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犹豫,所以莫白染一愣,根本没来得及阻止,那道微弱的光就这么一闪而过地落进了废墟里。
他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她,满脸的难以置信:“既然你这么不珍惜它的话,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它?”
戒指离开手指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一起扔了出去,但是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好演员远不止墨溪一个,她也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演员,即使心里是窒息一般的感觉,脸上还是面无表情,语气淡淡:“这个赌打不打?”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原本白天的时候,在废墟里行走就很不容易,现在已经快要入夜,更不用提在一片断壁残垣里找东西。远处的云层里隐隐有亮光滚动,看起来又是一场山雨欲来。
可是此刻的他已经无暇去考量她眼角眉梢的冷漠几分真几分假,脱了外套随手一扔就往废墟那边走。
看着他坚定的背影,安欣有些不忍地撇开了目光,随口甩下了一句“随便你”,就往回走。雷声渐渐近了,看起来真有一场雨。
回到宿舍里的时候,颜沐之居然在,她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地看着一本书。最近也不上课,厉言在身边,她看起来整个人都很开心。听到安欣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见识她,有些奇怪地问:“你不是去见莫白染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在桌前坐下,觉得筋疲力尽。
“我刚才去医务室看你,发现你不在,林大仙跟我说的,怎么样,你们两个人聊得怎么样?他都跟你解释了么?”
安欣有些疲惫地微微点点头:“都解释了,他说那个孩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给南夕打钱也不过是出于朋友道义。”
“那不就好了嘛?你怎么看起来还是很不开心?”
安欣先是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又笑起来:“怎么说呢,其实我一开始就并不介意他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儿子。沐之,厉先生骗过你么?”
颜沐之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那倒没有,之前我还以为他是我爸爸,吓得我就一下子逃掉了,就像你逃到这里来一样。”
“那你有问过他到底是不是么?”
颜沐之摇摇头:“我没那个勇气问出来,就逃掉了,后来Joseph找到我的时候,直接就跟我解释了。”
“就是这样了。”安欣脸上的笑容变得很苦涩,“他曾经对我爸爸保证,绝对不会对我有所欺骗和隐瞒,所以我爸爸才放心把我交给他。可是那天所有人都在,他的家人,我的朋友,所有人都在,我问了他三次,整整三次,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这样的沉默,只不过是温和一点的欺骗罢了,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之前你脖子上戴的戒指是他送你的吧?如果你不打算原谅她的话,为什么还戴着那个戒指呢?”
“所以我把它扔了呀。”她脸上的表情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笑得却比哭得还难看,“我和他打了个赌,我说,如果他能从那堆废墟里找回那个戒指,那我就原谅他,跟他回去。”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炸响了一道雷声,整个天地都颤抖起来,随后,瓢泼的大雨就接踵而至。她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脸,瞬间被闪电照亮,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白得快要透明了。
颜沐之却着急起来:“外面又下雨了,怕是会发生二次灾害,那堆倒塌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整理和抢修,有些部分还没完全塌完,大雨一冲可能会再倒下来,万一他被埋在了里面怎么办!”
安欣摇摇头:“莫家的少爷,哪里会为了那么个小东西连命都不要了。”
颜沐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轻跺了跺脚:“说你聪明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傻的!啊呀不管你了我去找Joseph说去。”说着她就转身出了门。
外面的雨势的确很大,每一滴雨都像是打在她的脸上,很湿很疼,溅进眼睛里,惹得眼睛生疼。
莫白染正弯腰在废墟里找戒指。戒指很小,这片废墟却很大,他手上打着个手电筒,因为身材高大,所以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逐渐变大,伴着响彻天际的雷声,在黑暗中和心跳相互呼应。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有危险,因为这里的房子倒塌得并不彻底,雨如果再大一点,下得久一点,一定会造成二次塌方。所以他一定要在二次塌方前找到戒指。他知道以安欣的性格,一定言出必行,所以只要他找到了这个戒指,她就会跟他回去。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弯下了腰去。
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几个避难点,厉言和林陌桑正在清点人数,陆洺在一旁帮忙。忽然一个歪歪扭扭的身影就从外面冲了进来,浑身都湿透了,头发黏在了脸上,好不狼狈。厉言定睛一看发现是颜沐之,忙脱了外套把她整个人都裹进怀里,略带心疼地责怪她:“外面现在很危险你不知道么?好好的学校不待为什么要来这里?”
颜沐之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了还没喘过气来,还是因为太冷了,整个人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莫总在不在这里?”
厉言皱眉:“刚清点完这里的人员名单,他不在这里,怎么了?”
“我刚从学校过来,顺路去了医务室,两边都没有他。我听安欣说,他应该在那片还没来得及抢修的废墟里!”
