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宫中。
窗外的冷风刮过垂吊着的珠帘,拂过了夜暮霭裸露在外的皮肤。这风温柔中又带着一丝冷意,像是他所熟悉的什么人在耳畔低声呢喃。
有些冰山之雪的味道。
夜暮霭倏然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的时漏——他已经被困在这里一天了。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他垂下眸,有些烦躁的拧了拧眉。
李寒羽突然以凤女之名发难,为的是什么?他倒不会是觉得墨霓裳自己想出的办法。
这姑娘他见过,是有些心术不正的小聪明不错,但没有谋划大局的能力,所以不可能是她策划。
那只能是所谓的天意——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意思。
但夜暮霭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招惹了李寒羽。
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让李寒羽突然对他心生忌惮做出如此决定?
夜暮霭手指一点一点的在茶盏上蹭过,脑子飞速运转。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按照他的安排,那最迟三天就能离开这里。
可惜俗话说迟则生变,夜暮霭又向来是个倒霉的——
“你确定你要装成这个样子?”苏谨看着墨弦这一身仆人的打扮,只觉得辣眼睛,“这衣服怎么穿在你身上格外丑?”
墨弦闻言深呼吸一口气,将这是苏谨在心里念了个三遍才把想揍人的心压下去。
这男人在对待女孩的时候简直没有丝毫风度!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穿这个很丑,但是就不能委婉一点不说出来吗?!
这身衣服是大理寺定制的男式仆役服,自己却是个女孩……穿着怎么可能会好看啊?!苏谨真是没风度。
墨弦默默的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苏谨在这方面却对自己没有一个正常的认知,他眉头微微皱了皱,道:“行了不说了,快些,不然宫里就要落钥了。”
墨弦的速度瞬间快了一倍不止,她带上最后的黑色小帽,然后道:“走吧。”
她想入宫见见夜暮霭。
这一天里抓心挠肝的担忧快把她淹没了!再不见估计就泛滥成灾了!
墨弦很不冷静的想。
两刻钟后,皇宫。
淑妃笑眯眯地拿着小暖手炉,十分和蔼的道:“苏大人来的可真是不凑巧,陛下刚从我这儿去金寿宫呢。”
她一身玫红色丝绸缎袍,披着狐裘,肚子上盖着个小羊绒毯,发髻简洁明了,问话的语调极缓极慢,就显得有些温柔。
苏谨无法对着这样的人甩脾气,只能忍气吞声的叩首:“谢娘娘告知,臣就先告退了。”
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陛下此刻在躲着自己。
于是在苏谨辗转两地以后,才默默的被冬日里的寒风给吹醒了。
“我估计你今天是见不了他了。”他万分无奈的看了看现在的天色,然后低头对墨弦道。
墨弦眉头一皱,想了另一个办法,“王爷被关在哪里?”
苏谨刹那间就明白了她想的是什么,他嘴角微微抽了下,“不会吧?你打算不经同意就直接去看王爷?”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墨弦瞥了他一眼,“我还打算留着过夜你信不信?”
苏谨第一反应是墨弦在找死。
“你怎么能保证你能逃脱禁卫军的眼睛?”他在一旁泼冷水,“别到时候没见到夜暮霭,自己反而进大理寺了,若是如此我可不会捞你出来。”
墨弦白了他一眼,“你无需多言,直接告诉我王爷在哪里就行。”
苏谨见状劝也不再劝,“万福宫里,自己去吧,小心暗卫。”
墨弦顿了下,看向他:“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这么耳熟呢。”
“看不出来你还读过历史?”苏谨闻言却牛马不相及的说别的话,“万福宫么,它自己有些渊源。”
墨弦眼神带着些许迷茫:“渊源?”
