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有一少年,正踞于屋顶之上,手中执着酒壶,悠悠然吟唱着。本是好好一首《短歌行》,却不知怎的,竟又转到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那少年仿若浑然未觉,仰头便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其旁侧坐着一位老者,面露不悦之色,开口道:“你半夜把为师唤到此处,难道就是要看你这般发酒疯不成?”
那少年“啊”了一声,说道:“瞧我这记性,竟将师父您给疏忽了。”旋即赶忙从身侧又取出一壶酒,递与老者,说道:“师父,您也来些,暖暖身子如何?”
老者怒道:“为师素不喜这杯中物。你且看看自己,哪有一丝出来办事应有的模样?”
少年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依师父之见,该当如何?难道非得憋声闷气、纹丝不动不成?这成府周遭,少说也有上百双眼睛盯着,稍有风吹草动,澹台宇鑫即刻便会前来禀报。况且今夜前来的,俱是凛风阁的高手,其中还有师父您亲自调教的三十二名弟子。那萧大娘子纵然武功高强,这些人阻拦她一时半刻,想来应是不在话下。只要师父您腿脚尚健,能跟上徒儿,必定能见到这上官家传人。”
老者与这徒弟斗嘴多年,应对之法早已熟稔于心,当下叹道:“为师着实是老了,在此处也难以为你助力。你既都如此说了,为师还是回去罢。”
少年赶忙赔笑道:“师父,徒儿不过是开个玩笑。谁人不知‘天魔书生’李擎天老当益壮,在这大宋,又有几人能是您的对手。”
李擎天斥道:“既如此,便闭上你的嘴。你若皮痒,为师不介意先与你过过招。”
那少年自然便是曹炬,只见他神色淡然,说道:“师父若是不怕明日兰儿揪您的胡子,尽管动手便是。”
李擎天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那一双子女,也不知是何缘由,对曹炬喜爱有加,尤其是女儿若兰,见了这师兄便如胶似漆,缠得紧紧的,让李擎天看了直感发愁。或许是因曹炬时常送他们些新奇有趣的小物件,总之曹炬在这两个孩子面前说话,比李擎天和石榴姐还要管用几分。
李擎天轻咳一声,道:“你今夜怎的如此高兴,还吟起诗来。为师记得你向来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兴致缺缺啊。”
曹炬饮了口酒,哈哈一笑:“今日见了那名满汴梁的舒‘才女’,一时兴起罢了。”
李擎天冷笑道:“既然兴致如此之高,为何只吟诵前人诗句。有本事你自己也作两首,回你碧水园也好让小云欢喜欢喜。”
曹炬听后,闷声不语。他腹中所藏之诗虽不算多,但拿出来唬人倒也勉强够使。只是这么多年来,以他的身份地位,确实无需再借才子之名来抬高自己,故而也就从未动过此念。今日乍然听到舒晓云所作的那些熟悉诗句,曹炬惊愕之余,前世种种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看着舒晓云一脸正经的模样,曹炬虽觉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欣喜若狂,世间竟还有与自己有着相同遭遇之人!
回到曹府之后,曹炬便一直在揣测舒晓云究竟来自哪个时代。他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女子或许与自己是同一时代之人。那架飞机上有一百多位乘客,别人陷入那神秘的黑色旋涡亦并非全无可能,可他又不能全然确定。曹炬并非冲动鲁莽之辈,并未急于找舒晓云求证。毕竟此刻两人尚处于敌对之势。曹炬对舒晓云了解虽不多,但管中窥豹,亦能看出这女子心机深沉,手段颇为厉害。若她铁心为大辽国效力,日后必定会成为自己乃至大宋的心腹大患。自己暂且不与她相认,至少能占得先机。若舒晓云并非与自己同一时代,两人相认也无太大意义,她若不肯归顺,自己亦不必手下留情。
可若她当真来自同一时代呢?曹炬不禁心头一热,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留下。这么多年来,自己心中之事,无人可倾诉,即便与杨小云,也难以言说,只能刻意回避。如今这世上,总算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同伴了。何况舒晓云若愿意留在身边相助,以她的能耐,必能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
