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阿珏死在了那场绵长又多灾的雨里。
后人再提及仍会觉得唏嘘。
阿珏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消息,是从邻里间最最碎嘴的媒婆口里先溜出来的。
一夜间无数女孩哭红了眼儿,咬牙切齿的躲在家里砸床板,到底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率先一步抢了阿珏?
阿珏生的好看,在适宜的年纪里无数姑娘想嫁给他。
他和旁人也不一样,从来不求媒婆给他物色老婆,倒是媒婆常上他家给他递折子,什么内容的都有,生辰八字相貌长相,都给他写的明明白白,可阿珏愣是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媒婆问了就推脱说是不合适,后来问烦了,阿珏就在自家门口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
“谢绝媒婆和狗入内。”
气的那些个有名的媒婆直接破口大骂,说什么自己再也不会上阿珏家里做媒,就让他孤寡终老吧。
可媒婆终究抵不过女孩儿们的盛情,后来便改了送折子的方法,人站在梯子上,手一散,那些折子便雪花般的砸在阿珏家的后院里,整出一声响来。
阿珏一听,便皱起眉,谁都哄不好,小嘴嘟嘟囔囔的,直骂媒婆鸡贼。
收拾后院好麻烦的。
再后来,媒婆丢折子的时候阿珏就站在后院的围墙下,仰着头给媒婆喊话:“你别送了,我不要!”
媒婆有钱收,怎么可能放过这棵摇钱树,老脸上的皱褶一展开,笑意纵横伸展:“珏哥儿,不是我说你,你都到了年纪了,老大不小也该成家了。”
说着,将手里的折子又是一砸,积起一片灰尘。
阿珏一皱眉,神色迷茫的指着自己:“大姨,我才十七岁,很大了吗?”
媒婆见着阿珏的小嘴红润润的,皮肤白净皱着眉的样子,心里都软了一截儿,站着梯子的脚都不稳当,她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十七岁还不小啊?”
“你叔十五岁就娶了我,我当年才十四,不就生了你张哥。”
“十四……”阿珏的眉头越拧越紧,倒是舒缓不开了。
十四岁,好小的年纪,书上说,女孩儿在这个年纪生殖功能发育才刚刚健全,这么早就生了个孩子……
小孩带小孩儿,好可怕。
媒婆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阿珏却是不听了的。
“大姨,您以后还是别来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是还没追到。”
“您也让这些个姑娘别送折子来了,我不收的,我的眼里和心里的位置很小很小,只供塞下那一个人的。”
阿珏这话一出来,街里的媒婆就跟发了疯似的打听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幸运,竟然能被香饽饽阿珏看上。
可私底下隐蔽的寻了一圈儿也没找着传说中的那个人,见当天阿珏说话的神色那么认真,倒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禁开始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倒是女孩儿们听见这个消息,一个个躲在被窝里哭红了眼睛,有些胆大的甚至结伴站到阿珏家的门外,以一场声势浩大的痛哭来倾诉自己埋藏多年的爱意,直到被家里人拧着耳朵带回家里去。
阿珏躲在自家空旷又闲适的房间里,不想出门。
他听着外头喧闹的声响,哭嚎或哀怨。
只顾捂着嘴巴偷偷地笑,欢喜的情意从弯起来的眼缝里泄出来。
像是泄了一季花洪,盛大又坦然。
他终于讲出来了,这个埋在心里好久的秘密。
只可惜当事人毫不知情,甚至一脸八卦的神色去问阿珏那个幸运儿是谁家的小孩儿。
阿珏藏在心里的那个情郎是村里头教书先生家的儿子,唤作祺文。
祺文长得清淡,说起话来温柔的像只小绵羊。
是阿珏老早便喜欢上了的。
祺文偏于安定,阿珏却是好动了些。
只可惜他俩的感情除却书上说的,彗星撞地球,也不可能再凑近一步了。
两个男人能有什么样的结果,这是阿珏不敢想象的。
所以他只能藏在心里偷偷想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翻找出来,小声的对着枕头说一声:“我好喜欢祺文。”
再重复一遍,“阿珏好喜欢祺文。”
祺文来找他的时候阿珏还在笑,见了祺文倒是吃了一惊,直起身子问他怎么进来的。
祺文叉着腰,没好气的指了指屋外头媒婆砸折子的围墙那儿——
“你家围墙高的要死,爬起来累死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进来的?”
哦,祺文只会对阿珏一个人这样抱怨和说话,谁让他俩关系好呢?
