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灿烂的礼拜一,李美静独自在家,坐在笔记本电脑前面,对着一篇没写几个字儿的文章,木然地瞪着眼睛,眼镜片上落了一层灰。
其他家庭成员,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溜达的溜达,而李美静只想抓紧时间写小说大纲。她脑子里似乎有不少想法,然而每次抓住一个点子想多写几句,都卡壳,她想不出笔下的人该干啥,更让她难受的是,不论从哪个点子开始想,后面的情节都大同小异,仿佛是同一群人在不同的时空做着同样的事情。
李美静抓着脑瓜顶为数不多的头发,忍痛删掉花两个小时写出来的87个字,抹一把油叽叽的方脸盘,心酸地承认:“高估自己了。”
李美静上上个月失业了。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和今天一样阳光明媚灿烂,她用塑料袋拎着为数不多的办公用品走出大厦。最后一次下班的路和往常一样,李美静没有预想中重重叠叠的思量,唯一忧心的是青黄不接。
确实青黄不接了。李美静投的简历如泥牛入海,堪比她初入职场,差别在于,那些单位过去嫌弃她太年轻,现在嫌弃她太老。
四十不惑,那是孔子的能力水平,李美静自愧弗如。李美静在做家务的间隙总结了自己的近况,年龄、学历、技术水平、家庭情况、人脉无一具备市场竞争力,她猜自己在办公室打工的日子结束了。
夜深人静时,李美静打开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在C盘D盘E盘里翻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自己一年前写了两个段落的小说。她想接续往下写,只是努力好几天,每天憋不出三百字。李美静在发呆中抓狂:我只是上语文课学习过写作文,恰好又爱好吐槽,能写出800字来发牢骚而已!
现在,礼拜一晚上七点四十七分,公公婆婆已经回家了,赵磊还在下班的路上,李美静在厨房刷碗,赵君禾自己在屋里玩儿,闹腾得很。
“赵君禾,你该吃水果了。”李美静端着一盘梨子进屋。
“为啥总是吃水果?”赵君禾皱巴起胖胖的小脸,“我不想吃水果。”
“说过很多次了,吃水果补充维生素、矿物质,让你长得更高更聪明。”
“我长得更高更聪明,然后干啥?”
“然后?然后,就,上学啦,小学、中学、大学。”李美静不假思索地说出一套众人期待的标准流程。
“啊,这么简单吗?”赵君禾显然不信,“每天上幼儿园都够难了。”
中国人能走完这个学业流程实属不易,李美静有点庆幸,赵君禾以小小五岁的年纪,能独立体会出生活的一丝丝芜杂。她不想说太多吓退赵君禾,也不想编织完美的过程给赵君禾一种“万事如意”的错误认识,以她肤浅的观察角度,只敢说:“这个上学,有时候简单,有时候困难。我以前上过学,感觉还可以,你一定能应对。”
已经跑题了,李美静和赵君禾商量:“就吃三口,你会数数,我不骗你。”
赵君禾无奈地咬了三口,坐在他妈妈身边“咔哧咔哧”嚼一会儿,问道:“妈,你上学,我也上学,那你失业,以后我也失业吗?”
李美静想起自己写故事的思维怪圈,什么情节按照逻辑应该发生,那么这个“应该”是不是自作主张?或许,故事里的人允许自己更加自由?
赵君禾是可以不失业的,赵君禾也得走他自己的生命轨迹。
“有可能,不过你不一定失业,我也会很快找到新工作的。”李美静仰靠在沙发上,眼睛涨呼呼,赶紧闭上眼睛,惟恐眼珠“啪”一声爆炸。
赵君禾见李美静不说话,以他幼儿园大班的学识,脑子里灵光一闪,凑到李美静身边,伸出小胖手一边一下一下地拍李美静的大腿,一边半拉嗑叽地轻唱广场上听来的一句歌儿:“悠悠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风,悠悠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风,吼哈!”
李美静刚彻底放松四肢,她的肩膀就被人晃了几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小李,小李?”
当了几年“老李”,啥时又变回“小李”了?这女人得多大年纪啊。李美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行驶的大巴车上,一个穿卡其色工装套服、腿上放着一个防晒草帽女人坐她旁边:“你第一天赶风,今天去大街上吧,街上的同事们比较聚拢,能照顾你。”
李美静看不出这陌生女人的岁数。李美静左右看看,车上其他的男男女女也穿卡其色工装,而自己的装束和他们一模一样。
莫非是新同事?啊,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新工作了。
只要有钱赚,干啥不是干。李美静有着打工人超高的觉悟,不过,她还不知道什么叫“赶风”,以及自己具体负责哪些工作。
好在李美静兜里有个智能手机,她花十分钟上网浏览一些资料。她如今从事的职业叫做“赶风人”,职责就是辅助调节风向,比如在不同的季节将空气赶到不同的方向,比如将被污染的空气赶到别的地方,比如将过于潮湿的空气赶到干燥之地。赶风人可以赶一个区域的风,也可以赶全世界的风,凡是遇到全球气候问题,比如飓风、火山喷发,全球的赶风人需要联合调度,配合工作,那是一个极度宏大、有序、忙碌、澎湃的场面。
原来,风不仅随着自然之力而吹拂,我们还可以放牧一场风,有点浪漫。梦境之中,李美静坦然接受这份新奇的职业,不去操心更多。
