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玉目送自家娘踱出房间,背影优雅而翩然,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
她漫无目的一伸手,抓住了离床榻最近的唐金鸣,没等对方嫌弃地躲开,像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急急忙忙地问道:“你你你,你听见娘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又怎样?”唐金鸣一皱眉,“你不是一直念着这个么,同意了还不好?”
唐金玉眼巴巴地捧住脸,“太顺遂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那你慢慢反应吧。”唐金鸣才懒得看她怀春的模样,当机立断抽走了袖子,走开两步才道:“既然你没打算收拾王知瑶,我就把人送回了?”
唐金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送吧送吧,给收拾干净点。”
她眨了眨眼,“雁过拔毛,懂我意思?”
“你瞧你用的成语有多幼稚。”唐金鸣嫌弃极了,转身就要走。
“怎么做你就别管了,安心养着吧。”
她的意思还不好明白?既然明面上势必要放过王家,不如表现出一副虽然你害我家姑娘,我唐家却依旧不忍对你下手的忍耐姿态,好叫王侍郎更进一步心有愧疚,卖唐家一个好处。
就是“雁过拔毛”这词用得太俗。
王侍郎这人其实不错,是个低头苦干的良臣。若不是这回这一出,唐家未必不能和他好好相处。
唐金玉笑眯眯地目送兄长离开,才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远处不出声许久的唐山,不由一挑眉。
“爹?你这是什么眼神?”
唐山的眼神有些迟疑,似乎想问又不敢问。
“……算了,没事。”
他最终像是自己决定好了,摇了摇头。起身到唐金玉的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退烧了就好,你这一回把不少人都吓住了。”
唐金玉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满脸严肃道:“……我晓得的,日后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又不着调。”唐山无奈地笑起来,话语里多了些感慨,“我还记得你趴在膝头求我给你讲故事的模样,可如今你已决意定亲了,当真是往事不可追。”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看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长大,建立自己的小家,唐山突然感觉到了隐隐的空虚。
他是妻儿的庇护,可孩子们已经长大,可以顾好自己,甚至反哺他们做父母的。担在肩头的责任逐步减轻,反而让人不适。
唐金玉眨了眨眼,敏感的察觉到了唐山的心情。她沉吟片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谁说往事不可追了?比如我现在就可以给您背一遍《尚书禹贡》。”
唐山也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段往事就让其随风散去吧,如何?”
父女二人嘿嘿直笑,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当年唐金玉受帝宠深厚,几乎是不可说的富贵人。京城各家姑娘无一不羡慕嫉妒,便有同龄孩子想通过证明唐金玉并不出色来叫她失宠,唐金玉那时满头雾水还被人挑衅,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便说定与对方比试背诵《尚书》。
只可怜她当时才五岁,字都还认不全。这个打赌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唐金鸣当时听罢,当即冲去教训了这群欺负小孩儿的坏小子,将赌约取消。可唐金玉暗地里却更被激起了胜负欲,一心就要取胜,软磨硬泡求着唐山给她私下开小灶。
唐山对上唐金玉压根是好好父亲,要什么给什么,唐金玉仗着自己脑子聪明,就真敢去学。
于是父女二人开启了一段醉生梦死的挑灯夜战经历,唐山感慨于女儿记忆超群,教得格外认真,要求也愈发严格,唐金玉不晓得其中深浅,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学的,就苦哈哈的继续下去。
等唐夫人察觉丈夫夜里长宿书房,白日困顿不绝,而明面上压根没什么处理不完的公务,就以为是私下养了娇客,心里难过,却依旧当即就要带人去抓奸。
结果抓到一对勤奋学习的父女俩。
“唐山!她才五岁!你教她背尚书!”
那是唐夫人这些年罕见的气急败坏的大喊。甚至没叫唐山的字号,而是直呼其名。
“对了,爹。”唐金玉本是回想那段时间的鸡飞狗跳,却不经意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感觉到了不对。
她那时每日最多能补一个时辰的小灶,可那时的唐山可是经常彻夜不回院子的。
唐金玉心里的那根弦突然收紧。
她记得很清楚,关于那个前世的梦。为了找到失踪的女儿,那个父亲接手了一股力量。
她五岁时,刚好是可以彻底将这股力量捏在手里的时间。
“我听说这些天禁军也来了?”唐金玉眨了眨眼,状似无辜地问道。
“是,陛下听闻了消息,就叫人来了。”唐山点点头,目光温和,“说起来改日你要亲自去谢恩才好。”
唐金玉长叹一声感慨道:“您跟陛下关系真好啊,连我都沾光,居然还派禁军来。”
唐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与我何干?陛下是喜欢你。”
唐金玉一副不信的模样,“再喜欢我,也不至于派禁军,那可是天子护卫哎,借给宠臣还说得过去,借给宠臣的女儿可就差太远了。”
唐山漫不经心道:“陛下给什么,你受着就好,别的不必考虑。”
唐金玉捧着脸打量唐山,直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她就突然说道:“爹,您跟陛下认识很久了吗?”
唐山笑道:“陛下是天子,我当然是打小就知道了。”
唐金玉再问,“那您很了解陛下咯?”
“揣测圣意可不是句好话。”唐山摇摇头,只说不好,却没有否认。
唐金玉悄悄抠了抠被褥上的花纹,悄声道:“那陛下骗您的话……您能发现吗?”
唐山长久的凝视着女儿,隐隐觉得她想起了什么。
“……玉儿,很多时候陛下的思量和决定,不能称之为骗。”
许久,他这样回道。
为帝王者,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做臣子的,被骗不骗的,其实不怎么重要。追究起来更没意思。
唐金玉皱了皱眉,却依旧不依不饶,“那您会生气吗?”
唐山始终温和,回道:“玉儿,爹是臣。”
是臣,所以没立场追究君王的行为,这是铁律。
唐金玉唇瓣轻颤,杏眼蒙上一层看不清的情绪。
“那要是……”我生气呢?
唐山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当即摇了摇头,道:“那就这样。”
就这样保持现状,生气也不要说出口。因为说出来的代价比不说的要大。
伴君如伴虎,不是说说而已。
唐金玉徐徐闭上眼,打消了把事情挑明的念头。
“……您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