李擎天忽道:“炬儿,听澹台所言,那舒晓云几可断定为大辽国奸细。既然如此,径直带人闯到成府将其拿下便是,你我又何苦半夜在此苦苦等候。”
曹炬微微一笑,道:“将如此美貌如花的奇女子投入大牢,这般行径岂不太失风度,徒儿实在于心不忍啊。”
李擎天不屑道:“休要胡言,你莫不是看上这个舒晓云了?若是个男子,你恐怕早就将成府闹个天翻地覆了。为师可提醒你,迷恋女色乃成大事者之大忌,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皆因此而毁。你年纪尚轻,切不可轻易失足。”
曹炬苦笑,知我者,莫若师父也。李擎天确实始终都在为自己着想。若不是舒晓云昨日所作的那两首诗,自己或许真就直接率兵闯成府了,可她偏偏……
曹炬挠挠头,只得寻个借口道:“师父有所不知,宋辽两国必有一战,那舒晓云想必是为刺探军情而来。大辽国在汴梁城的细作众多,只是隐藏极深,难以察觉。就如韩琦便是例证,若不是舒晓云一行凑巧被徒儿撞见,萧大娘子又露出破绽,谁能想到一个在京城为官近二十年的吏部侍郎竟是大辽国奸细?徒儿暂且不惊动舒晓云,便是想利用她引出更多如韩琦这般的人。否则一旦战事爆发,这些奸细必成大患。”
李擎天思索片刻,道:“那你索性将舒晓云与韩琦抓来严刑拷问便是,为师传你的‘追魄指’用来逼供再合适不过。”
曹炬摸了摸下巴,脑海中浮现出舒晓云在自己手下婉转娇啼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动,嘴角泛起一丝邪笑。但旋即又觉不妥,既然想收服她,用这般手段未免太过狠辣,这女子必定不会心服。只好干笑道:“徒儿实在下不去手啊。而且此女性格刚烈,万一在狱中自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师父,徒儿自有打算,您就莫要再说了。”
李擎天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些理由颇为牵强,可见曹炬心意已决,只好说道:“既然如此,便随你吧。但那女子想必也已有所察觉,你须得小心,以防她走投无路时玉石俱焚。”
曹炬点头,指着夜幕中的成府道:“恐怕她已然有些惊慌失措了。昨日储君赵拓到成府,整整逗留了将近五个时辰。前段时日凛风阁密报也曾提及,韩琦拜见赵拓的次数陡然增多。官家沉疴难愈,时日无多,储君看来是按捺不住,想为登基做准备了。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官家都隐忍了那么多年,就凭他,能对付得了三大家族?”
李擎天冷笑道:“你可别忘了他还有位得力贤妃,说起来还是你送进宫的,当真是自作自受。”
曹炬翻了个白眼,道:“也不知当初是谁从天魅门把那高滔滔要来的,如今倒怪起我来了。”
李擎天怒道:“是我又怎样?当年为师不止一次提醒过你,此女野心勃勃,切不可送入宫中,可你偏偏不听!”
曹炬道:“送高滔滔入宫,此举究竟是对是错,尚难以下定论。她不过是个储君妃子,平日只在内宫活动,若无权臣支持,掀不起多大风浪。何况朝中官员世家观念极重,高滔滔的身世都是凛风阁伪造的,又有何人会支持她。而且宫内还有我姑姑在,当年她能得到赵拓青睐,姑姑也暗中出了力。如今姑姑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让她三分。否则高滔滔又不是储君正妃,随便寻个借口便可将她杖毙,储君又能奈我姑姑何。不过高滔滔也有自知之明,只在琐事上计较,大事上从不与姑姑相争,两人这才相安无事。”
曹炬抬头望向夜空的皓月,喃喃说道:“其实储君若无她相助,反倒可能忍气吞声,安安分分等到继承皇位……若是他这种人当了官家,宋辽一旦开战,我又怎能放心得下?”
李擎天听了,不禁汗毛直立,道:“那你意欲何为?”
曹炬转过头,轻笑道:“什么意欲何为,徒儿刚才可什么都没说。”
李擎天冷冷道:“你这是在试探为师?”
曹炬并未作答,站起身来道:“已然四更了,萧大娘子看来不会出来了,这几人想必已有警觉。”
李擎天哼了一声道:“若她日后不再夜间出府,难道我们要夜夜在此等候?”
