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染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琐事和压力压在心上，一步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外人看他多风光，可是有多少人见过每个整点的B城，常常一杯咖啡就是一夜，一整夜也就无眠。
房子塌下来的时候，他也并不是不害怕，可是那样的害怕和这么多年的执念比起来，实在是太轻太轻了。他命大，房子塌下来的时候虽然他被砸到了腰，一下子就摔了下去，但是也因此，掉下来的模板和原本的墙面形成了一个空心的三角，他就被困在了那个三角里，虽然动弹不得，但也没有生命危险。他被砸得一下子趴到了地上，手下意识地撑住地面，可是他身下的地面却是一滩碎玻璃，想来应该是某扇窗户碎在了那里。手电掉在碎玻璃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在那些微弱的光芒里，有一束最盛。他的视线被顺着缝隙滴进来的雨水模糊了，手电也被砸得一闪一闪不太灵光，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被安欣扔掉的戒指。
如果能够活着出去的话，如果……
他握紧了戒指，心里这么呢喃着，就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所幸他的确命大，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就停了，搜救队临时加固了剩下的断壁残垣，就开始了搜救。清障到墙角的时候，搜救队长搬掉那块压在他身上几公分处的木板，就看到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嘴角含着笑，像是睡着了。
莫白染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是肃杀的白。身体各处都有痛感传来，不过还好，并不是难以忍受；头还有些晕，应该是被碎墙砖砸到了脑子；手上被碎玻璃划了不少的口子，此时正隐约泛出些痛意。他轻轻地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手心里有一个硬物，知道戒指还握在手里，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他撑起半边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一只手却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他低头一看，就看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幅画面：安欣握着他的一只手，趴在床边睡着了。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因为身上有伤，所以他控制不好力气，稍微一动就动静不小，她在梦里嘤咛了一声，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抽出了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近两个月的想念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他的手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紧张。
安欣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的样子，眼眶瞬间就泛红了，可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么？”他也笑起来，尽管嘴唇干裂，笑得很狼狈。
她含着泪点了点头：“你睡了三天，本来想把你送出山去找大医院，可是因为担心你有脑震荡，所以也不敢随便移动，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手疼吗？腿疼吗？头疼吗？”她说着，一边着急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可是刚看了几处，就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也许是因为怀了孕的原因，安欣身上的气味变了，像阳光晒过的被褥的味道，温暖又从容。他的脸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如果冒这一场险能够换回你，我倒也不觉得代价大。”
“瞎说什么。”她在他的怀里落下泪来，“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孩子怎么办？”
“那你扔戒指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会有三长两短？”
“你财大气粗还那么小气一个戒指吗？而且下那么大的雨，我以为你会等天晴了再去找，谁知道你不要命。”
“可是那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一个戒指，那是我给你的第一个承诺。如果我连戒指都保护不好，我以后还怎么保护你和孩子？”他低下头，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那你现在愿意跟我回去了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他的怀里用力地点头。
莫白染摊开手掌，因为握得太用力，又握了那么久，戒指已经在他手心里扎出了一个印子，就像是文在手心里的文身一样，伴着手上大大小小的玻璃伤。他拣起戒指，小心地替安欣带上，一边嘱咐：“这次戴上，就再也不要扔了啊。”
暴雨后的天空总是晴得一览无余，仿佛先前的狂风骤雨只是幻觉。天气预报说，未来十几天山里都是大晴天，这些时间足够把整个村庄都整修一遍了。
莫白染已经醒了过来，但是由于检查器材的匮乏，不能做详细的身体检查，于是就只能成日躺在床上静养，等安欣把这边的事情交接完了以后，就一起出山去。
安欣去找颜沐之交接一些工作，医务室里就只剩下了莫白染一个人。他半坐在床上，正低头看着安欣带来的一本书。
忽然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他抬头，看见林陌桑走了过来，于是朝他笑笑：“林医生。”
林陌桑却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微微别过了脸：“我想找你聊聊。”
“请坐。”莫白染指了指床边的一张凳子，语气温和。
林陌桑坐了下来，可是眼神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样，定定地看了他好长时间，看得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林医生？我脸上是有花么？”
林陌桑这才撤开了眼神，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从前我一直在想象，能逼得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的男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见到了你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你。”
“为什么？”他知道林陌桑喜欢安欣，毕竟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根本藏不住，从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林陌桑抱着安欣离开的时候，他就知道。
“因为你身上有她缺乏的东西。她是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你却是一个很执着的人。他们说，相似的人适合做朋友，互补的人才能终老。可惜，我也是那种冷淡的人，我连自己都暖不了，更不可能暖她。”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失落，有的只是淡淡的释然，“你带她离开吧，她怀孕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要赶快找一个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你的身体情况也不明朗，也需要做一个检查。”
