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阎刚2023-06-28 10:355,328

  几个月前,和祥轩商号的黎老板算是伤透了脑筋。眼看这好端端的百年商号就要在自己手上给毁了。而且还要落得了个强占民女,败坏民风的恶名。张满春来到三江城里的和祥轩当差前,黎老板就正在着手要盘出和祥轩商号,离开这三江城。但他的千斤小姐香儿却不干了。她听说她爸要盘出商号回下江后,当即就和黎老板拧起劲来,她的理由是,凭什么我们和祥轩商号让人一次载赃算计就该把店子贱卖出去?这不正是有些人指望得到的吗?她觉得这就是有人故意设的一个局。

  黎香儿那时虽说还才十多岁,但她这一番话却让黎老板浑身哆嗦起来。他不相信这话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娃说出来的。为此,他不得不为这个小东西担忧几分。要是有人拿她下手再设一个局,他可是万万受不起的。他宁肯舍掉三江城这家百年老号,也不能伤着香儿半根毛发。于是,黎老板做出了一个决定,香儿再不能在这里待了。他要把她送到施南去念书,现而今事局不稳,下江好多学校都搬那里去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香儿这下是拗不过老爸了。临行前,她一个人跑到城墙外的沙地上好好地打了几个滚。那身沾满泥沙的衣裤也让她完完整整地带到了高山峡谷中的施南城。她是太喜爱这河口地上的三江古城了。她发誓今后无论时局怎样变化,她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严格说来,黎老板心头窜起的那点星星之火,还是张满春给撩拨起来的。张满春来到和祥轩商号,黎老板一开始并没把他当回事。他想,一个河口的小乡巴佬终究就是个乡巴佬,不过是有几分不要命的莽撞。他和那帮穿半头鞋的地痞又有什么两样。

  按照商号的规矩,新来的伙计到了,商号还是得请他吃餐饭。黎老板也听说张满春是拒绝了城里好多家商号才来他和祥轩的。就凭他这份用心黎老板也得撂下面子,专门过来陪他一杯酒。

  那天饭局就设在商号的后院,大掌柜二掌柜都在场。张满春坐在黎老板的右侧,酒壶上来后,黎老板亲手给张满春酌了酒。并说,难得你瞧得上我们和祥轩,今后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济才是。张满春却说,黎老板能收下我这个乡下人,我当是感激不尽。但有些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黎老板说,既然是一家人但说无妨。张满春说,您今天能放下贵体来陪我,算是高抬我了。我不知道能在和祥轩还干得了几天?黎老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转过头去反问他,你这是放的什么话?我和祥轩再遇上什么样的坎,再怎么风雨飘摇,也还轮不到你当着这多人的面来说三道四吧?张满春也毫不留情面说,要是这地儿改名更姓了,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当伙计那就成了怪事。黎老板一时语塞。大掌柜、二掌柜频频给张满春使眼色,而张满春就是毫不理会,只顾大箸大箸地吃菜。黎老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黎老板离席后,大掌柜、二掌柜就轮番数落起张满春来。并说,进得来商号就要懂点商号的规矩,这年头哪有伙计这么跟东家顶牛叫板的。张满春开始只是听。直到他吃饱喝足放下了碗筷才质问起二位掌柜:你们只知道吃今天的饭做今天的事。明天就有人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还得叫他大爷不成?一群天杀的糊涂蛋。说完,张满春也拂袖而去。二位掌柜两眼直盯着张满春的背影发愣。

  正当张满春将要走出后院过堂的时候,一个人堵在了他的面前。张满春抬眼一看,是个剪成短发的丫头片子。张满春一看她那活灵光鲜的小模样就问:你是那家的小女儿家家?拦着我干什么。小姑娘却说,你是能帮我们和祥轩的人。我就是这个大院里的丫头片子,刚从施南回来休假。张满春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和祥轩黎老板的掌上明珠,外号叫香儿。张满春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帮你们和祥轩。香儿说,你们说什么我都在楼上听到了。这么多人还就是你说的话在理儿。张满春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都瞎说了些什么,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上心的。香儿阻止他说,你再不要说我是小丫头片子了,我都十四岁了。张满春说,你十四岁,就是再大在我这里你还是个小丫头片子。香儿最后问张满春,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张满春问她,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帮得了你们?香儿笑笑说,你的大名在这城里城外谁人不知。多亏你看得起我们和祥轩。张满春说,先前我只是误打误撞。我没什么大本事,再说,我就是把那帮人给收拾放平了,你们黎家又能给我什么?香儿反问,你想要什么?张满春说,我想要的你们能给吗?香儿说,能。张满春俯下身去说:你说了可不算。你爹点头了才行。香儿说,好。三更鼓响你准时在我家后门等着。香儿问都没问行还是不行就转身走了,反把张满春一下凉在了过堂里。他在想或许这个小丫头片子还真能办成点事。自己来和祥轩商号不也就是这么盘算的吗?

