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长乐三十二年春，燕州边境的永宁镇下了一场细雨，春风徐来，万物复苏。
小镇南边有一家破旧的小饭馆，在镇上经营了多年，店面差是差了些，但老板总是不厌其烦的把店里打扫得很干净，哪怕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在这儿吃饭的都不会是什么体面人。
老板仇四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带着一位年近八岁的女儿，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总算还能吃上一口饱饭。
今日入夜时，老板仇四刚送走一位客人准备收摊儿关门之际，又来了一位客人，还是一位女人，一位生得很好看的女人，永宁镇这种离战争前线不远的地方，除了逃不走的老弱病残，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已选择南下讨去生活，留下人的除了当兵的男儿，就只有那些身份见不得光的无籍人士。
但是女人，而且还是生得漂亮的女人倒是很是少见，在这个律法无法保护民众的地方，女人没有尊严。
好在这个女人手里有剑，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惹，老板一如往常招呼客人，女子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牛肉汤面不加葱。”
随后走进店中坐下，拿起她那提了一路的方盒子放到桌子上，手中的剑靠在凳子旁。
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面端到了女子面前，随后老板仇四回到门前那用砖土砌起来的灶台前，拿出今日到隔壁屠户家用五十文钱换来的一根牛骨，右手提起剁骨刀，很是熟练的将骨头上为数不多的廋肉给剃下来，想着今晚给女儿做一份牛肉炒饭，至于牛骨头，拿来熬汤正合适。
就在老板专心致志想着给女儿做饭之时，那位女子突然说话了，“老板，你这面味道不对。”
一听此言仇四有些惊讶，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这才发现刚才端过去的面她一口都没动，一时不解，“姑娘尚未尝一口，为何说味道不对？”
女子摇了摇头，似乎依旧不愿意动筷子，“面里的血腥味太重，是不是你的刀没擦干净，将血带到了汤里。”
仇四神情一怔，回过头不再去看白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地捣鼓起自己面前的牛骨头。
“姑娘说笑了，在下对待食物从来都格外认真，每次剔完牛骨亦会把刀擦干净。”
女子笑而不语，沉默了片刻之后起身走到灶台旁，盯着仇四拿刀的手，“你的手很稳，应是握了很多年的刀。”
仇四见着女子走到自己身旁，下意识攥紧了刀，但很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将刀放在了一旁，随即和颜悦色道：“在下做过很多年的厨子，自然握过很多年的刀。”
白衣女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杀过牲畜吗？”
“姑娘这话问的，我一个厨子怎么可能没杀过牲畜呢？”
“那……杀过人吗？”
仇四一愣，依旧很是平静，但这样的平静只有一瞬间，他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慌乱，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加上些许的手足无措，“姑……姑娘，我这儿可不是黑店，在下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白衣女子双眼微眯，仔细打量起仇四，“你身上没有杀气呀……”
“我……我怎么会有杀气？”
“屠夫，厨子，哪怕是普通人，都会有杀气，你却一点没有，难道你的功力在我之上？还是说你本就很擅于隐匿自己的杀气呢？”说完，女子的眼神越发深邃。
仇四只觉额头渗出了些许冷汗，目光却是落到了眼前已然没有行人的街道上，此时的他又变得冷静起来，神情凝重，低声呢喃道：“姑娘快些吃面吧，牛肉汤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不再继续给他施加压力，缓缓走回了座位上，这次她开始动了筷子。
燕州之地苦寒，冰凉的冷风迎面而来，仇老板却没什么感觉，他有些失神的为女儿弄起了牛肉炒饭。
不久之后，店里通往后寝的木门打开，一位睡眼稀松的小女孩儿迷迷糊糊走到了仇老板身旁，一把抱住正在炒饭的仇四，“爹爹，我饿了！”
仇四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不少，赶紧起锅拿盘子盛了一盘，再拿起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将那为数不多的牛肉全挑到了给女儿这一盘里，剩下的饭就都留给自己，小女儿也是很懂事，嘟囔着嘴说道：“爹爹我不吃肉，吃多了要变小胖子，爹爹吃吧，你变大胖子才可爱一点，平时太凶了老是吓到我的朋友。”