莫白染微微笑起来，眼神里倒是有欣赏：“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孩子出生以后，让她认你做干爹吧，毕竟如果不是你，这个孩子也可能保不住。”
没想到听到莫白染的话，林陌桑的脸却微微一红，有些别扭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到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说了声：“好。”
安欣来到招待所的时候，颜沐之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来了，才笑着说：“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感应到你要来，就在这里等你了。”
安欣笑起来：“说出来我还真不信。“
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手上的戒指，颜沐之终于如释重负：“终于看到你笑了。”
“我从前都不笑的么？”
“不是，你从前的笑容都只在脸上，笑不到眼睛里，可是你现在的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你是原谅他了？”
安欣微微点点头，手指摩挲着戒指：“三天前，我真的以为我要失去他了。那一刻我才明白，和失去他相比，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真高兴你能够想通。”颜沐之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虽然你没能喜欢陌桑，我有点遗憾，但是你和陌桑太像了，你们都是太冷的人，即使互相拥抱着也不能够取暖。莫先生不一样，他虽然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热情又执着的人，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让你幸福。”
她的话说得很认真，安欣的心里很是动容：“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可是最近这一年却多了很多朋友。谢谢你们愿意包容我的任性。”
两个人互相煽情，彼此的眼里都有隐约的泪光闪烁，颜沐之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那当然了，我还要做孩子的干妈呢，你可要把我干女儿生得白白胖胖的啊。”
“为什么是干女儿？”
“这样如果我以后生个儿子的话，就有个现成的儿媳妇儿了呀。”
“……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好。”知道她是在开玩笑缓和气氛，安欣也收起了眼里的泪，笑起来，“我在B城有一个节目叫做《聆听》，后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就中途退出了，这次回去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做成节目，让更多的人能来帮忙。”
“你还会回来么？”
“会，一定会。”安欣抬起头，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这里有最单纯的人心，和一个最美的故乡。”
莫白染住着的医务室就像一个简陋的会议室，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林陌桑前脚刚走不久，门就又被人打开了。他以为是安欣回来了，抬起头来一看，发现是南夕。
几天不见，她不知为何憔悴了不少，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素着一张脸，脸色苍白，倒比他这个病人更像病人。她径自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脸上勉强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你醒了。”
莫白染微微点头。现在他已经对她没有了敌意，这三天的昏迷就像很长的一场梦，梦里想起了很多，想通了很多。在所有的求而不得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没有一个人是赢家：“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吗？回哪里去？”她的笑容渐渐加深，泛着苦涩，“回B城么？回美国么？哪里都没有我的家啊。”
“可是你还有Joey，有家人的地方不就是家么。”
“可是我却连他的愿望都完成不了。他不过是想要爸爸，可是我却办不到。”南夕低下头去，挡住了自己落泪的脸。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按下了几个按键，然后对她说：“其实孩子真的想要什么，你知道么？”
南夕依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把手机递到她的面前，开始播放一个视频。视频里，Joey的一声“爸爸妈妈”，吸引了南夕的注意。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手机屏幕上，孩子稚嫩的脸：“妈妈，我偷偷地打电话给爸爸，你不要生气哦。我问幼儿园的老师，孤儿是什么意思，老师说，孤儿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人，可是我有爸爸妈妈，所以我不是孤儿。妈妈，其实我知道你们不是我亲生的爸爸妈妈，可是你们对我很好很好，你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妈妈，我很喜欢奇怪姐姐，奇怪姐姐是爸爸的老婆对不对？真好，这样我就又有一个妈妈了。”
视频到这里就断了，定格在了最后Joey脸上的笑容上，孩子的笑容纯真无邪，带着发自内心的开心。“奇怪姐姐”说的应该是安欣，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和安欣认识了。
南夕眼里又落下一滴泪，可是表情却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这是他什么时候发给你的？”
“他不知道哪里借的手机，给我打来了视频，然后他问我妈妈在哪里，说有话想跟妈妈说，我就录下了这一段视频给你看。南夕，你知道吗，其实对孩子来说，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家庭，而是有很多人爱他。”
南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里这么多年的结，居然还是被Joey打开了。她想起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忽然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我……从前做过很多对你和安欣不好的事情，你们……还愿意爱Joey吗？”一个问句，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笑着点头：“当然，以后我是他的爸爸，安欣也是他的妈妈。”
她破涕为笑：“莫白染，你知道么，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也没那么喜欢你，也许从很多年前我在街头捡到Joey的时候，我所有的爱就都给了他了，我不爱自己，也不爱你，我再也不在乎我自己的感情，不过说句实话，没能和你走到最后，还是有点遗憾，不过还是恭喜你，安欣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么多年的执着在一夕之间就烟消云散，南夕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