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时,韩国涛匆匆趋出,成府老管家如影随形,紧紧跟在其后,面上隐隐浮起几分焦灼之色。韩国涛却对管家置若罔闻,向着曹炬抱拳,朗声道:“曹公子,如此早便来寻我,不知有何事要我效力?”
曹炬面色泛起淡淡红晕,说道:“世兄难道忘却了?昨日可是你亲口邀小弟来府上一聚,小弟岂敢不遵此约?”
韩国涛微微一怔,昨日于酒桌之上,他酩酊大醉,究竟有无邀请曹炬,实是记忆模糊。然今晨刚与父亲激烈争执一番,此刻见曹炬特意登门,顿时觉颜面有光,当下猛拍额头道:“不错不错,瞧我这记性,昨日曹公子海量惊人,我实是钦佩之至。快快请进!”
老管家一听,赶忙说道:“大公子……”
韩国涛不耐道:“曹公子乃我所邀,与你何干。不让我出府,难道我请人至府中也不行么?”
曹炬朝着那老管家抱拳行礼,道:“这位想必便是成府的管家,那日小弟送舒姑娘至此,与老人家曾有一面之缘。”
那老管家不敢托大,赶忙还礼,与曹炬见过。
韩国涛一把拉住曹炬的衣袖,道:“曹公子,请!”
老管家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狠狠一跺脚,急忙去禀报韩琦。
曹炬与韩国涛并肩前行,曹炬忽停下脚步,对着韩国涛深深作揖,道:“世兄,还望恕小弟冒昧之罪。”
韩国涛赶忙将他扶起,道:“曹公子,此言从何说起?”
曹炬略显赧然,道:“其实昨日世兄并未明言邀我,小弟实是因太过思念舒姑娘,才贸然前来,心中着实愧疚。”
韩国涛哈哈一笑:“难怪我想不起此事。无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曹公子这份深情,表妹若知晓,想必欢喜非常。我这便领公子去见表妹。”
曹炬面露喜色,道:“如此便多谢世兄成全!”
成府相较曹家,规模小了许多,舒晓云的别院距韩琦夫妇居所不远。据韩国涛所言,此处原本是他三妹的住处,舒晓云来汴梁城前几日才腾出,为此他三妹还与韩琦争执了好几日。
别院的小门半掩着,韩国涛略一犹豫,推开房门,领着曹炬步入其中。
院子虽不大,却布置得精巧有致,足见主人费了一番心思。然曹炬无心赏景,抬眼望去,一眼便瞧见了舒晓云。
舒晓云万没想到此时竟有人进来,毫无察觉地半背对着曹炬,正偏着头梳理青丝。她的秀发不长,堪堪过肩,不像杨小云等女子那般齐腰。似是刚洗罢脸,侧面脸颊尚残留着几滴水珠,雪白肌肤近乎晶莹剔透,隐隐泛着一抹晕红,恰似出水芙蓉般娇美动人。
曹炬静静凝视着,竟似痴了一般。
韩国涛暗自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舒晓云娇躯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见韩国涛身旁站着的竟是曹炬,饶是她平素镇定自若,此时也不禁微微张嘴,显然惊讶至极。
韩国涛笑道:“曹公子,表妹你已见到,我便不在此打扰二位雅兴了。不在我备好酒菜,还望曹公子赏脸。”
曹炬抱拳道:“有劳世兄费心。”
韩国涛离去后,舒晓云见曹炬仍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禁有气,暗自思忖:人都走了,还在此装模作样。她怎会相信曹炬真的迷恋上自己,像他这般人物,又岂会轻易为情所动,况且他已对自己身份有所怀疑,此番前来必有图谋。
舒晓云冷冷道:“曹公子,如此贸然闯入小女子居所,似有失礼数吧?”
曹炬如梦初醒,嗫嚅道:“昨日与姑娘一别,夜半酒醒后,小弟顿感失魂落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一早便忍不住前来,还望姑娘莫怪。”
舒晓云不知曹炬在成府外守了一整夜,见他面色确有几分憔悴,心中不禁大为好奇。但转念一想,杨小云才貌皆不在自己之下,他又怎会对一个只见了几面的女子爱慕至此?当下皱眉道:“公子昨日在晓云面前还谈笑风生,怎的一日不见,便对小女子心生爱慕之意了?”
曹炬从怀中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绢纸,正是舒晓云昨日所写之诗。杨小云见了甚是喜爱,他便带回,出门时顺手揣进怀里,此刻正好拿出献宝,脸红红地道:“舒姑娘如此才情,在下惊为天人,此番前来,还望姑娘多多赐教。”
舒晓云瞥了一眼,道:“你既有此心,为何不将这些妥善保存,却弄得如此皱皱巴巴?”
曹炬面露惭色,道:“当时宿酒未醒,一时疏忽,损毁了姑娘的墨宝,还请姑娘再执笔赐我一份,我回去定将其裱糊妥当,悬挂于厅堂之上。”
舒晓云见他演得像模像样,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人不去唱戏实在可惜。既然他执意装样子,自己也不便当场揭穿,无奈道:“那好吧,既然公子不嫌小女子笔墨粗陋,小女子再写一份便是。”
曹炬却得寸进尺,道:“不知姑娘能否为在下新作一篇?”
