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美静失业的消息在家里传开来,并没有发生那么多她预想中的家庭矛盾。
而是产生几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赵君禾今年五岁,上幼儿园中班,李美静现在有更多时间照顾他,四位长辈的空闲时间就变多了。
爷爷想趁着A股九连阳的这波行情,杀回股市,赚点外快,结果进去第三天就跌了,跌跌不休,三连跌,几千块钱蒸发得爽快,奶奶怒气上头,不给爷爷吃饭:“本来家里就缺钱,现在更缺钱了,饿着吧你!”
姥姥姥爷先是静默一个礼拜,然后李美静忽然接到他们的电话:说眼睛疼得直淌眼泪,得去医院。李美静吓够呛,第二天立马陪他们去医院,大夫苦口婆心地劝道:“近期少玩手机电脑,少看电视,多出去散步。”走出医生办公室,李美静刚想说话,姥姥姥爷先发制人:“我们是上网看裁员新闻、琢磨现在的经济形势、学习失业人员心理学,还得算算银行存款,和上班一样紧张严肃,可不是网上冲浪!”
李美静给长辈们陪着笑脸,不越雷池一步,只能劝他们“多休息,别担心”。不过她迟迟没有进账,大家难免对她担心不已。吃啥、喝啥、穿啥,社保怎么办,未来怎么办,谁的心里都没底。
每每沮丧冒出一截苗头,李美静已经能做到及时“哄骗”自己:“没事的,遇山开路遇水撘桥,这套路我熟。”
山有几重,水有几复,山跟山不一样,水跟水差甚多,李美静迷茫,却不太敢和家里人探讨。
这一天早上,李美静端着一碗大米粥,叹气发愁,赵君禾不爱吃她做的口味,早餐只吃了点包子。李美静扒拉两口吃光整碗粥,吃多了,想睡觉。
躺床上,眼一闭一睁,李美静忽然冷得直哆嗦。
有人擅自推开了她办公室的门,是一位棕发棕眼的男医生,操着一口难辨声调的汉语:“李,准备工具箱,十五分钟之后跟我出诊。”
“好的,医生。”
李美静哆哆嗦嗦地套上厚实的棉大衣,带上狗皮帽子,拎着沉甸甸的医疗检查工具箱,跟在外国大夫身后穿越医院走廊。
虽然听不懂,但是李美静感觉医务人员说的是俄语,舌头一弹一弹的。等到出了医院大门,李美静回头一看大门口两侧的门牌,外语的那个不认识,繁体汉字的那个她基本认识:中东铁路医院。
好家伙,这次是到哈尔滨了吗?不花路费,到冰城旅游观光是好事,可是,可是,这可是大清朝的末期啊,外国列强在黑龙江省作威作福,妄图瓜分这片黑土地,国人是最末等的人种。
拉着外国大夫的人力车跑在前面,拉着李美静的人力车紧随其后。人力车路过这个世界李美静的家门,一家中医馆。她是家中普普通通的二女儿,能吃能干,一直跟随父亲学中医,近日,父亲感染风寒,身体虚弱无力,因此暂时停诊,李美静为了补贴家用,去俄国人开办的医院应聘了一个打杂的助手,每日闷声干活儿。
往西走了一些时候,人力车停在一座外观比较完好的小房子前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屋里传出连续的咳嗽声,李美静下意识摸了一把脸上的口罩。
住在这里的人是三个沙俄国籍的中东铁路员工,外国大夫给他们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急性肺炎。
按照外国医生的要求,李美静在医药箱里找治疗肺炎的药物。李美静听不懂他们讲的俄语,可是观察三个病患的表情和动作,他们对诊断结果非常质疑。电石火光之间,她惊觉这是一段恐怖的历史片段:1910年,大清朝,东北鼠疫。
李美静颤抖着声音闻外国大夫:“他们三个,去没去过傅家甸?”
外国大夫怪异地看着李美静,这个中国助手几乎不主动和他说工作之外的话,一说话,就问蠢问题。
“备不住是鼠疫!”李美静焦急地和外国大夫沟通,“会人传染人的!”