  张满春如约准时来到和祥轩后院门。三更鼓刚响第一锤,那扇黑漆的小门就闪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女人就叫:进来吧。张满春推开门,侧过身走进去。他俩走到一棵桂花树下,张满春就好奇地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准时来?这黑不隆咚的要是一个歹人站在外面等着怎么办。香儿说,要真的是那样,你就不是你了。我受一次骗也值得。她又补了一句说,这不是你也抓心想要的吗?张满春愣得一悚,好在是黑夜没人瞧见他的脸。他随后笑着说,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这多弯弯肠子呢。好,我承认我也想来。香儿说,那就跟我走呗。

  张满春随香儿走到一间亮着大吊灯的房间,这就是黎老板的茶室。张满春知道,能进这房里是要财大气粗的黎老板瞧得上眼的人才能跨进这门坎的。香儿说:爹,我把客人请来了。我困了就先睡觉去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黎老板示意张满春坐在一张高背红木圈椅上,并亲手递来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黎老板像是陪罪似地说,中午得罪你了。我也是万不得已呀。张满春喝着茶水并没有接他的话。黎老板又说,一个刚见面的伙计要上工用得着我到场去陪吗?这时张满春才开口说,我是冲您那千金小姐香儿的劝说才深夜赴约的。我看她将来还真能成气候。她可是比好多大老爷们都明白事理。黎老板虽然清楚张满春是在贬损自己,但听他夸香儿心里也还痛快,便说,开个条件吧。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张满春想了想却说,我要出去找一个人。这可是要一笔费用的。黎老板全身一怔,他不想张满春会提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烂条件。他更不清楚他出去找一个人与这事又有什么关联。但黎老板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你还想要什么?张满春说,我要是把这和祥轩商号的陈年老病治不断根,我拿出去的钱连本带息一分不差奉还给您。要是一切如我所愿,我得要和祥轩两成的股份。我事先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您若是红口白牙事后反悔,我可是要那帮人走得出去也闯得进来的。闹不好这和祥轩就真的让人给洗涮干净了。黎老板对张满春的这一席话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最多也是危言耸听。于是,他安坐在另一把红木圈椅上把玩那把包浆特厚的紫砂壶。他似乎就根本不相信和祥轩商号就能让那帮人一层一层地洗涮干净。倒是他这个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想涮去和祥轩两成作罢。

  一会儿后,黎老板就说,年青人,做人可不能这样玩阴的。把话明说就是。我看我的和祥轩还没有那么万劫不复。远着呐。张满春说,您老要是这么说,就算我今晚白来了。张满春说着就要起身离开。黎老板说,慢着。我还想听听你的高见。你总要找个理由说服我吧。凭什么我的和祥轩就该给你两成的股份?张满春转过身面对着黎老板说,我不知道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在试探我?他们那帮人凭什么就能在您大院内找出一个五花大绑的黄花闺女来?官府又为什么不治您的罪而只要您交赎银。这就好比在您身上开了一道口子,血不流完伤口是不会被缝补上的。血流完了人也不就没命了。他们盯着的不仅仅是您拿出去的银子,而是您这个日进斗金的和祥轩商号您懂吗?您想出手除了他们又有谁敢来接单?到头来不跟白送人差不多。黎老板早就明白“树大招风”的忌语。黎老板自他曾祖父开始,就在这三江城里开店。而今和祥轩商号已是百年老店了。他清楚,从这个店里赚取的银子,支持过北伐,抗战救亡运动黎老板也是一次就拿出了将近五万大洋。和祥轩地处三江城内的十字街,据说,城里现成的几条马路也是围绕和祥轩商号的而渐进形成的。三江城里有一种说法,一个和祥轩顶得上半边城。其在商界的影响也是有目共睹的。

  黎老板问张满春,你说说,这出头主事的到底是谁?张满春说,我不知道和祥轩的大老板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您看看这衙门里还有谁在管事?日本人一打过江,当跑的都跑了,留下的也就是个维持会和那帮无用的喽罗。谁不想在这乱世浑水摸鱼大捞一把。直说吧,想要您和祥轩的有官有匪,也还包括我。黎老板沉着脸说,我当然知道有你。你们这不是乘人之危发国难财吗?张满春也不回避,说: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瞅准了机会才投到您和祥轩商号来的。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要来咬上一口肥肉,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凑个热闹呢?再说,我也不是来白打白抢呀?干不成我还你钱,干成了你给我股份。公平合理。黎老板沉思良久,他对眼前的这个年青人的见识和胆略还不得不服气。张满春又说,那帮人还会来闹事的。这些日您只管放着他们去闹,等时机一旦成熟我就一并收拾他们。黎老板问,我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规治他们。他们可是在这三江城里混了多年的地痞流氓呀。张满春笑了笑说,这就不是您老板该操心的事了。有些事只能我们伙计去做。就像手不能当脚脚又不能当手一样。黎老板说,好,我愿意陪你赌上这一把。张满春说,我们一言为定。黎老板也跟着说,一言为定。

