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你能够给我想要的东西?”
夏驳缓缓抬眸,觉得苏谨的到来真是及时至极,又给了他一条生路。
他是真的不想要留在竹叶了,可惜这群老不死没一个肯让他离开。
苏谨点头,“自然,我说到做到。”
夏驳于是把目光缓缓地转到了长桌上其余的人,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我决定金盆洗手,你们呢?”他的话一落,桌旁所有人都炸开了,登时就有人反驳道:“祭司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我们回来主持大局吗?”
“我如今难道不是回来主持大局吗?”夏驳声音淡淡,“让你们全部离开也是主持了。”
众人面面相觑。
“听我的吧,这位苏谨大人还是不错的。”夏驳睁着眼睛说瞎话,企图蒙骗曾经待在自己手下的所有人,“你们可以慢慢的和他谈条件。”
“——条件?”立刻便有人的话炸开来了,“你让我们邪道的和他说什么?你竟然愿意相信他能给我们更好的未来?”
“自然。”夏驳声音依然那么淡,完全没有对着泽林南的耐心和温柔,“但是圣物们,我要带走四种。”
苏谨嘴唇微微一勾,走过去,极其自信的道,“你们可以和我走……或者在这里交出你们的人口薄也行。”
他之前就已经知道竹叶有一个极其完整的人口薄,上面详细的记述了他们的账本和所支持着他们的所有人的信息……只是一直都找不到这东西在谁那里。
“这个东西不是不能给你……”夏驳望着他,眼神带着淡淡的冷漠,“只是你要先保证你所说的是正确的,而且你能做到你所说的条件。”
“我做不到。”苏谨一句话说得风平浪静,“我做不到先给你们好处。”
夏驳微微一挑眉,“哦?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杀我?”苏谨冷哼一声,“我来这里乃是和夜暮霭算计好了的,若是我没有在固定的时间里联系他,那就默认我遭受了不测——他可以随着我留下的记号找到这里。”
“什么!”登时有人震惊了,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凌藤,“你竟引狼入室!”
凌藤脸色也变了,只不过是对着这些支持自己的祭司变的,他说:“这不正是你们所想要的吗?金盆洗手、不再让后代为这些事情所累!”
他们活了这么久,劳累了这么多年,如今想要的不过是安安静静的隐退,不再累及子孙后代。
苏谨闻言也微微一笑,“现如今耀明立法完善,祸不及后代,你们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夏驳最讨厌别人威胁他,因此他眼睛微微一眯,有些危险的:“你的算盘打的倒是好啊。”
“承让。”苏谨十分欠揍又谦虚的,“恕我直言,还没有你算计了这么多年、布置了这么多局的厉害。”
竹叶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养活了这么多人,也伤害了无数的人,可不是个小事情。
这得要心思无比缜密、算无遗策的人才能做到。
很不巧,夏驳活了这么多年,世上这么多的事情已经把他慢慢的磨练成了这个模样。
他为了泽林南,已经不择手段完全疯魔。
“可如今我也败在了你的手上。”夏驳倏然一笑,身上穿着的祭祀罗裙更衬得他容貌非凡,“不是吗?这说明你比我厉害许多。”
苏谨嗤笑一声。
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若非夏驳这几年来慢慢的有淡出的意思,竹叶怎么可能这么快被他发现并一网打尽?
“行了——我也不逗你这后辈了。”夏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冷了,“竹叶你要什么我可以给,想要什么我也能帮你,但是事后,我得离开,而且你必须保证天下间不会有任何东西会阻拦我的脚步。”
泽林南的身体过两年会渐渐安稳下来,那时夏驳也即将死了,但这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他知道泽林南会在这里活得更好,也知道自己会死……可夏驳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就活够了。
百年来踽踽独行,世人笑他疯癫,知情人叹他傻子,他都没有反驳。
夏驳,夏驳。
他的这一生都用来驳回泽林南那会逐他出门的那一个命令了。
“很抱歉,我做不到。”苏谨非常坦然,“这一次我可以不抓你……但是下一次如果让我遇见你,我一定会将你捉拿归案。”
夏驳冷笑一声,眼神深处竟有些怀念,他叹了一口气,“也罢。”
总归那会儿他不会再活着了,而泽林南于这里又是无人认识的……
他即便是死了,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所以我如今要怎么帮你?”夏驳看向苏谨,起身,“把这台上的祭司全都给你亲手杀了吗?那样的话……你会不会被治罪?”