“请不要造谣!”外国大夫抬起头瞪着他,“来自南满铁路的日本医生已经在东三省检查了上万只老鼠,解剖过哈尔滨本地上百只老鼠,没有发现鼠疫杆菌!”
天上不会掉馅饼,遇到了江湖上流传的“天崩开局”!多说无益,李美静当日便辞去工作,买了点纱布,躲回家里给每个家人做了一个六层纱布口罩,手工粗糙,且几乎不符合人体工程学。
“二丫头,不戴口罩不行吗?闷得慌。”李美静的老爹非常不适应戴口罩,外出戴上尚且保暖,在医馆坐诊戴着就很闷。
“哎呀,爹,你听我的吧。那个,《瘟疫论》里不是讲过嘛,‘凡人口鼻之气,通乎天气’,‘疫者感天地之疠气’。‘邪自口鼻而入’,咱得防住喽。”
“好好,整挺好。”老爹满意地隔着口罩捋捋胡须,“孺子可教也。再给爹背一段儿听听。”
李美静假装没听见,跑到后院搬药材,正好看见她大哥紧急关上后门。
“先别出门,斜对门儿的老于家出事儿了,验疫所的大夫刚进他家。”大哥紧张兮兮,“前几天我还和他家老儿子唠了两句嗑儿。”
“唠嗑儿时你戴口罩没?”
“戴了,咱爹天天戴,我不敢不戴。”
老于家的老儿子确诊染病,当天就给抬去隔离营。验疫所的消毒工上门消毒,街坊邻居房门紧闭,仍然能闻到生硫磺和石炭酸的味道。又过两天,官府送来消息,老儿子人没了,不能在家办丧事,当天就送去城外坟场埋了。
李美静家的医馆又暂停营业了,她家在傅家甸最边儿上,傅家甸的疫情很厉害,现在每天通报确诊病例十几个,实际上有多少,不得而知。
没过几天,有人在外面敲门,哀叫道:“大夫,您行行好,开门给我看看病,我难受啊。”
上门求医,李家不能不接,只好先在大堂点燃一些草药消毒,然后迎进病人。
李美静的老爹打量一眼病人:“这位客人看着眼生,不住我们这片儿吧?”
病人很实诚:“不瞒大夫,我是住傅家甸另一边儿的,我家那边的大夫,前两天染病没了。”
老爹没再问啥,给病人看了病开了方,然后重新打开医馆大门。李美静背着大家,快速抹掉一把眼泪,她自己开了外挂,所以心怀希望,而没有外挂的人,身心已然在末世!
数着日子过日子,太阳月亮拖拖拉拉,李美静许久没感觉日子过得这么慢了。大哥见她总站在院子里望天,凑过去跟着一起望。
“你瞅啥呢?”李美静好奇地问。
“我瞅瞅你瞅啥呢。”大哥踮起脚。
“我就瞅瞅。”李美静心里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伍连德医生和助手林家伟应该已经到哈尔滨组织防疫工作了,咋还没来招聘工人呢?
这条街上住着四个从山东省来的劳工,过两天运完今年的黄豆,活儿就干完了,准备回家过年,在家过完正月十五再回哈尔滨务工。这天下午,李美静在外头扫大门口的积雪,便看见他们四人欢欢喜喜地出门,李美静纠结,按疫情的严重程度来看,疫区的人不应该返乡,否则鼠疫可能会沿着中东铁路爆发,而留在疫区,有丧命的可能。那么重要的问题来了:她是应该去劝他们留下,还是任由他们离开?
人人都说少管闲事,人人又说见义勇为,在四条命和千条命面前,能简单地用两个数字衡量孰轻孰重吗?
李美静握着扫把,叫住其中一个前两天来治疗肩膀脱臼的男人:“哎,郑兄弟,这是干啥去?你肩膀推回来还得养两天,不能扛大包。”
郑兄弟羞涩一笑:“啊,俺们不是去干活儿,是去裘大仙家里拿灵丹”
李美静一听,胸口涌上一股憋屈的气,忍不住咳嗽一声,好几百年前的骗术到现在还在用,一直用一直有效。这玩意儿根深蒂固,她也无法立刻扭转他们的想法,只能好言相劝:“病了死了这么多人,我也没见裘大仙给他们治好啊。可别被骗钱了。”
同行的一个男的说:“有个劳工和我们说这个大仙特别灵,你不知道他?”
