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儿与舒晓云起得也不算晚,两人身着淡紫色襦裙、外罩浅绿褙子,踩着绣鞋来到曹炬的帅帐内——帐中陈设简洁,仅一张梨花木案几、两排黑漆交椅,皆是宋代军营常见样式,却已空无一人。
帐外晨雾未散,隐约传来宋军士卒操练的呼喝声,赵灵儿纤眉微蹙,掌心攥着一方素帕,声音里带着几分忧色:“晓云姐,此际西宁边境尚不安稳,他身上带伤,怎敢擅自离帐?你说他会去哪了?”
舒晓云斜倚着交椅扶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袖上绣纹,目光掠过案上摊开的兵书,语气倒显得从容:“灵儿妹妹且放宽心。他素来知晓你我每日清晨必来探望,便是要走,也断不会走远,不出半柱香时辰,定当回来。”
话音刚落,帐帘便被人从外掀开,带进一阵清冷晨风。曹炬大步而入,青色战袍下摆沾了些草屑,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弯刀鞘碰撞作响,那张典型宋人的清秀面庞上,英气未减,只是唇角带着几分倦意。赵灵儿见状,忙起身迎上前,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关切:“你这人怎的如此不知顾惜自身!伤处尚未痊愈,便敢四处乱走,若是再添新伤,可怎生是好?”
曹炬抬手揉了揉眉心,先是露出一抹浅笑,随即神色一正,沉声道:“昨日我便与你们说过,今日要去见狄经略。我方才便是去了他的营帐。”
赵灵儿闻言,心头猛地一沉,眼中忧色更浓,声音也低了几分:“狄经略……他素来刚直,此前兵权被夺之事,心中本就有气,他竟愿意见你么?”
“见自然是见到了,只是他自始至终面色铁青,半句好言也无,我这张脸,可是热着脸贴了冷板凳。”曹炬说着,自己也苦笑着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蹀躞带的铜扣。
舒晓云从交椅上站起身,走到赵灵儿身侧,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他有好脸色才怪!堂堂西宁经略使,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却在无声无息间被夺了兵权,隔了一日才知晓详情,换作是谁,心中都会怒火中烧。何况你本就是此事的关键人物,他见了你,没有当场拔出佩刀相向,已是他涵养极佳了。”
说罢,舒晓云伸手拉住赵灵儿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压低声音道:“灵儿妹妹,往后我们姐妹对这人,可得多些提防。他心思深沉,做事素来不外露,若不多加留意,将来便是被他骗了,怕是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赵灵儿没料到舒晓云会这般直白地将心事说出,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讷讷道:“这……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了些,他应当不是那般人吧?”
舒晓云转头瞪了曹炬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怪:“这事本就是你闹腾出来的,别的事情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你万万不可让灵儿妹妹为难,这几日她为你的事,寝食难安,人都瘦了好些,你可得记在心上。”
“我明白。”曹炬收起笑容,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眼下之事,关键全在狄经略身上。他心中有结,不肯释怀,也是人之常情。可西宁乃大宋边境要地,北临辽国,西接吐蕃,局势本就紧张,若他始终这般心结难解,长久下去,对西宁局势稳定,实是大为不利——你我都知晓,辽国萧氏的‘雨落不动’阵,素来难缠,若此时内部生隙,岂不正中他人下怀?”
舒晓云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曹炬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有一事,我倒要问个明白。狄经略此番回朝之后,不知曹枢相打算如何对待他?是仍让他担任兵部尚书,还是另有安排?”
赵灵儿一听这话,顿时挺直了身子,眼中满是关切——此事她心中挂念许久,只是一直未曾问出口。只听曹炬缓缓说道:“家父与狄经略虽非自幼一同长大,却也是多年同僚,彼此惺惺相惜。何况我三哥与狄经略的千金,婚期已近,不日便要完婚,家父又怎会在此时对狄经略加以为难?”
舒晓云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多了几分急切:“你莫要在这绕圈子,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我要你直言,狄经略回朝后,到底还能不能担任兵部尚书一职,还是说,曹枢相已另有任用?”
曹炬见状,反倒笑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此等关乎一品重臣升迁调任的大事,乃是朝堂之上的要紧政务,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都指挥使,人微言轻,又如何能知晓其中内情?”
曹炬与舒晓云这般一唱一和,赵灵儿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京城之中,谁不知你是曹家未来的堂主,曹枢相心中所想,你即便不能全然知晓,至少也能猜到七分。你莫要再吞吞吐吐,快些如实说来!”