“先皇在世的时候有好几个郡主都是在那里死的。”苏谨刻意压低了声音,“殉情的,自己上吊的,无缘无故中毒死亡的……反正就是住进去的全都死了,诡异的很,也没人查出来……”
他看着墨弦有些恐惧的面色,心里诡异的越发想逗她:“而且有人传里面在半夜三更会出现女人尖锐的叫声,所以万福宫又叫鬼宫……陛下将王爷放过去的原因可能是为了杀杀他的锐气。”
墨弦闻言长久的沉默。
前世的女帝有个毛病,她因为某些奇异的原因,很是怕鬼。
尽管她知道那是虚无的,是不存在的,但她还是会止不住的怕。
可是……墨弦闭了闭眼眸,想起夜暮霭,于是呼出一口气,道:“有鬼就有鬼,反正我要去。”
——她可以为了夜暮霭无所畏惧,只要对方值得。
苏谨表情奇异的看了她一眼,莫名的由她的样子联想到了凌池霄。
也是如此这般的倔强,也是明明害怕却还是要坚持奔赴于某一件事。
“罢了…”
苏谨叹气,他爱屋及乌——虽然这乌及的有些太远了,简直比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扯。
“我送你过去。”他如此对墨弦说。
墨弦眨眨眼,又笑道:“谢谢苏大人。”
苏谨无奈一挥手,带她去了万福宫。
——彼时的万福宫,乌鸦环绕着盘旋于朱红色的宫墙之上,光秃的树下堆积着层层的枯枝烂叶,天际更是风云变换,宛若有只不知名的巨手在看不见的虚空之中搅动着各方风云。
夜暮霭冷漠的把饭盒里冷掉的饭菜倒给了墙角吱吱乱叫的老鼠,然后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指尖。
那截指尖在有些阴沉的天色下显得白皙又柔弱,忽略掉上面的武茧以后,那就像是个温润书生的手。
但谁也不知道这人的手上到底沾染过多少鲜血,更没人清楚他脚下堆起过几座尸山血海。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夜暮霭眯了眯眼,思绪放空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那是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久到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严厉的母亲用鞭子抽着他,鞭法挥舞的同时他还记得那一节白色宽袖上的血迹,那团深红色的血晕染开来后的颜色浅淡的很,带着一种诡异的美。
像是柔软的花瓣晕开了指尖的血。
“为将者必须无愧于君主,记住没有?!”白衣女人抽了他一鞭,嘴里疯魔似的念叨着,“你要记住为将者的三不愧——”
夜暮霭跪在遍地的石子上,膝盖处传来的沙砾粗糙感让他有种自己的腿废了的错觉。
“无愧于君,无愧于兵,无愧于民!”
女人每说一句话就抽他,夜暮霭闷哼声不断,却死死的咬住牙齿不发一语。
他不求饶。
他不会和任何人认输。
“我问你记住没有!”白衣女人怒吼着,她气急了,动作就变成了掐他,踢他,企图用这种方式来让他承认自己的观点,“说话!你哑巴了吗!”
“……记住了。”夜暮霭嗓音沙哑的应了她的话,唇角也露出了一丝血迹。
而他名义上的母亲却并未表示出任何与母亲这个角色有关的情绪。
她不伤心,不哭泣,不心疼,仿佛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记住了就好……你一辈子都给我记住!”女人喃喃片刻,忽而攥紧他年少单薄的肩膀,从一旁扯过一朵花香清淡的山茶,“你要和这花一样,遵守我的意志改变!——你要记得你是天生的王将之士!你是良臣!你要把毕生都交予天下之民!”
夜暮霭仍然记得当时的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那个女人的鞭子又落了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他才说:“母亲说的是。”
夜暮霭不知那时自己的母亲是否脑子有问题,但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一部分的三观是被她给塑造出来的。
数十年前他将热忱真心奉上,得到的是朝廷蛀虫克扣粮草导致战役险些失败。
还好后来苏谨上位彻查严查,这才收敛许多。
夜暮霭以为有救。
可四年前他将忠良奉上,得到的却是君王不停的猜忌怀疑。
那个女人教育他,要他做良臣,做“死”良臣。
要他九死不悔。
夜暮霭猝然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仿佛刚才眼睛里闪过的阴毒并不存在。
屋外的风越发的冷,他低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脚底吱吱乱叫着啃噬饭菜的老鼠已经倒下了。
这些老鼠里凡是碰过饭菜的,都已经四肢抽搐且麻痹,显然这饭菜有毒。
……九死不悔?
——这怎么可能。
夜暮霭心里下了决定。
*
“你确定是这里?”
墨弦只觉得自己浑身又冷又麻木,无孔不入的风像是锋利的箭矢一般刺进她的皮肉,活脱脱像是要从里面挖出来什么似的。
苏谨点点头,看了看脚下的枯枝小道,又抬头看了下不远处,似乎是在辨认周围的环境,承认道:“对。”
周围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还时不时有鸟类扑打翅膀的声音响起,空气里送来了一阵奇怪的气味,似乎还有点腥。
墨弦吸了吸鼻子,又咽了咽口水,仿佛这样能把满心的恐惧也吞下去。
“很怕?”苏谨在这样奇怪的环境里扭头看她,“不至于吧。”
墨弦咬咬牙,“当然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