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春进城后就在城里最有名的和祥轩商号当上了差。和祥轩商号的老板是下江人,平常也很少来这河口的店里。张满春到和祥轩商号后,东家一开始并不怎么看重他。理由是,他不相信一个粗腿粗胳膊的乡下人能有多大的本事。和祥轩虽然生意满旺,但也不能白养一个有名无实的闲人吧。
那时候时局太乱,城里就有一群被叫着穿半头鞋子的人,有人也称他们为红帮的,整天在大街上闲逛,各大商号都不敢不恭敬他们。他们也有事无事来店铺里转转,为了少惹是非,商号大多是给他们些钱,求个安稳。和祥轩商号是这一方最有名的富号,新来的掌柜一上任也并没有把这些个下九流放在眼里。突然有一天,和祥轩商号就来了一群巡警,把整个和祥轩商号围了个水泄不通。掌柜也不知道出了啥摆不平的大事,赶紧出门来问个明白。那为头的巡警就厉声说,少废话,给我仔细搜。掌柜的赶紧阻拦说,我们和祥轩可是正经的商号呀。你们凭啥要乱撞?那巡警就说,凭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就一把挡开掌柜,带人冲进大门去。掌柜也跟了进去。巡警们一阵翻捣后,却在西厢房的一只大木桶里揪出了一个黄花闺女。那女子让棕绳子五花大绑着,嘴上还堵了一团棉花。掌柜一看傻了,这下可坏事了,他差点没把眼珠子急出来。
和祥轩商号的黎老板也被传唤到三江城,他一上岸就以强占民女罪被县衙抓走了。最后的结局是商号不得不使上一笔不菲的赎金把人给赎回来。那些天,和祥轩黎老板仿佛是死过了一回,他亲眼见证了那沾满血迹的刑具是如何的寒威逼人。他只是在那刑房里待了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就把尿拉在了裤裆里。所以,以后,和祥轩的人只要瞧见那些个穿半头鞋子的人都恭敬不暇。更要命的是,那案子还久拖而不得了结,和祥轩商号还得定期给官府送银票续保。
张满春进和祥轩商号不久,就与那帮穿半头鞋的人交了手。那一次,穿半头鞋的头儿鲜叫花子找到掌柜,要和祥轩商号出一笔冬烘,好让弟兄们值办几件冬衣。掌柜的作不了主,只好捎信去请示住在下江的黎老板。几天以后,鲜叫花子见和祥轩商号还没动静,就再来和祥轩商号,他带了一帮人只往和祥轩门前一字排开,就没顾客敢光顾了。就这样,和祥轩半天也没开张。
张满春正好从仓房回来,他看情形不对就上前去问那帮人想要干啥?掌柜的见状就赶紧拉张满春进门。掌柜说,这帮人我们惹不起,就等老板回信指示吧。张满春扯了下脸说,笑话,我就不相信他们身子骨不是肉长的。他紧了紧腰带,几大步就跨出门去,上前就给了鲜叫花子几个响脆的嘴巴,鲜叫花子直感到眼冒金星。还没等鲜叫花子反应过来,张满春就顺势将他举了起来,一直将他举到临江的悬崖边,下面就是滚滚东流的江水。鲜叫花子倒不紧不慢地说,你有种就把我给扔下去。张满春听后只是抖了一下胳膊,鲜叫花子就像一片秋后的黄叶一下就飘到了翻腾的江水里,几乎连一点声响也没有。那些跟着鲜叫花子来的喽罗们见状就作鸟兽散。围观的人群中就有和祥轩商号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他俩赶紧把张满春拉到一边说,谁要你这样干的?这是要出人命的呀。老板都有交待,这些天不要去惹他们。你赶紧跑吧。张满春笑笑说,这叫我有啥法子?扔了不就扔了。这事迅速传到了和祥轩黎老板那里。黎老板一听是这等情形,脸上就有了几分悦色,他在想,要是张满春因这事进了号子,他就得再使些银子把他给赎回来。这毕竟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也叫那些个穿半头鞋的无赖们长点记心,我和祥轩有人。
鲜叫花子没有被淹死。张满春知道他是这地头的好水性。他能在寒冬腊月泅水爬到泊在江心的大帆船上去设局找事。这回,鲜叫花子在下游不远处就起了水。他不曾想到乡巴佬张满春还真胆敢把他给扔下河去。张满春几年前在城里来收账持刀取指的故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鲜叫花子当时听说后就将信将疑。这下他才真正见识了那个乡巴佬的力气和胆量。鲜叫花子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