长桌旁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凌藤最先反应过来现在的局势,他咽了咽口水,看向苏谨:“我要和你谈条件——我用人口薄来换。”
苏谨求之不得,他道,“可以,你想要什么?”
“别的你不用想,你是抓不住我的。”凌藤垂下眸,说,“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外面了——只希望不要把我送回凌家。”
苏谨坦然,“好。”他说完抬头看向长桌旁其他的人,“你们还有什么条件吗?”
“——我有。”先前求着夏驳的那名女子冷漠的抬起眼眸,“我作恶多端,不求能够减刑,只希望不要伤害我的妹妹。”
竹叶的人都是靠着一股执念和倔劲撑着,没有任何人能逃脱。
苏谨也应,“自然可以,只要你的妹妹没有杀人。”
第三个人和他谈了条件以后,空气顿时凝固了一瞬,夏驳在这安静的氛围里淡淡的抬手打了个哈欠,然后声音带着些困意的说:“怎么——你们现在还想发展竹叶?要不要我直接送你们下地狱去?”
苏谨适时的说,“现在和我说的我勉强可以算作自首——而接下来的,我可不会有这么好说话。”
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就有人再次开口和他谈了条件……
“我不同意。”忽而一青年说,“我们和支持竹叶的那些王孙贵族有关联,谁知他们留下的爪牙会不会来祸害我们?”
苏谨早就想好了对策,他道,“这就不是你们该管的了,而是大理寺所掌管。”
爪牙?等他们能洗干净自己身上的假账和人命再说罢……大理寺对此可是有特殊防范措施的。
最后的问题也被解决,没人再提不愿意的事了。
*
苏谨解决竹叶之事后,夏驳也回到了自己那个偏僻的小村落。
彼时正是傍晚,而微凉的夕阳打在了他回家的路上,他推开小院的门,便见到了坐在木轮椅上的泽林南。
他身上裹着那块圣物毯子,靠着轮椅,闭着眼眸,胸膛微微起伏,好像是睡着了。
“……”
夏驳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他慢慢的走过去,看着泽林南的睡颜,然后鬼使神差的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的落下一吻。
那一刻泽林南微微皱了皱眉心,却没醒来。
“师尊。”夏驳忽然在心底喊了一句,他想:“我错了。”
这个想法乃是他脑子里下意识冒出来的,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因此愣住了。
“……回来了?”
就在这时,躺在轮椅上的泽林南忽然睁开眼,看向他——自己青白的脸色微微红润起来,身上也再没了那股刺骨的冷意。
他自被强行重生以后,除了同夏驳那晚的愤怒撕咬以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身上是温暖的。
“……嗯。”夏驳回他,然后蹲着,把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你现在好些了吗?”
泽林南缓缓地点头,声音虽然还哑,但已经不冷了,“好多了。”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夏驳想起来几乎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
泽林南手指摩挲着手下这柔软的毛发,忽然有种自己在摸大猫的感觉,他道,“你问。”
“当年你为什么要收墨弦为徒弟?”夏驳抬头看他,“不能是你发现我爱慕你,所以被吓到的吧。”
这个问题泽林南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耳尖有些发烫的说,“其实……我很喜欢你。”
夏驳怔住了。
“但是我的身世你也知道,并不如何,所以对于你当初热烈的感情就觉得很奇怪,觉得不对劲。”泽林南说出几乎困扰夏驳、毁了夏驳一生的答案,“正好我出门遇见了墨弦,便顺手收了。”
夏驳眼睛里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想起自己在泽林南门前跪着的那一夜。
“那时你跪在我门外时,我是心软的,可是那时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不巧的是,那夜我头疼得很,半宿耳边都是嗡嗡的,后来反应过来以后,才知道你在外面跪了这么久。”
泽林南声音低沉,隐隐有悔意。
夏驳眼眶赤红,咬紧牙齿,心中滔天的爱恨要将他淹没下去。
“后来我出去时,你已经走了……很可惜,你没有多求我一会儿,而我也没有叫住你的勇气。”泽林南摇了摇头,又靠在了轮椅上,叹息似的,“……就这样,我们错过了这么久的一世。”
那么遥远,那么长的一世。
“你为什么……”夏驳的声音沉闷起来,仿佛带着哽咽,“为什么不早说……”
我曾经那么多次看着你的背影,曾经那么久注视着你。
泽林南抚摸着他的头发,忽然也笑了,他的笑容苍白无力,“怪我不喜欢谈论情爱之事。”
