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曹炬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正俯卧在榻上,背上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灼感。他稍稍动了动身子,却未觉明显疼痛,想来是有人已为自己敷过伤药。
帐外忽传洪亮嗓音,絮絮不休道:“定仪公主有所不知!昔时局势危殆万分,我近三万大宋将士困于山谷,唯一出路为契丹兵以乱石封堵。这厮萧天佑,竟亲身诱我大军入伏!携两千部众,贺兰山道九曲回环,两千之数与三千相若,且萧天佑亲为前驱,我等皆以为得手,遂挥军追杀。此獠心肠歹毒,麾下两千人被我等杀至仅剩数百,方引我军入一峡谷。彼时众人皆未深思,贸然随入,忽闻乱石轰鸣,退路尽断,前路竟是绝径!萧天佑与那数百契丹兵攀藤而上,复斩断山藤抛落。末将见状,心胆俱裂,只道今日必葬身于此!”
一女子声急切追问:“后来如何?”此声正是赵灵儿。
曹炬唇边泛起苦笑,已知翟隆、林征途率禁军归营,自己昏睡恐已逾一日一夜。自暗中图谋兵变以来,他未尝一夕安寝,时时思虑疏漏之处;大战将启之际,千头万绪,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他终日忧惧,在狄青身侧尚需强作镇定,直教心神俱疲。后又与杨文广千里追剿萧天佑残部,神经紧绷无稍歇,即便如此,仍中萧天佑奸计,险些全军覆没。
“此后当谨守本分,再不为此等提心吊胆之事。”曹炬暗叹,回想往日,真非人间岁月。
帐外翟隆续道:“危急之时,全凭我家曹将军力挽狂澜!那山谷左前皆为峭壁,无从着手,后路又被乱石所阻,唯右侧一段可勉强攀登,却有五百契丹兵严守,乱石如雨砸落,我军将士只能避闪。关键时刻,曹将军一声怒喝,翻身下马,手握方天画戟,孤身攀壁而上。契丹兵所掷石块,将军或避或挡,转瞬已至半山,末将等在下方,尽皆骇然失色!”
赵灵儿听得屏息凝神,舒晓云虽显镇定,掌心亦满是冷汗,问道:“将军可曾冲上山顶?”
“哪得如此轻易!”翟隆故意顿住,端起茶盏吹了数下,赵灵儿与舒晓云见状,皆有挥拳相向之念。幸得翟隆只饮一口,清了清嗓子道:“若这般简单,何显将军神威?山上契丹兵中有一年少白面者,力大过人,搬起小山般巨石,猛砸曹将军。将军身处半山,避无可避,双手持戟劈去,竟将巨石硬生生劈为两半,然方天画戟亦弯作一团。未及将军喘息,又一块巨石迎面而来……”
赵灵儿与舒晓云不禁惊呼出声。
翟隆抚着胸口,语声仍带战栗:“彼时将军已无闪避之机,只得转身以背硬受。末将离得远,看得不甚分明,似见将军呕出鲜血。后听林兄言,他看得真切,那巨石竟是萧天佑那老贼所掷!”
林征途面色凝重,颔首道:“确是萧天佑,出手时机狠辣精准。然将军真乃神人,受此重击竟若无其事,随手掷去弯折的方天画戟,双掌连拍山壁,身形如飞,转瞬已至山顶。契丹兵为将军神勇所慑,一时竟忘了掷石,待将军登顶,才如梦初醒,蜂拥而上。将军拳打脚踢,无人能近其身,片刻后夺过一柄佩刀,如虎入羊群,契丹兵惨叫连连。杨文广将军见机不可失,率数百精锐,身先士卒攀顶,与将军并肩作战。随我军登顶将士日多,契丹兵渐生退意,只可惜我军战马仍在谷底,终究让萧天佑逃脱。”
翟隆一旁高声道:“定仪公主、舒姑娘尚不知!贺兰山一役后,无论禁军还是背嵬铁骑,见了我家将军,皆不称曹都指挥使,改唤‘曹神将’矣!”
赵灵儿含泪轻笑:“曹神将?”
翟隆得意道:“正是!此称呼乃末将最先道出,后传至杨将军耳中,他亦连连点头称是……”
“翟隆!”内帐忽传曹炬怒喝,“速滚出帐,绕营跑五十圈!”
赵灵儿与舒晓云又惊又喜,对视一眼,不及与禁军众将言语,便向内帐奔去。
禁军众将闻曹炬已醒,皆面露喜色,唯翟隆苦着脸叹道:“一路奔波,未得歇息,何来力气跑这五十圈?”
