我咋觉着你拉呱不像本地人,哦,也不像外地人呢?”

  现代化的词儿张口就来,不太对劲儿,李美静竖起一根大拇指:“我和你们学的,你们医生可有文化了。”

  医生美滋滋地去给下一个人测体温。李美静今日体温正常。

  不论谁来阻挠,谁来泼冷水,傅家甸的抗疫工作一直在推进。终于在农历二月一日,公历3月1日,傅家甸当日鼠疫死亡统计人数归零了。

  二月二,龙抬头。

  此后连续几日,死亡统计人数持续为零。傅家甸上空笼罩的疫魔,终于败退于人类善良的坚守。

  防疫工作正式结束,李美静烧掉离家时携带的行李,穿着一身消过毒的衣裳,怀里藏着赚来的佣金,回家去了,大哥正在门外等她。哈尔滨刚下过一场中雪,雪地上满是脚印车印,它们通向了傅家甸之外,更远的地方。

   

  睡醒了,已经是大中午,饭桌上的碗筷保持原状,李美静睡了一场回笼觉。

  她是轻松直接地醒来的,不难过,不压抑。

  她上网翻阅了一些关于人类和传染病斗争的资料,翻阅了关于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中国两场鼠疫的资料。东三省鼠疫之战辛苦悲酸又波澜壮阔,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生死之间,前途未卜,可终究有人选择为大众之生而奋斗。

  如果时代是英雄推进的,那么我是小人物,我的能力有限,我就尽力而为吧。英雄掀起一座巨浪,我去推一个水泡,好好推。

  李美静继续写她的参赛小说,并且打算晚上和全家人讨论一下大米粥。

  秋去冬来,年底,网文比赛结束了,李美静意料之中地没获得任何奖项,不过好在有读者订阅了她的小说,每天挣二十几块钱。

  李美静反复看了好几遍手机银行里的余额,五百八十三块五毛,实在没法看成更大的数字。赵磊拍拍手掌:“媳妇儿,你靠写字挣到钱了。”

  “少了点儿,不过比颗粒无收强。”李美静现在可以做到平静地闹心,“周末让爸妈们过来吃饭啊,五百块能买一堆菜。”

  “你请客,我做饭,没问题。”

  (正文 完)

  

继续阅读:第九章 番外 女娲再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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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就业梦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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