X国地处北半球,Y市在X国的东北方,夏热冬寒,风雨按时,四季分明。大巴车从城郊驶入城里,李美静沿途观察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似乎和国内的城市建设差不多。正值夏秋换季之时,随处一个街道、公园、田间、学校、广场、江面等等地方,都有一群穿着卡其色工装服、头戴防晒草帽的人,他们或是拿着各式各样的扇子在朝着西南方向扇风,或是打开移动大风扇和鼓风机朝西南方向吹风,或是启动朝西南方向吹风的风车群,或是驾驶运输机在天空中结队朝东北飞。
李美静的工作用具是一把手持小风扇,还有一柄便于随身携带的小折扇。小沈,就是早上在大巴车上和她挨着坐的女同事,带她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侧街,开启新手菜鸟的第一天。
不就是朝着指定的方向扇风嘛,有啥困难的?李美静显然是低估了科技的力量,才一打开小风扇,一股细窄却强力的气流便迎面与自然风相撞,竟然吹翻了半空中飞过的麻雀。
小沈连忙关掉李美静的小风扇,李美静满脸紧张尴尬,不敢再等闲视之,跟着小沈虚心学习,还包干了跑腿打杂的事儿。
调节风向是个细致活儿,因为风偶尔比较呆愣,遇到转角复杂的楼区,或是树木密密匝匝的林子,就会滞涩在某个边边角角,自己动不了。具体表现是,眼看着一个角落的纸片灰尘啥的卷得厉害,它周围却没啥大动静。每逢此状,李美静不得不一边腹诽梦中世界的风和现实世界的风相差太多,一边找好角度拿好力度给卡壳的风救出来,送上正途。
在城市里忙碌几天之后,李美静所在的工作组便带上仪器设备前往海上作业。
海港里停靠着一艘排水量12019吨的专用科考船,码头运输工人正紧张有序地将各种仪器设备人工搬运或机械吊运上船。五十名赶风人身着橘黄色的野外工作服列队上船,整装待发。
“每个季度都有常规的野外作业,Y市靠海,所以Y市的野外作业基本都是在海上。”出发之前,小沈领着李美静去后勤部领取野外工作服。
“去几天哪?”李美静惴惴不安,她不会游泳。
“保守估计,纯工作七天吧,不算往返时间。”小沈拍着李美静的肩膀宽慰,“别担心,船上不但有工作室,还有KTV、健身房、球场、图书馆、医疗室、厨房、洗衣房,生活不成问题。”
等科考船航行至指定坐标位置,大家便正式开始工作。因为海面宽广长远,为了防止海风消散或是变向,全球各地的赶风人分成多组同时作业,采取接力的方式,将上一组赶来的风继续赶往指定方向。
上船之前,李美静憧憬观赏海上日出日落,偶尔脑海中浮现自己坐在一片大树叶上随海浪起伏的画面,而今看来全是自己的臆想。海水浑厚幽深,仿佛一块融化的蓝玻璃,整体黏着科考船晃动,时而轻轻摇摆,时而风卷浪高,日夜不休,李美静的脑子和胃给晃得一团浆糊。
“风扇一号,东南方向15度,仰角24度14分。风扇三号,西南方向19度59分,仰角45度。设备准备完毕,现在倒计时五秒,五、四、三、二、一,启动!”
十四分钟之后,上午十点五十六分十八秒,本次改变风向成功,李美静在工作室里记录完卫星传回的风向、风速、气压数据,又上到科考船顶层记录风向仪的数据。对于一份新工作,不管是否适应环境,不管是否喜欢,李美静为了挣钱都能干,这和她从前的工作状态一样,只是赶风人给她的冲击更强烈。
突然间,人群惊慌躁动,组长高喊:“转舵!正南方!全速前进!鲲群来了!”
和李美静一起在顶层工作的男同事立刻拉着她蹲下,李美静惶惶然,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什么鲲?啊?”
科考船正以14节的速度向南方航行,男同事从防风服的外兜里掏出常备望远镜,瞄准正西方:“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啊,你兜里也有望远镜,快看。”
李美静紧忙掏出望远镜,远处,画布一般的海面之上,四头灰蓝色的鲲游弋碧波之间。鲲和鲸长得不一样,鲲有整整一排张扬尖锐的背鳍,每头鲲就像一座长长的岛屿,天然且无畏。
鲲群的游速飞快,眨眼间便游近了,与拼命逃跑的科考船之间仅仅相隔三百多米。李美静目瞪口呆地目送一片望不到头的鲲岛游过,而自己是万千砂石中的一颗。
鲲毫不理会情绪万千的人类,它们专心致志地往东游,直到在李美静的望远镜中再次变得和金鱼一般大小,才渐渐减速,原地凫水。李美静以为奇观结束了,男同事却更激动了,甚至刚才躲进船舱的同事们也涌上甲板,举着望远镜伸长脖子,惟恐落下。
顷刻之间,远方的水面剧烈波动,几条青翠流光的龙破水而出。
“龙?”李美静的下巴要掉了。
“龙!”男同事兴奋不已。
几条青龙的上半身直立出海面,像一根根泡发的黄豆芽。鲲群和龙群在海上缠斗,鲲时不时化而为鹏,从半空俯冲龙脖子,龙将自己的身体扭成弹簧,冷不丁从下方顶撞大鹏鸟的肚子,尖牙尖角,让人看着都觉得疼。
“今年打得不如去年激烈。”甲板上的一个女同事,一面观战,一面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黄芪枸杞水,“龙和鲲的数量少一半呐。”
“估计是地盘划分得差不多了,不必再大动干戈。”另一个同事往嘴里扔了一块奶糖。看热闹挺耗费力气的。
“从古至今,边境线上就没消停过。去年是在这儿打得么?”
“我去工作室定位下坐标,很快啊。”
同事们热情高涨,不到两分钟,他们就断定今年打架的坐标比去年更偏西。
李美静紧紧抓住栏杆,虚脱地靠着,这世界还挺热闹的,果然应该好好睡觉,梦里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