一旁端坐的禁军副都指挥使徐飘起身,拍了拍翟隆肩头道:“将军不过一时气话,放心便是,若将军再提此事,我等一同为你求情。”
禁军经此血战,彼此情谊更笃,其余几人亦纷纷附和。
“曹炬。”
见曹炬半裸上身坐于榻上,赵灵儿几乎扑至近前,带怨道:“快些躺下!贺老太医言你伤势虽不重,却需好生调理,否则恐留病根。”
舒晓云虽心系曹炬,见赵灵儿这般急切,自觉上前不便,只在帐门口立着,面带微笑。
曹炬见赵灵儿双目通红,面容憔悴,心中微动,然见舒晓云立于一旁,又觉尴尬,随口道:“尽信医者不如无医,定仪公主应知小臣所习武功,无需担忧。”
赵灵儿将被褥叠起垫于曹炬身后,道:“早与你说过,勿再称定仪公主!贺老太医乃当朝回春神医,便是姑姑亦对他甚为钦佩,言及医理,当世无人能及,大理苗鹤熙、辽国万子寿之流,远不及贺老太医……对了,贺老太医还说,你若不悉心休养,日后每逢阴雨天,脊背便会酸痛,此等顽疾,与武功高低无关,切不可大意。”
赵灵儿絮叨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回头道:“晓云姐,为何立在那里?快些过来!曹炬,你尚不知,这两日晓云姐暗中哭了数次,往日我从未见她落泪。”
舒晓云默默上前,端起帐边桶中温着的药汁,舀起一勺递至曹炬唇边。
赵灵儿见状,面露愧色道:“是我糊涂了,还是晓云姐心细。”
曹炬幼时曾饮成都府蔡神医所配苦药数月,自此留下阴影,滴药不沾。此时闻药汁刺鼻气味,正欲推辞,然迎上舒晓云平静目光,莫名心虚,只得张口饮下。
赵灵儿不再言语,帐内一片静谧,一碗药汁转瞬饮尽。
曹炬咂了咂嘴,带求道:“赐些水来,好漱漱口。”
见曹炬这般可怜模样,两女皆笑出声来。赵灵儿起身倒了碗水,曹炬接过,一饮而尽。
水饮罢,帐内复归沉寂。赵灵儿与舒晓云静坐一旁,曹炬左顾右盼,心中暗叹:“这可如何是好?”
又过片刻,曹炬终是按捺不住,豁出去道:“灵儿,你再打我一掌!”
赵灵儿惊问:“为何如此?”
曹炬以手指点过两人,道:“你二人究竟意欲如何?日后岁月尚长,难道便这般僵持下去?小云信中常言你二人亲如姐妹,怎的在我面前却放不开颜面?若当真如此,不如将我打晕,我实不愿见你二人这般!”
言罢,曹炬将被褥蒙头,重重向后躺去。只听“哎哟哟”一声,他猛地蹦起,直着背痛得满头大汗。
两女大惊,连忙上前安慰。帐内虽只三人,一时间却也热闹非凡。
帐外禁军众将本欲稍后求见,林征途侧耳听了片刻,打了个寒颤,对徐飘等人道:“既有定仪公主与舒姑娘陪着将军,我等还是早些离去为好,免得听闻将军不喜之事,累及我等一同受罚,届时无人能求情。”
“小林所言极是。”
“还是小林思虑周全。”
众将皆闻帐内动静,心生退意,纷纷赞同,遂猫腰轻步离开帐篷。行出老远,翟隆才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对林征途道:“小林,你可还记得?当年灵儿公主至我禁军十一营,我等可吃尽了苦头,至今想来,仍记忆犹新。啧啧,曹将军沙场勇猛不足为奇,最令人佩服的是,他已有灵儿公主,竟还敢将舒姑娘纳入房中,真是好胆量,好胆量啊!”
林征途闻言一怔,看了看其余几人,见他们亦是脸色一变,苦笑着对翟隆拱手道:“我林征途此生不服旁人,唯服你翟隆,竟连此等言语也敢说出口。”
林征途转头对徐飘道:“老邓,莫再提为他求情之事,我等一同在此监督,令这小子跑完五十圈。”
徐飘深以为然,点头道:“小林所言有理。翟隆听令!卸下盔甲,绕营快跑五十圈!”
另外两人抽出马鞭,对着翟隆的屁股狠狠抽去,喝道:“快跑!你若想死,便自行了断,休要连累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