说完小女儿把盛有牛肉的盘子推到仇老板面前，随后拿起了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小碗又放到灶台前，仇四冷着脸，想要说什么，但又有些心疼，随后又不厌其烦的将盘子里的肉挑到小碗里，“心儿多吃点肉才能长高，爹爹才不想变大胖子，听话，今天端回屋里吃。”
小女孩儿人虽小，但心思却是很细腻，她回头看了一眼客桌上的白衣女子，眨了眨眼有些惊讶，生在燕北之地她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懂事地接过饭碗，随后攥了攥拳头比出一个鼓励的手势，小声在仇老板身前说了一句：“爹爹威武！这个姐姐好看我喜欢！”
说完小女孩儿端着饭开开心心地回到了屋中，仇四苦笑一声，喃喃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这时，放下碗筷的白衣女子轻声一笑，“我好像明白你封刀的原因了。”
仇老板愣了一下，端起那一盘子炒饭坐到了女子的隔壁桌，“我不明白姑娘想说什么，面钱三文，您要是吃好了就恕不远送。”
白衣女子不恼不怒，“面很好吃，果然如你所言，做得很认真，这世道像你活得这么认真的人不多。”
“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儿，能如自己期望的那样活着是一件更好的事儿，我就是个普通人，当然得认真的活着。”
白衣女子沉默了许久，随后将面前空了的面碗推开，把随身的小方盒子放到了面前，“我去见过一个人，他死的时候说了这个地址，我想你们应该认识。”
仇四微微出神，眼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突然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女子面前桌上的方盒子，然后起身走到桌子旁，抬起手想要打开盒子，却滞于半空许久，直到他再一次长舒一口气，这才缓缓将盒子打开，果然，如他所想，确认无疑之后又很快将盒子盖上，这次仇四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说道：“逝者已矣，当入土为安。”
白衣女子神情微微惊讶，眉头皱了起来，“我以为你会问他是怎么死的，或者凶手是谁，没想到你会说一句逝者已矣，入土为安。”
“我们这种人，什么时候死都不冤枉。”
女子丝毫不管仇四此时的情绪，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在调查一件事，刚查到你这位朋友他就被灭口了，将死之人留下你的地址给我，总不会是想着害你，应是想让我给你传递什么信息给你，所以……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说完，白衣女子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剑，眼神越发阴冷。
仇四好像明白了她的意图，想了想说道：“我说过了，在下就是一个普通人，姑娘要么选择杀了我，要么选择放我走！”
见他并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白衣女子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该为她想想。”
仇四的神情变得阴冷起来，那隐藏多年的可怕杀气此时终于掩饰不住，“没有谁可以伤害她！若心儿受到一点点伤害，我会杀你全家！”
白衣女子愣了愣神，苦笑一声，“我全家就只剩我一人了……先生刚才一直那般藏着掖着，看来那小姑娘是你的命脉。”
仇四彻底被激怒，的确，他的女儿是他的弱点，“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我女儿威胁我。”
话音刚落，气氛剑拔弩张，白衣女子瞬息之间就抽出剑架在了仇四的脖子上，但她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几乎在她出手的同一时间，仇四手中的筷子已经抵住了她的喉咙，而仇四手握的部分正是筷子的尖部，白衣女子很清楚，就这一次交锋她就输了，若是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真的下杀手，那此时筷子会穿透她的喉咙。
“这是一个警告，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话音刚落，仇四缓缓收回了手中的筷子，又回到原位自顾自吃起了牛肉炒饭。
白衣女子小心翼翼收起了剑，随即将手放在了那个装着人首的盒子上，“看来我猜得不错，你和他是一种人，自古有言，唇亡齿寒，他被杀了，你呢？”
“那可用不着姑娘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仇四面无表情，随即抬头看向了店门前灶台旁边那站了多年的地方，眼神中尽是落寞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