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人颇会享受。
这是赵佑上了马车,隐晦打量完车内布置的一个感想。
京城世家底蕴丰厚,一般的府里不会只有一辆马车,通常是将男子与家中女眷所坐的车厢分开制备,而马匹统一饲养,用时再套上车轩。
而唐家更奢侈一些……事实上,是相当奢侈。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只套自己指定的马匹,且会按照喜好自由布置车厢。
唐金玉的是一辆四角尖顶小车,车沿坠着黄铜铃铛,底下系有轻纱丝带,车轩刻着夸张瑰丽的无名花纹,张牙舞爪,看不清真正涵义。
而一旦行进,则是铃声阵阵,马蹄清脆,薄纱飘然若雾气般萦绕车身,留下沿途清幽的香气,好似仙车自云端驶下,十分夺人眼球。
这是赵佑临上车前看见的。
而他坐的这辆,是唐金鸣自己的马车。外表与其他马车无异,里面却铺上了厚厚的羊毛垫,踩上去软到极点,幸亏他下盘稳固,不然险些就要摔倒。
环顾四周,各处装有精致小格,挂着黄铜制圆形拉环小锁,看样子装满了各色物什。中间的矮桌则是固定在车厢底面的,放着泡好的茶和两本书。
“随便坐。”
唐金鸣自顾坐好,随手拉起身边的薄毯盖在腿上,虽坐姿笔直端方,脸上却已是一派惬意轻松的模样,淡声招呼道:“风栖楼离得远,要走好一阵子,赵大人不妨放松些。”
“……那就失礼了。”赵佑一顿,随即点了头。
通过唐金玉偶尔的谈起,他其实对唐金鸣的性子有些领悟。可能是因为一生顺风顺水的缘故,为人十分直来直往,最烦虚伪客套,若是允许别人如何做事,那就是词义上的允许,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
赵佑找个地方坐下,上身微微松懈,虚靠在垫有细绒背枕的车厢上,闭目凝神。
马车被布置得十分舒适,即使天气只能算是微凉,车厢内也放了小型的炉子取暖,无烟的银丝炭极为精巧的被放在小小的圆形炉中,端端正正地镶在车厢四壁,温度渐渐上升,炭屑却绝无一丝可能掉出。
唐金鸣不紧不慢的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他有些畏寒,虽只是初秋,也被那凉风吹得浑身不适,待进马车暖和了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
也就有闲心打量车上的另一人。
在唐老太爷还没告老致仕的时候,唐府进出最多的就是西北军的武将。
或粗犷或机灵,或精壮或魁梧。偶尔有几个自来熟,初一见面就和唐金玉玩起来,把几岁大的小丫头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下,满园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当然大都是相当拘束的。
军师参谋一类的人会温和地询问他有没有习武,会不会看兵书,然后客客气气地称赞几句。
而普通的将士则会准备些木弓匕首小木马,一股脑地塞给他和妹妹,也不管他们的年纪合不合适拿这些。
行伍之人大都淳朴热情,虽然相处期间笑料颇多,但唐金鸣也因此对军人,尤其是西北军出来的军人,有格外多的好感。
但不得不说,赵佑有些颠覆了他对于武将的认识。
赵佑此人,唐金鸣事实上之前只接触过四次。
一次是他初登门,唐老太爷对其大加称赞,只恨不能认成干孙。但老爷子这几年就是爱热闹,一见到不错的后生就会颇为热情,唐金鸣也不是头回看见祖父如此行事,心里没多大感触。
只是觉得,赵佑一个实打实军功累出来的校尉,去太学教御科,天天只面对一群年轻学生,实在是可惜极了。
后来一次,是赵佑救了落水的唐金玉。他当时只匆匆掠过一眼,注意力就全部落在面色苍白的妹妹身上。
唯一比较深的印象,就是听下人来报,对方将救命之恩全部推在当时的仆妇身上,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没有损伤唐金玉半分闺名。
他因此对此人印象好了许多,肯慷慨出手,又愿意事后身退的人,性情与品行都值得欣赏。
而第三次,是他知道唐金玉要去堵赵佑。因着心里有些看热闹的意思,也就没有阻止,只在下朝碰见对方时,一个没忍住,过去提了一句醒。
而后来,对方不过平民出身,面对皇子却不落下风,明明是遭遇无妄之灾,也依然凭借极好的身手妥当护下了唐金玉,事后举止有度,也没有趁机从中牟利。
叫他看来,甚至有些淡泊名利的意思。
至于第四次,他带着唐金玉拜访赵府时,更对此人完完全全地改了观。他之前从未想过与一位武将打交道会如此……轻松。
很多时候他不过刚开了口,赵佑便能十分巧妙地接下来,并顺着他想好的思路说下去。
且一个看似默默无闻的武将,竟能从容不迫的与他句句相对,巧妙地躲过了他言语中所有的试探。
这绝不是运气所致,而是此人真的懂得话术,更性情谨慎,为人有大智,方不露半分破绽。
按理说这类人向来是唐金鸣格外防备的,但他到底不是那种有事没事就爱好满心猜疑的人。赵佑救过他唯一的妹妹两次,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唐金鸣不愿意花心思分析对方。
弄那么清楚干嘛,又不是在扳倒政敌。
不过嘛……
视线挪回自己面前的书籍,唐金鸣又翻过了一页,突然出声道:“赵大人伤势可还好?”
终于张口了?还以为会一直如此僵持。
赵佑心里一松,他早就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只不过碍于双方面子,不好意思提出来。见唐金鸣主动开口,他也缓声回道:“已无大碍。”
“先前舍妹胡闹,叫了些下人直接去您府上打扫,连拜帖都没有带,实在是失礼了。”
不留痕迹地勾了下嘴角,赵佑脸上露出几分感激。
“此事还要有赖唐府出手相助,唐二小姐只是性子活泼些,并没什么失礼的地方。”
恩?
唐金鸣默默地碾了下书页。性子活泼些……这话好像是赵佑头回上门拜访时说过的。
他该不会是真觉得唐金玉只是活泼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