张满春早料到他们还会卷土重来的。张满春再次与鲜叫花子交手是在一个隆冬的深夜。那时地上已经下了明霜,鲜叫花子怎么也不会相信,常常在仓库守夜的张满春,会整夜整夜躲在树岔上睡觉。那天夜半,冻霜下得咯吱咯吱响,鲜叫花子正在那库房的板壁上浇煤油,张满春却从树岔上悄悄遁下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摸到鲜叫花子的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这一把火要是点上了,我要是真在里面也就活不成了。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吧。不过,你这可是死罪呀!鲜叫花子一下子懵了,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才摆摆头说,老子又输给你了。不过,我这颗头没人要的,命贱。张满春说,那是另一回事。不过,行刑时要是刀快一点还好说,刀不快就得一刀一刀地去抹了。那血也是得慢慢流的。
鲜叫花子本名叫鲜于中。他一开始并不觉得张满春所说的有多么的玄乎可怕。他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人要拿了一把钝刀敢来砍他的那颗人头。张满春在一弯月色下也窥测出了鲜于中的绝对怀疑。他料想在这地头混成油条了的地痞头子鲜于中,是绝对不会信服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的。
张满春说,我也不想骗你。你敢跟我去见一个人吗?鲜于中仿佛鼻子里起了一阵风。但他马上就镇定了下来。他不相信这三江城还有他不敢见的人。鲜于中打发了那几个小喽罗,就跟着张满春亦步亦趋地走,他要去看个明白。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这时候见了眼前这个乡巴佬,就会变得这样的怂,活像一条哈巴狗。虽然他心里一直在抗拒着。鲜于中甚至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会亲眼见到有那么一天,这城里的一切都要变样。这个他曾经能呼风唤雨且玩弄于股掌的地盘就会拱手让人。这是他怎么也不能答应的。他这么想着就跟随张满春一路走到了河街一个叫裤腿的小胡同里。此时,时辰已过了子夜,这座古城已是睡成了死城,对着星月,满眼所见的是黑不溜秋的暗影。但让鲜于中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平素安静成鬼样的裤腿巷子,还有那么一个窗口闪烁着一方刺眼的灯光。这一缕光亮无疑让张满春倍感温暖。
张满春走到一扇木门前叫了声:快开门。一会儿后,鲜于中就听见木门内有了轻盈的脚步声。他从这脚步声中似乎还觅闻到了一缕女人的香艳味儿。
门内的人回话说:是你吗?张满春也回话说,是我。快开门吧,来贵客了。这时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那女人却早闪在了一边的暗影里,鲜于中要看却看不明白。这时,张满春说,玉儿,我带一个客人来了,他也很想见见你。那个叫玉儿的女人却一下子钉在原地不动了。张满春关上门就带鲜于中进了那亮着玻璃油灯的房屋。鲜于中一进去就发现一张方桌上摆上了几个菜碟,中间的火锅烧得咕噜作响。鲜于中感到这一切都是先前谋划好的。不然这深更半夜的还哪有人准备这好的宵夜呢。
他俩刚围着方桌坐下,张满春就说,玉儿你进来吧。这时那个女人就从那门里闪了进来。鲜于中瞧见她就全身一抖,他见了这个粉面俊眉的女人就本能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芦玉儿却哭嚷着扑了过去,一口咬着了鲜于中的左臂,嘴里发出呜哇哇的喊声。张满春上来一把拉开芦玉儿,并一手将鲜于中按在板凳上坐稳。芦玉儿哭丧着脸说,他不是人,他就是个魔王。就是他害我,我才受那些磨难的。张满春对鲜于中说,不错,就是她。她的真名叫芦玉儿,家住河西的上河口。过细排算她还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
在这地头混了大半辈子的鲜于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沟坎,过得去过不去还不好说。他于是就想,怪不得眼前的这个大个子乡巴佬说话那么有底气呢。还说什么要用刀来砍我脖子。原来他真的就把我的命门给拿住了。鲜于中万想不到的是,这个大个子乡巴佬怎么可能在那么远的地儿就把这个小婊子给找回来了。这下他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被张满春给掌住了。他只要怂恿和祥轩商号向衙门使些银子,自己不就铁定要被砍头了。再说,这三江城又有多少人巴不得自己锉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