“什么?”说话的人是南夕,她飞速地站了起来,走到颜沐之面前。厉言把颜沐之往回一揽,微微挡住了一点南夕的目光,因为此刻的她看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他好端端地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因为安欣跟他打了个赌,如果他能从废墟里找回一样东西,她就跟他回去。”
“什么东西?”南夕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颜沐之的年纪比她小太多,简直还称得上是一个少女,可是她的眼神却沉淀着成熟又世故,认真地时候,看起来和厉言的眼神一模一样。
外面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颜沐之苍白的脸,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一枚戒指。”
安欣抬手看了看表,距离她和莫白染分开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外面的雨也下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入夜以后,山里的温度本来就低,下了雨,更是冷得像隆冬一样。颜沐之已经跑出去很久了,她应该是去确认莫白染有没有回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这里的一百多个人里,最有资格关心他、也最应该关心他的人是她,可是她却因为心里那道跨不过去的坎儿,死死地抓着那一点点微末的恨意,掩耳盗铃。
门忽然被急促地敲打着,她猛地站起来,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摇摇晃晃地跑了进来。他的帽子一摘,安欣看清了他的脸,是林陌桑,他抿了抿唇,脸上的表情严肃:“安欣,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怎么了?”她虽然问了一句怎么了,但是心里有直觉告诉她,一定是莫白染出了什么事,她的心瞬间就被揪了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桌角。
林陌桑看到她捏紧桌角的手,和脸上隐忍的担忧,双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轻轻叹了口气:“发生了二次塌方,他……被压在了下面。”
闪电亮起,安欣苍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缓缓地淌下两行泪。
雨下得很大,可是有很多人走了出来,有救援官兵,有几个官员,还有几张熟面孔。安欣麻木地穿上了雨衣,走到人群聚集处。那里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混着泥土,看起来像极了死亡的召唤。
而他,现在就在那下面么?他……还活着么?
她这样想着,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就要往旁边倒下去,林陌桑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她疲软的身体,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他们走近,就听见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呐喊:“你们去救他啊!他就在里面啊!”
可是救援官兵的脸上却面无表情,站着笔挺的军姿,动也不动。搜救队长上来劝:“南小姐,真的不是我们不去营救,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就算进去搜救,也不一定会找到人,而且黑灯瞎火的,如果不小心踩到了莫总,或者因为人力干扰使得坍塌面积更大,恐怕会雪上加霜……”
“那你们说要怎么办!在这里等着他死吗!”大雨里,南夕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撑伞,整个人都湿透了,红色的头发紧紧地黏在脸上,看起来像几道血痕一样,触目惊心。
安欣走近,弱弱地问了站在人群中的陆洺一声:“现在怎么样了?”
雨很大,她这一声也足够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几步开外的南夕听到了,她的眼睛已经血红,不知道是因为雨水的刺激,还是因为眼泪的冲刷,她踩着泥泞走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要不是因为林陌桑扶着,她肯定已经倒在了地上。
南夕的脸上带着刻骨的恨,一把唱歌的好嗓子已经沙哑:“安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到底有哪里好,他们一个个的都为你着了魔,连命都不要了。陆洺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了天;这位林医生为了你,便宜爸爸也愿意做;现在莫白染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
“是啊,凭什么呢?”安欣的声音轻轻的,仿佛不带一丝生气,“我明明都已经原谅他了,为什么还要跟他打这个赌呢?”这句话,像是在回答南夕,又像是在质问自己,雨水在脸上流淌,到嘴里都是咸咸涩涩的,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身体冰冷,眼睛里一点情绪也没有,整个人就像一个断了线的娃娃,“如果他死在了这里的话……”她的话说了半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的莫白染是年少时候的样子,她刚上大学,和同学从便利店里出来,远远地看到另一个同学跑过来,边跑边对她挥了挥手。她也抬起手来,用力地挥了挥。同学跑过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顺着她话的方向看向安欣,看到安欣挥着手的动作,微微笑了笑。
——其实那时候,我虽然在对别人挥手,其实眼睛里看的人却是你。你不知道吧,这是我的秘密。
睡梦中的安欣微微地笑了起来,眼角却有一滴泪滑落。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外面的雨却不下了。她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会儿,可是清醒过后看向手上的表,时间却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她不知不觉中昏迷了一天一夜。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思及莫白染,可是动作太大,头一阵晕眩,又倒回了病床上。听到动静,帘子那边的林陌桑走了过来,掀开帘子,看到她已经醒了,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她躺在床上起不来,于是挣扎着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他安全吗?有没有受伤?”
林陌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情绪不要太激动,嘴角的笑容虽然苦涩,但是十足真心:“从前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可以守着爱过一生。我的妈妈一辈子都没有再嫁人,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那个男人抛弃了她,是他后来出意外去世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找她。安欣,也许我对你的确有喜欢,可是我的那点喜欢和莫白染比,实在是简单得有些可笑了。”他说着,站起来,掀开了病床另一侧的帘子。莫白染一张脸虽然很苍白,但是呼吸很均匀地睡着。
而他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地闪着亮光。安欣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那是她的戒指,被他死死地抓在了手里,尽管那双手已经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