舒晓云毫不客气地拒绝道:“舞文弄墨全凭心境,在公子身边,小女子全无兴致。”
曹炬也不在意,忽见舒晓云手中那把梳子形状颇为奇特,并非时下女子常用的月牙梳,而是长长的可手持木梳,极似后世之物,不禁问道:“姑娘手中这物,似非汴梁城常见,不知从何而来?”
这把梳子是舒晓云依前世记忆亲手所制,听曹炬提及,舒晓云忽觉胸口一痛,看着眼前这虚情假意之人,顿感厌烦,道:“此物乃小女子自太行山带来,公子管得未免太多了吧。”
曹炬一愣,道:“是是,在下多言了。”
舒晓云蓦然惊觉,眼前这少年万不可得罪,何况自己还在谋划刺杀曹佾之事,只能暂且与他虚与委蛇。既然他装作倾慕自己,自己何不将计就计。男女之情向来微妙,假戏真做亦非罕见,若能让他真的对自己心生怜惜,至少行事时会手下留情。只要能拖到官家大猎之时,自己便可趁机逃脱。
念及于此,舒晓云忽觉心底一酸,自己终究是个弱女子,在这男权至上的世间,最有效的武器终究还是自己的容貌。在大辽国如此,在这少年面前亦是如此。若转世时相貌丑陋,即便自己再有本事,恐怕也早已淹没于这乱世之中了。
曹炬见舒晓云脸色阴晴不定,正欲开口询问,舒晓云幽幽道:“小女子方才失礼,只是这把木梳乃家母遗物,睹物思人,还请公子见谅。”
正在此时,曹炬忽听到一句:“曹公子大驾光临,老夫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曹炬暗自叹息,这韩琦怎来得这般快,只好转身施礼道:“曹炬拜见韩世伯。”
韩琦还是首次听曹家人称他世伯,顿时哭笑不得,急忙道:“曹公子,‘世伯’二字,老夫实不敢当啊。”
曹炬道:“家父多次盛赞世伯乃朝中栋梁,具经世之才,常惋惜无缘与世伯深交,一直叮嘱小侄,见了世伯要以晚辈之礼相待,小侄岂敢违背家父之命?”
韩琦微微一笑,曹佾会这般说,那可真是奇事一桩。不过他对曹炬说谎时面不改色的本事,也不禁暗暗佩服,当下道:“枢相大人如此夸赞,成某实在愧不敢当。不知曹公子今日来成府,所为何事?”
曹炬道:“小侄是为舒姑娘而来。自结识舒姑娘,小侄多日茶饭不思,相思成疾,又不敢贸然前来。幸得结识国涛世兄,今日才敢厚颜登门拜访。”
韩琦没想到曹炬说得如此直白,不禁看了一眼舒晓云,只见她亦是一脸苦笑,咳嗽一声道:“曹家乃我大宋世家大族,老夫不过是一介乡野之人,这门亲事,成家高攀不上。何况晓云父母双亡,老夫与贱内是她仅存的长辈,只盼为她寻个好人家,绝不能让晓云屈居侍妾之位。”
曹炬点头道:“世伯所言,小侄铭记于心,回去后自会禀报家父,请他老人家恩准。”
韩琦道:“既然如此,等得枢相大人应允之后,再来谈论此事不迟,曹公子请回吧。”
曹炬皱眉道:“莫非世伯认为小侄是轻薄浪荡之徒,故而不放心将舒姑娘托付于我?”
韩琦咳嗽一声道:“老夫绝无此意,只是晓云尚未出阁,曹公子这般纠缠,实在有损她的清誉。”
曹炬无奈道:“世伯既如此说,小侄自当遵命。只是舒姑娘方才答应今日送我墨宝,要不我明日再来取?”
韩琦急忙道:“不用不用,晓云,你让翠花那丫头备好笔墨,给曹公子写几张便是。”
舒晓云抿嘴一笑,转身向屋内走去。
曹炬忽然道:“不行,舒姑娘墨宝何等珍贵……”
韩琦想阻拦却已不及,也只好赶忙跟上。
舒晓云见曹炬也走进来,转身微怒道:“曹公子,你怎能擅闯女子闺房?”
曹炬两眼四下打量,口中道:“在下失礼,请舒姑娘莫怪。”
舒晓云的丫环翠花从内屋走出,见曹炬也在屋内,不禁惊呼一声,手中之物掉落于地。
曹炬摸了摸下巴,对舒晓云道:“舒姑娘,我有这般可怖吗?”
舒晓云白了他一眼,对翠花道:“翠花,去备笔墨。”
曹炬道:“无需麻烦翠花姑娘,便由在下代劳吧。”
舒晓云将昨日所作的三首诗重新书写一遍,忽然瞥见曹炬脸上似笑非笑,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把那几张纸往曹炬手里一塞,道:“拿去。”
曹炬拿在手中端详,不住点头:这丫头的字倒真不错,不像自己前世惯用硬笔,用毛笔写这古体字,犹如狗爬,练了近十年也才达中等水准。
韩琦看了舒晓云的几首诗,也不禁暗暗称奇,道:“曹公子,字已写完,你看……”
曹炬漫不经心地应道:“舒姑娘之诗,句句皆为神来之笔,在下就此告辞,明日再来讨教。”
韩琦听曹炬说明日还来,不禁有些着急,正欲开口,却见曹炬已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