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鬼医长叹一声,吐出的烟雾仿佛都带着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
“说来,也不知是缘,还是劫。”
“我见到那太岁时,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祖上医书里的一页残篇,记载的正是供养太岁之法。”
他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
“我家祖上数代人都想寻得此物,实践那禁忌之法,却都抱憾而终,没想到,它竟自己送上门来。”
“我当时没敢多想,只答应陈小伟将太岁留下。按照残篇所记,用烈酒浸泡,说能洗去它的‘记性’。”
我心头一动,这和民间传说的法子不谋而合。
在乡野传说里,动土时若挖出太岁,这东西心眼极小,睚眦必报。必须用村里最烈的酒把它灌醉,再恭恭敬敬地埋回去,方能消灾解难。
“泡了几天酒,那东西确实安分了,不再夜夜往陈小伟那儿跑。”
“我这才壮着胆子,翻开了那本祖传的禁书,仔细研读供养太岁之法。”
“书上说,欲供太岁,需置于枕边,日夜同寝,以人阳气养之,再辅以焚香祷告。”
“若能在梦中见其真形,便算是得了它的认可,缔结了契约。”
郭鬼医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颤栗。
“我依书上所言,将它放在枕边,夜夜同眠。起初几晚,夜夜噩梦,光怪陆离。”
“直到第七天晚上,我终于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梦里,一个‘人’对我说话了。”
郭鬼医说到这里,端起茶杯的手竟微微发抖,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我立刻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
“‘人’?”我追问道,“郭医生,您为何用这个字眼,而不是说‘一个人’?”
郭鬼医放下茶杯,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与敬畏。
“因为它……长得怪异,实在不能称之为人。”
“它的眼睛……没有长在脸上。”
吴胖子听到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郭鬼医。
“那它的眼睛,长在哪里?”
郭鬼医缓缓抬起自己的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上,放在自己的眼前比划了一下。
“它的眼珠子,就长在手心里。”
“一只手上,全是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去!”吴胖子失声叫了出来,脸色煞白,“那他妈是怪物啊!”
“闭嘴!”我低声喝止了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个尘封在古籍最深处的词汇炸裂开来。
手眼通天!
原来这个成语,描述的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形态!
是太岁星君的真身法相!
眼睛长在手掌之上,能看穿阴阳,洞悉过去未来,这才是“通天”的真正含义!
“没错。”郭鬼医见我道破天机,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苦笑,“小友果然不是凡人。它就是太岁星君,手眼通天象。”
“那晚,它在梦里告诉我,让我将它的肉身埋在医馆西屋的墙角下。”
“然后,每晚子时到寅时,必须开门。”
“它说,它会指引那些阳寿未尽、却被病痛折磨的阴魂来我这里求医,而它,会赐我一双能看透阴阳病灶的眼睛,并为我延寿一纪。”
“我信了那个梦,也信了我家祖上数代人追寻的传说。我将它埋下,然后,就在那个晚上,真的有鬼魂敲响了我的门。”
“一开始,我也怕。但接触久了,我发现它们和人一样,只是想活下去,哪怕是在阴间。只要你不害它们,它们便敬你如神明。”
“就这样,我白天为人看病,晚上为鬼医治。”
郭鬼医的故事讲完了,他看着我,眼神坦荡。
“后来,陈小伟娶了朱家的千金,飞黄腾达,曾带着重金来感谢我。我没要,他来了几次,见我坚决,便只求我一件事。”
“让我把关于太岁的一切,烂在肚子里。”
“这,就是我和他全部的渊源。”
听完这一切,我沉默了。
真相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离奇。
太岁本是凶煞之物,却指引郭鬼医行救死扶伤之善举,这其中的因果,早已超出了寻常道理。
“唉,”郭鬼医再次叹息,“若非小友你点明是为了救一车人的性命,这个秘密,我本打算带进棺材里。”
我站起身,对着郭鬼医深深一揖。
“郭医生心怀大义,孰轻孰重,分得比谁都清。在大义面前,这不是出卖,而是救赎。”
他点了点头,坦然受了我这一礼。
我再次问道:“那陈小伟,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他是如何得到那太岁的吗?”
郭鬼医摇了摇头:“他讳莫如深,我也不便多问。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当年留下太岁,行走阴阳,究竟是对,是错。”
我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医者之道,在于救人,何分阴阳?您看,门外那些无后人祭奠的孤魂野鬼,都来寻您一线生机,这便是功德无量。对错,留给天道评判。您只需,问心无愧。”
郭鬼医浑浊的眼中,骤然亮起一道精光。
他看着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小友点拨!你的道,与我不同,但你的心,与我一样。希望我说的这些,能帮到你。”
“足够了。”我再次抱拳,“打扰郭医生了。”
“是我该做的。”他也起身回礼。
“那,我们告辞。”
我和吴胖子走出医馆,外面的夜风一吹,吴胖子才打了个激灵,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的“阴阳医馆”招牌,心中肃然起敬。
张十三与鬼打交道,靠的是阴间势力和利益交换,鬼敬他,更是畏他。
而郭鬼医,他凭的是一手悬壶济世的真本事,无论是人是鬼,对他的敬,都发自肺腑。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
“盛先生,”吴胖子压低声音,还有些惊魂未定,“这老先生说的是真的?我怎么感觉……顺利得有点邪乎?”
我笑了笑。
“这还叫顺利?我们整整等了四天,才换来他开门一见。”
“这是同道之间的规矩,我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他便开诚布公。放心,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妈的!”吴胖子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那陈小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自己玩过太岁这种要命的东西,还跟我们装纯!要不是怕牵连一车无辜的人,我真想现在就……”
“行了,”我打断他,“接下来去哪,盛先生?现在就去找陈小伟那孙子对质吗?”
我点了点头:“去,但不是现在。”
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袭来,这几天的熬夜等待,心神消耗巨大。
“先回酒店,养足精神。等我们休息好了,再去会会他。”
“我要让他,亲口把所有秘密都吐出来!”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我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被遗忘的片段。
是在兴州市,吴胖子的同学陆龙,曾跟我讲过的那个……关于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团活肉的故事……
那团活肉……
也是太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