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劳烦唐二小姐为我解惑了。”
面对从头至尾不曾露怯，对答逻辑相当清晰的的少女，刘半川报之一笑，心里对她印象很不错。
衙府询问最怕的就是证人心里慌张不安，导致证词逻辑混乱，甚至没有半句有价值的话，有时候花了无数功夫，记了几十张证词，却没有一句能用。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
刘半川亲自为唐金玉到了一盏茶，做足了客气的姿态，才道：“唐二小姐曾说，死者的面色红润仿佛活人？”
“恩……”唐金玉点了一下头，又紧接着反悔，左右摇了摇头，强调道：“比活人还红润。”
“怎么说？”刘半川眉梢一抖，眯起眼回想着刚才随着少女话语，对死者面容的惊鸿一督。
确实十分有生气，看不出半点尸体应有的苍白。
“刘大人，您观察过一个人生气的模样吗？就是特别特别生气的时候。”唐金玉不急于说明，一双杏眼如微波荡漾的湖面，没有半分不安定的情绪。
仿佛他们不是在谈论一具刚还活泼乱跳，转眼就毫无生气的尸体。
刘半川略做思索，似乎明白了什么，威严的双眼微微发亮，沉声回道：“人生气时，血气上涌，连带着面色红润发亮。”
“唐二小姐是想说，死者的面色近似活人怒极的模样，非一般活人能及？”
唐金玉见对方一点就通，十分敬佩地点点头。
“刘大人英明，正是如此。”
“有赖唐二小姐点拨。”
刘半川客客气气打着官腔，继续问道：“那以你的学识，对这种情况的起因，可有什么推测？”
“情况各异。”唐金玉摇了摇头，淡淡吐出四个字。
“我曾翻越前朝游记，只有一起死者死后面色红润异常的案例。乃是在三九寒冬，死者身处四面门窗紧闭，又燃起熊熊火炉取暖的屋内，木炭燃烧出的黑烟，将睡梦中的死者活活憋死。”
“这种情况下，死者面色红润，好似睡着了一般。但检查其口鼻，可以擦出黑色粉末。”
摸了摸下巴，唐金玉自己排除了这种可能。
“酒楼四面通风，虽在包厢燃起了火炉，但来往这么多人都安然无恙，不可能只他一人出了事。”
“会不会是急病所致？”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伙计，身上也无外伤，刘半川首先排除了谋杀，其次按照唐金玉的话，排除掉外界原因。那就只剩死者内因了。
“不好说。”唐金玉轻轻皱眉，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画着圈。
“急性心梗之症，也有可能造成死后面色红润的情况。但是……”
苦恼地挠了挠鬓角，她还是想不明白。
“我见过因心梗而死的人，虽说是脸色红润，但也没那个人那般红润好似怒极的模样啊。”
刘半川话头一顿，也沉下脸来，思索着其中矛盾，一时间大厅安静下来。
“大人。”一位瘦弱矮小的老人快步走来，他一身粗布黑衣，带着皮质的手套，虽然身量不高，但双眼炯炯有神，十分精神的模样。
刘半猛地回过神，立刻问道：“李老，死者如何了？”
“老朽检查了死者口鼻耳目，发现一些白色粉末。”李老声音微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稳重感，咬字清晰，语速有些慢。
“目前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需要回去比对。”
白色粉末？脸色红润？
唐金玉猛地睁大眼睛，想起那体态风骚，面上敷了厚厚铅粉的女子，又想起今天来此的目的，然后突然转头看向唐金鸣。
怎么回事！快说！
急什么。
唐金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优雅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角的褶皱，然后向刘半川走去。
“刘大人，容我多嘴。”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纸包，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李仵作说的白色粉末，不妨用这个来对比一下。”
“小唐大人，这是？”刘半川与唐金鸣对视，深深看进对方平静无澜的眼底，然后看了李老一眼，示意将东西收下。
唐金鸣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道：“事出有因。您可先行回去比对，若真是同一样东西，我会亲自去京兆府说明。”
不妥。
唐金玉狠狠地皱起眉头，用余光扫过坐在远处的韩祁，对方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但凭她的了解，他八成竖着耳朵偷听呢。
若真是五石散，她哥这番主动跳出来，可谓是把战火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实在不妥极了。
方才刘半川问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死者面色红润，极可能是药物所致。但此话一旦提起，很容易就会让听着往五石散上想。
五石散是由矿石配伍而成的药方，少服可有振奋精神的效果。但极易成瘾，大量服用便会引发心梗和中毒，死状便是面色红润异常。
该物造价昂贵，一旦上瘾，不仅是散尽家财，使其家破人散，更会催发强夺之事，扰乱国家安定。
开朝太祖为了严禁五石散于民间流通，曾下了狠手大杀特杀，凡沾过此物流通者，按律杀无赦。并且直到现在，这条律法依旧有效。
唐金玉当初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那女子药瘾发作，就是因为五石散此物在当朝留下的痕迹实在浓重，浓重到韦老在教她医科时反复强调，甚至用栩栩如生的画技，向她展示服用五石散之人的异常外表。
唐金鸣必定知晓这其中有多少麻烦，怎么还敢把自己直接撂进去？
五石散是当朝皇室的底线，太祖耗尽心力，不惜背上残暴名声也要处理干净的事。一朝在当下事发，牵连不可谓不多，凭唐府的权势不一定能保得下唐金鸣。
这是钢丝行走，进退两难，一步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口，唐金玉一时间竟然有些牙颤。
……是因为自己吗？因为自己和韩祁有仇，她的兄长才会选择这种解决方法吗？
如果出气的代价是把亲哥撂进去，她何苦要坚持报复呢？韩祁又不是头一回惹她，赵佑吃得亏，她大不了在别处补回去。
唐金鸣，你这个混账！你干嘛把事揽在自己身上，一点内情都不肯透露，叫我在此胆战心惊？
赵佑一直关注着唐金玉的情况，见对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当下心里一沉，径直起身走到她身后，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拍打少女纤薄的背。
他用极浅的嗓音唤着，充满了安慰的意思。
“玉儿。”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