他觉得自己不会动情,觉得自己是神,可是却败在了当时还是少年的夏驳身上。
他送给自己的一捧小野花,眼睛里闪耀着的最纯粹的喜爱。
让泽林南自己也动情了,所以他就把自己的期许都给了墨弦,并且逐渐变得偏执又可怖。
因为他错过了夏驳。
有的感情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再也找不回来。
所幸他死了以后,又能再见到夏驳。
“师尊……”夏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把头埋在泽林南腿上,不住的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弟子。”
他们明明可以在一起一辈子,可以一辈子幸福安康,可以不顾世人看法。
但都怨命运弄人。
谁都不知道那一次就是永别。
前世夏驳在得知泽林南死后,疯了好一阵子,他抱着那具尸体,滚烫的眼泪灼烧在他的尸身上。
“别说了。”泽林南的眼睛里也隐有泪光闪烁,夕阳照在他们的身上,拉出了好长的影子,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宛若世间最恩爱的眷侣。
他说,“幸好,你把我又拉回来了。”
夏驳听了却更想落泪,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弄人——他用的禁术、杀了很多的罪人,用了血液,用了皮才把泽林南救回来。
作为天道的报应,夏驳会在泽林南彻底恢复身体的那一日死亡。
也作为他这么多年草菅人命的惩罚。
“……师尊。”夏驳攥紧了泽林南的手指,抬起头,轻轻的亲了一下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色,“若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能不能自己活着啊?”
若是往日里,泽林南定然会躲开不让他亲,但这次正视了自己的心思后,他却不会再躲避,反而结结实实的受了这一吻。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泽林南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皱眉,“我们现在……其实可以在一起了吧?”
这里的人很少很少,更没多少人认识他。
不像上辈子,全天下都盯着帝师,连他一举一动都要记下来,并提醒他。
夏驳抬手按了按酸软的眼眶,鼻子也是有些酸的,他点头,“好。”
没说自己可能会死了的事。
泽林南摩挲着他的毛发,轻轻的俯身,在那头发上亲了一口,又说:“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很喜欢你的一切……包括你这三千青丝。”
夏驳欣喜的像个孩子,他摇着头,有些委屈似的,“没有。”
泽林南轻声一笑,从自己的头上揪下来一小簇发丝,递给了夏驳,说,“我记得民间有种恋人间的许愿方式,听说把一对情人的青丝捆绑在一起,然后用红锦囊装着,放在各自的心口,这对情人就能永远在一起。”
“听起来真傻。”夏驳笑了笑,然而内心却充满了一种甜腻的情意,他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哭了……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们还能在一起吗?还有机会吗?
这命运……夏驳闭了闭眼,然后接过那一缕发丝,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说罢,从自己的头上也揪下来一小缕发丝,然后将其捆绑起来,有些出神的道,“我一会儿就去绣红锦囊……”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罢。
夕阳缓缓没入群山之后,泽林南微微一笑,身姿形容不再如同枯槁,他身上也染了些许温暖的味道。
“……我爱你。”他忽然对夏驳说。
夏驳摩挲着他的手指,点头,“嗯,我现在知道了。”
我们剩下的日子里,不会再浪费了……
“那你低个头,”泽林南又说,“我有个事告诉你,很重要。”
夏驳闻言一怔,随即低下头,压着声问:“什么?”
“你亲亲我。”泽林南回答了他的话,却并不觉得腻歪,他说:“我有点冷了。”
夏驳眼眶一酸,曾经他等这句话等得疯魔,等一个回应等得人都不正常了。
如今这些却唾手可得。
“好。”他答应泽林南,然后真的低着头,轻轻的亲了亲泽林南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薄唇。
夕阳最后的一抹光辉照着他们纠缠着的影子,仿佛两人从此以后会共同携手天涯,去办那些他们还没做完的事……
比如行侠仗义,比如尝遍世间美味……
不过,在他们互相的眼中,怕是没有什么比余生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