曹炬收敛笑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据我所知,家父断不会削夺狄经略的权力。早在真宗先帝驾崩之前,丁谓便有意上奏章,保荐狄经略担任三司使,再让北线大营都统制丁越接任兵部尚书一职。家父当时以西宁边境再起战事为由,将此事压了下来。其实,西宁战事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缘由,是丁家自丁谓担任宰执以来,势力日渐壮大——原先丁家在三大家族中最为弱小,如今却已能与我曹家、毕家平起平坐。尤其是在军中,北线的丁越与西宁的李云盘往来密切,遥相呼应,其势力虽仍不及毕家,却已比我曹家强出不止一筹。家父身为当朝枢密使,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压制住丁谓,一来是靠着我曹家在朝堂之上多年累积的权力,二来,也多亏了我外公毕太傅在暗中相助。若是让丁越替代狄经略接任兵部尚书,三大家族多年来保持的均衡之势,便会被彻底打破。灵儿你放心,家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丁谓的图谋得逞。”
赵灵儿听完,缓缓点头,眼中忧色稍减,语气带着几分感激:“难为你将朝中三大家族的局势,这般透彻地分析与我知晓。这里面的许多关节,便是我姑姑那般久在宫中之人,也未曾看明白。此番多谢你了。”
舒晓云凑到赵灵儿耳边,轻声笑道:“谢他做什么!这些事本就是他惹出来的,如今多费些心思,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也是应当的——你忘了?他前几日还欠着咱们一坛剑南烧春,至今尚未兑现呢!”
赵灵儿白了舒晓云一眼,随即又陷入沉思,片刻后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曹枢相是想借着狄经略的力量,来制衡丁家?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曹枢相不让剑南节度使毕志超接任兵部尚书,再让曹安泰升任剑南节度使?曹、毕两家若是合力,想必丁谓也无法阻拦。这般一来,既能打压丁家的势力,又能提升曹、毕两家的地位,岂不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曹炬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帐外,语气带着几分郑重:“灵儿,不管你信与不信,在家父心中,始终是以大宋的安危为重。狄经略这般的人物,精通兵法,善于领兵,若离开了兵部,不能执掌兵事,那便如同猛虎失去了利爪,只能碌碌无为一生。我大宋虽说明将如云,但若论领兵之才,能与狄经略相提并论的,除了我外公毕太傅之外,再无他人。可毕太傅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如今朝中,唯有狄经略能够服众。家父力保狄经略,或许有制衡丁家的心思,但更多的,是爱惜狄经略的领兵之才,不愿这般良臣被埋没,也是为我大宋保留一位能镇守边疆、安定社稷的铮铮重臣——你莫非忘了,当年在瓦桥关,正是狄经略率领背嵬军,大破辽国的骑兵,才守住了那处要地?”
赵灵儿眼中仍有几分疑虑,轻声问道:“你所说的这些,可否当真?莫要为了宽我的心,便说些虚言。”
“定仪公主!”曹炬猛地提高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便是身居高位之人,当有容人之量,不可像市井小民那般,因一点小事便睚眦必报。你们皇室中人,身处至尊之位,更应拥有海纳百川的气度。需知历来皆是君主先猜忌臣子,而后才有臣子猜忌君主,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全是些混淆是非的混帐话!你们皇室可曾替我们这些开国功勋世家想过?家父身为曹氏一族的堂主,肩负着曹氏近万族人的仕途荣辱,面对皇室的诸多猜忌,他只能迎难而上,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
曹炬双手抱拳,神色凛然,声音也带着几分激昂:“何况,权臣未必就是奸臣!定仪公主,你应当知晓前朝的狄仁杰相国,他辅佐大唐与大周三位君主,手握军政大权四十年,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论权势,当是不折不扣的权臣。可他一生忠心耿耿,为社稷操劳,被史书誉为千古一贤臣!仁宗先帝驾崩之后,朝中数月无君,局势动荡不安,家父若是真如薰卓那般的奸臣,想要谋夺大权,不是小臣夸口,我大宋早已如东汉末年那般,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可家父为了朝堂稳定,日夜操劳,事事皆以大长公主为重,还说服丁宰执,力排众议,辅佐官家赵祯登基。没想到家父为我大宋这般鞠躬尽瘁,在定仪公主心中,却仍是这般猜忌,敢问这天理何在?”
“够了。”舒晓云上前一步,打断了曹炬的话,语气带着几分严肃,“曹炬,你终究是大宋的臣子,即便心中有再多怨气,也不能这般与灵儿妹妹说话——她可是皇室贵胄,你需知晓君臣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