李美静知道有个裘大仙,但是灵不灵就不一定了。她劝道:“光景这么差,尽量待家里头,少和人在一块儿堆儿,保险。”
那个男的有点不乐意:“让俺们少出门儿,咋挣钱。你家医馆不还开门做生意呢。”
李美静人微言轻,如今比不上当李县令那会儿,县令有实权,白丁只有贱命一条,只好多劝两句:“你们戴好口罩,就是前几天从我家买的那个。”
一文钱一只六层棉纱的口罩,李家不挣钱,就收个原材料的费用。
四个人一拍脑门儿,忘带了,但是懒得折返,径直走了。
李美静看着他们走远,脑海里闪过好多条歇后语,一时想不好用哪条。
“请问,这里是合康医馆吗?”
“嗯?”李美静转头一瞧,一群戴口罩的黄种人站在她身后,领头的两个男人,短发,穿洋装,后面跟着四个拖着金钱鼠尾辫子的巡警。她瞬间兴奋起来,但还是要再确认一翻:“对,我家就是合康医馆。您是哪位?”
戴眼镜的领头人亮出御赐的腰牌,表情温和地说了几句北方人听不懂的客家话,另一个拎着小医药箱的领头人说道:“姑娘别怕,这位是大清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伍连德。我是他的助手兼翻译,林家伟。伍大人想和你家馆长聊聊。”
贵客登门,李家热情招待。原来,伍连德发现大街上有少数人戴着一种棉纱口罩,虽然很古朴,但是这个防疫思路特别正确,实为罕见,于是伍连德派人寻找口罩的出处,很快便锁定合康医馆。双方交流了一些近况,伍连德讶异于李家对这场瘟疫的认知深度,与他的研究结果相符:通过空气传播的鼠疫。
李美静的老爹对西医不太了解,对西医的药品、解剖等等技术颇为在意,这与伍连德近期接触的中医大夫对西方医学的抗拒与不屑大相径庭。
聊到最后,助手林家伟给李家送上伍连德新设计的抗菌口罩。李美静刚想松一口气,没成想她老爹客气地推辞道:“伍大人,我家已经有口罩了,这些物资就留给需要的人吧。”
伍连德解释道:“这是我新研发的口罩,夹层中有药棉,能杀灭更多细菌。”
眼瞅自己老爹还要说什么,李美静不顾礼节,主动接过林家伟递过来的口罩:“我家的哪有伍大人的好。多谢伍大人。”
李美静的老爹脸上挂不住:“这孩子······”
伍连德推推眼镜,微笑回道:“李大夫培养出的女儿既有学识,又有见地。”
李家人对伍大人的肯定十分受用,除了李美静在心里蛐蛐自己:“没有学识,没有见地,只有外挂。”
傅家甸的疫情形势愈发严峻,防疫站缺人,急招护士、看护妇、消毒工、埋葬工、赶车工。这场鼠疫,感染者几乎必死,但是冲着颇高的佣金,还是有人敢试试。
“咱家有饭吃,搁家也能治病救人,你为啥非得去啊!”李美静的老娘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哭。全家没人支持李美静以身涉险的做法。
李美静报名了看护妇,她背着行李,告别涕泪涟涟的家人,来到久未踏入的傅家甸。每走几步,道边便出现一具被丢弃的尸体,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棺材铺、寿衣铺、冥品纸扎店这些店有零散客人上门。
“我们已经清理了不少尸体,架不住别人趁天黑偷偷往外扔。咱们绕着点儿走。”来接引她的林家伟安抚道。
“嗯,没啥事,我不太害怕。”李美静的棉袄里侧缝了两个避毒的草药囊,行李中有一包逼瘟丹,明知此时的医学界尚未发现治疗鼠疫的方法,总归心理上有个依靠。
男女工分开住在几个挨着的房子里,李美静对集体宿舍的生活比较熟悉,面对十几个人挨着睡的大通铺,她花五秒钟鼓励自己、确定睡觉姿势,躺下去就睡着了。
唐朝罗隐有诗《自遣》说得妙: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哎,能睡且睡,莫理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