  张满春出和祥轩大院走的还是后门。他刚走到那棵桂花树下,又让一个人拦住了他。他一看还是香儿。张满春问,你个小丫头片子,不是早去睡觉了吗?还站在这里干啥?香儿说,我在等着送你出门呀。你是我请来的,我总得要送你一程吧。我知道你是有办法救我们和祥轩的。张满春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个啥呀?我要是救不了又该咋办?香儿说,那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真的好喜欢这个地儿。两条大河相汇,水有清有黄。两边江滩的沙子都不一样,一边是细细的清沙,一边又是光滑滑的小鹅卵石。张满春说,好吧。为了让你能从大地方回来,我也得想想办法。张满春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言不由衷。而香儿却是把他的话当了真。香儿说,说话算话呀。张满春也很有底气地说,说话算话。

  张满春第二天就在商号里按下了手印,领走了两百大洋。这让两位掌柜老大不高兴。他们在商号干上一年也才几十个大人头,可这狂小子一下就能在商号拿走两百大洋,算是开了眼界了。当然,这是老板决定的事,谁又能一定说那小子就把眼前的这摊烂事摆不平呢?他小子在这三江城可是出了名的忘命之徒。

  张满春在来和祥轩商号谋职之前就去找了一个人。他就是同乡李金山。李金山三十多岁,先前在县府当差。日军打过来后,他也变成了三江城维持会的一员。张满春刚来到城里,本想在某一家商号找点事干糊口,为的是离开河口的沈家大院。李金山一次回了河口老家,他听说了张满春从日本人手里救出了沈家大小姐的事,从心底是佩服得不得了。他早就有和这位河口汉子见识见识的想法。这次他在城里遇见主动求见的小老乡,就显得特别亲切。张满春老早认识李金山。他从小就常看见李金山穿着一身学生装挎着个背包从河堤上走过。那时的张满春还穿着一条开裆裤在河滩上帮着母亲挖马齿苋。他那时就想,要是能和李金山一样当个省中学的学生多神气呀。但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李家虽说不是和沈家一样齐名的大户,但还是有不少的田产,供他一个人在省中读书是没问题的。而自己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佃农。张满春的这份热望和膜拜一直延续到现在。他进了李金山的房间,一见到李金山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他面前。李金山从办公桌前走过来说,我可是见到大英雄了。张满春不好意思,他说,您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是黄昏胆子大而已。怎么就成了大英雄了。李金山镇重地说,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救出大美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张满春沉下脸说,唉,她还不是跟有钱人做老婆了。张满春摆摆头。李金山一眼就看出了张满春眼里的恼火。李金山说,兄弟,我看你是在河口待不住了才来城里的。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世道哪里都不好混。即使是和祥轩那么有底气的商号前些时不还是让人给算计了。直到今天官司还没完。还要不断往里使银子。

  张满春在城里收账这多年,他也多少知道城里各大商号的大体情况。当他得知有人要算计和祥轩,他就想一知究竟。张满春凭着他的某些直觉,就料定这里面是有机会在等着他的。于是,他把手头仅有的几块银元不算数,就约请了李金山到悦来餐馆去喝了顿酒。

  李金山是从来不请人下馆子的那种人,但只要有人约请,他是每请必到。张满春在悦来餐馆包房里就听李金山讲了和祥轩抢掠民女案的全过程。张满春听后只问了一句:这个案子的解在哪里?李金山干脆地对他说,无解。张满春问:怎么可能无解?李金山说,你说不可能就当真有可能。他继续说,莫说现而今这城里当官的都跑了没人管事。就是有人管事又怎么办?那女子的确是在和祥轩后院给查出来的。而且是个美人坯子,这就是铁证。张满春说,那女子是哪里的?李金山说,你想干什么?想抓人来对质?张满春说,我操那瞎心干啥?再说人家也没请我。李金山说,就是她爹娘请你你也没门,那美人是死是活天晓得。再过些年,还有谁再来翻这些个陈年老账?

  张满春用了将近三块大洋请吃,算是摸清了那女子的住处。李金山告诉他,那个被掳来做局的小女子名叫芦玉儿,是河西上河口人,父亲是一个大烟鬼,几百亩的家产都让他一杆烟枪给败光了。张满春清楚这就是个在刀口上跳神的活儿。他立誓要豁出命来赌上一把。他想,再难总不会比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救出沈家大小姐还难吧。这才叫“富贵险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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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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