阿珏吐了吐舌头,紫色的衬衫被他压出个皱皱的痕迹来,衣角有些上翻,露出阿珏的丁点儿皮肉来,细白的像个小女孩儿。
祺文盯着那块软肉看,好像是夏季提前到来,阳光灼的心尖那块滚烫。
阿珏赤着脚躺在床上,如今翻身下来也赤着脚,踩在白瓷的地砖上。
“别踩地板,脏还凉。”祺文皱着眉,弯腰从床边给阿珏拿出双拖鞋来。
阿珏的脚在地板上跺啊跺,跳出个舞步来。
“我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身子寒不寒。”阿珏不在意这些,光着脚感受地板的凉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自己对祺文的喜欢。
“吃了吗?”祺文向来拗不过阿珏,将拖鞋放到阿珏的脚边,阿珏故意似的用足尖将其中的一只挑的高高的,再一脚踢远。
祺文叹了口气,走过去几步又将那只无辜的鞋子捡起来,重新拎到阿珏身边。
他最近新学了个洋词儿,叫puppy。
宠物小狗的意思。
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阿珏的那只puppy,不断地陪着他玩幼稚的游戏。
阿珏见祺文对他这般好,坏心思起了来,一勾脚似乎又想把鞋子踢出去。
祺文却抓住了他抬起的脚。
阿珏因着常年跳舞的缘故,脚上有些伤,可形状与皮肉的嫩滑度都很好。
白白的有些小的脚,抓在手里冰凉凉。
祺文皱了下眉,不能由着阿珏再不穿鞋了,于是弯下腰,一只手攥着阿珏的脚,一只手去捡掉到地上的鞋子。
这样艰难的姿势保持了二三十秒,阿珏的脚都要站不稳了,祺文才把地上的鞋子捡起来,小心翼翼的给阿珏套上。
“快穿上,别着凉了。”
祺文埋怨的瞪了阿珏一眼,阿珏吐着舌头,笑嘻嘻的同他撒娇——
“我要阿祺帮我穿。”
祺文叹了口气,扶着只穿了一只鞋的阿珏坐到床上。
“想要我替你穿鞋就先坐好。”
然后顺从的在地上捡起阿珏的鞋,放到跟前排好。
阿珏的脚上沾了些地板上的灰尘,一点点的脏。
祺文一时间找不到擦拭的布,便用自己的袖子代替。
他冲阿珏的脚心吹了口气儿,阿珏笑的颤抖,“别吹我脚心!痒痒!”
祺文抬起眼儿,望了阿珏一眼,没管他的话,继续吹。
直到阿珏笑的不受控制,一脚踹到了他的鼻梁。
“嘶——”祺文摸着自己的鼻子,生疼。
听见祺文说疼,阿珏也吓了一跳,连忙爬过去看祺文的伤势,“阿祺,你有没有怎样?”
祺文揉了揉自己,鼻端还留有阿珏脚心冰凉的温度,好在没什么味道。
“没事儿,就是没想到你这跳舞的脚,腿劲儿还挺大。”祺文逗着趣儿,阿珏气的敲打他一下。
“祺文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去。”阿珏刚穿好鞋,便叉个腰站在祺文面前发号施令。
祺文笑着看阿珏:“想吃些什么?说呗?”
“我要吃……吃面条!加两个鸡蛋!还要一小根青菜!!一小根就够了!我不爱吃青菜,你知道的。”
阿珏想了想,又说:“下两碗,我要和你一起吃。”
祺文笑弯了眼儿:“你哪次不是和我一起吃的。”
阿珏红彤彤的嘴巴一撅,翘上了天:“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吃、”
“今天,明天还有后天,还有好多好多天,都要一起吃!”阿珏嘴一开,抛了一辈子的承诺出去。
祺文今天却反常的没有应和阿珏的话,他静静地看着阿珏。
“可是我们有朝一日还会结婚生子,到时候就不能在一起吃了。”
阿珏愣了神:“你什么意思哦?祺文要结婚了吗?”
“我还早着呢,可是阿珏……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祺文的眼里含着些阿珏读不懂也参不透的情绪,像是暗夜里的漩涡,深邃又难以触摸。
“我……”阿珏哑了声,平时伶牙俐齿的,倒也做了回哑炮。
“是谁呢?”祺文步步紧逼,循循善诱。
“是……”阿珏憋红了脸,眼眶也跟着通红。
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名字,一旦说出就会发生不可预估的后果,阿珏胆小,他是不敢倾诉的。
或者说,谁都没有胆量同当事人倾诉自己隐蔽的情感。
阿珏僵在那里,祺文却突然收回了气势。
“算了,阿珏不想说便不说吧。”
“如果追到了,记得给我留盏酒喝。”
“我要酩酊一场,来庆祝我最好的朋友,成家立业。”
祺文说这话的时候背了过去,阿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窥得他声音泄露出的颤抖。
心上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一下,阿珏敏感的想。
祺文也会舍不得吗?如果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的话。
可是阿珏不敢说,他只敢在祺文的身后,悄悄的说上一声:“可是我喜欢的人我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明明喜欢的人就在身旁,可距离也不能再近个半分半厘了。
多一分欢喜是唐突,少一分又显得不在意。
阿珏平衡着自己心里的欢喜,小心翼翼的让它们守恒,不能再多个几分了。
可是他对祺文的喜欢却快要溢了出来。
也不能再减几分了,他内心隐秘的空间已经被挤压的透不过气。
就保持现在这样,久一点再久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