曹炬悠然道:“那倒不必,徒儿自有计较。”
曹炬回到碧水园,洗漱一番,正欲出门。杨小云款步走来,面带愠色道:“昨晚一夜未眠,这么早又要出去?好歹也歇息片刻呀。”
曹炬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无需担忧我,你夫君我身强体壮,一两夜不睡并无大碍。倒是你,瞧你眼睛都有些浮肿,昨晚想必睡得很晚吧。以后切莫再等我了。”
杨小云狡黠一笑:“不行,妾身偏要等你回来再睡,瞧瞧你是否真的心疼我。”
曹炬颇感头痛,无奈道:“好好好,今后几日晚上我都不出去了,在家陪你便是。”
杨小云听他这般说,反倒有些不安。平日里曹炬从不对她说假话,当下便道:“公子,妾身只是说笑而已,不必当真。公子每日操心诸多事务,妾身又怎能再添乱。”
曹炬笑道:“我亦是说真的,往后几日我白天出去,晚上便回来。你让可人跟清雯给我多做些可口的饭菜。对了,正好你来了,此事也该与你说知。”
杨小云道:“不知公子所言何事?”
曹炬道:“这几日白天我都会去成府,会会那舒晓云。”
杨小云一怔,不禁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去找她啊。”
曹炬搂住杨小云的香肩,道:“就知道你会多想,放心便是。舒晓云是他国奸细,我又怎会……”曹炬突然住口,暗想若将来真把舒晓云留在身边,会不会如此还殊难预料。
曹炬不由得一阵心虚,不敢再往下说了。
杨小云并未察觉到曹炬的异样,反倒觉得夫君所言有理,是自己多心了,当下便道:“公子但去无妨。不过那舒姑娘确实是个奇女子,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曹炬不禁摇头,舒晓云不过记性颇好罢了,若论真才实学,杨小云绝对在她之上。
杨小云见曹炬摇头,还以为他定要置舒晓云于死地,赶忙说道:“舒姑娘所作的几首诗,妾身看来皆可流传千古。像她这般女子,公子难道不心生怜惜?她虽可能是大辽国细作,但各为其主,所作所为也并无过错。妾身若不是自幼家遭变故,如今或许也会为大理国效力。公子可将她软禁,切不可伤她性命。以她之才,必能在史书上留名,妾身恳请公子放过她,也算是为后世学子造福。”
曹炬暗自思忖,造福之说实在有些夸大,舒晓云再这般剽窃下去,陆放翁等后世才子恐怕都要叫苦不迭了。不过原本自己暂时也无意伤她性命,当下便顺水推舟道:“好吧,我应下你便是。”
杨小云颇为欣喜,道:“多谢公子。”
曹炬笑道:“你谢我作甚,该谢我的是那舒晓云才对。”
杨小云笑道:“其实公子你与她应惺惺相惜才是。妾身觉得公子当年那半阙‘大江东去’,豪迈气势前无古人,舒姑娘见了,必定倾心折服。”
曹炬苦笑一声,舒晓云既已出现,往后自己这几首诗词便更不能用了。若再写出来,极易与她撞车,世人岂会不起疑,到那时两人都要暴露了。
曹炬道:“我这半吊子东西,你可千万莫要让舒姑娘知晓。还是等我写完后,再让世人评判吧。”
杨小云点头,突然“啊”了一声,道:“妾身耽搁公子这么久,不会误事吧。”又想起曹炬还未用早饭,赶忙唤来可人,让她从厨房取几样点心包好,与曹炬带上。
曹炬步出碧水园,蓦然回首,只见杨小云仍倚在门口凝望自己,心中忽觉惭愧,低着头匆匆离去。
来到成府门前,却见大门紧闭。曹炬深吸一口气,抛开杂念,举步上前,重重敲了几下。
不多时,成府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小厮探出头来。两人目光交汇,均感一愣,原来竟是相识之人,此人正是那日曹炬送舒晓云时所遇的莽撞小厮。
不过今日这小厮脸上已无张狂之色,满脸谄媚笑道:“小的见过曹公子。”
曹炬笑道:“免礼。大公子在府中否?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曹炬应昨日之约,特来拜访。”
那小厮脸色微变。原来今日一早,韩琦不知为何将宿醉未醒的韩国涛痛斥一顿,并严令他日后不得出府。韩国涛被骂得莫名其妙,一时火起,与父亲争执起来,闹得府中上下皆知。此刻听闻曹炬说来找大公子,这小厮顿时面露难色。
曹炬从怀中掏出几贯赏钱,递与那小厮道:“快去通报,莫要误了你家公子的事。”
那小厮眉开眼笑地接过赏钱,心下寻思:不过通报一声,见与不见,自有大公子做主便是。当下便道:“曹公子,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