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议爵
日月重照2025-11-25 09:245,119

  “西宁大营又立战功了。”

  汴梁城德佑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曹佾手中的战报墨迹未干,字里行间皆是边关厮杀的凛冽之气,他却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在案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日汴梁街头的茶价涨跌,仿佛那三万将士浴血换来的功勋,不过是寻常巷陌的闲谈琐事。

  “毕从舟此举有些逾规了吧,”丁谓眉头紧锁,手中象牙笏板重重一顿,沉声道,“三万大军转战数千里,穿行于青唐古路的风沙戈壁之间,历经大小数十战,却只在出征后才向朝廷补上一份秘报,这般擅自行事,视王法如无物,成何体统!”

  曹佾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宰执大人,西宁之战初始,朝廷就给了西宁大营见机行事、全权决断之权。彼时契丹铁骑压境,西宁一线危在旦夕,若事事拘泥于奏报流程,恐怕早已城破人亡。如今虽已事过境迁,但此命还未收回嘛。”

  话虽如此,曹佾心中却并非那般平静。毕家几位堂兄弟,论弓马娴熟、排兵布阵,毕从舟当数第一。只是此人在西宁苦寒之地雌伏十余年,从一名普通校尉熬至大营都统制,一朝权柄在握,难免生出些意得志满的骄纵之气。此番孤军深入,绕后奇袭契丹粮草大营,虽是险招,却也硬生生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可战场之上变数无穷,这般做法实在太过冒险,胜了自然是加官进爵的资本,可万一稍有差池,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到那时,纵使他有通天之力,也难挽败局,谁也保不了他。

  杨文广此时应该已过了潼关,正快马加鞭赶往西宁吧,曹佾暗暗想道。他身上揣着自己亲笔手书的信函,那字迹力透纸背,既有对毕从舟的勉励,更暗藏着牵制之意。杨文广乃名将之后,久经沙场,沉稳老练,有他在西宁大营坐镇,想来能压一压毕从舟的锐气,免得他再行险招。

  “战果不错啊。”一旁的韩琦将战报逐字看完,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抚掌呵呵笑道,“又歼灭契丹军三万余人,此等大胜,足以震慑北境蛮族。照这般下去,用不了数年,我大宋便可挥师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一统天下了。”

  曹佾和丁谓闻言皆是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谁都知晓韩琦这话乃是戏言,契丹国力强盛,铁骑如云,两国之间的纷争已延续数十载,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若当真这般轻易便能一统天下,历代君王也不会为此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了。

  韩琦收敛笑意,话锋一转:“这份战功,除却西宁大捷,亦属西宁大营近十年来最大的战功了,朝廷论功行赏,断没有不赏之理。可如何封赏毕从舟,却是一件头疼之事。他已是新任西宁大营都统制,官至从二品,在军中已是顶级职位,官职上肯定无法再升了,只能在爵位上作文章。可毕从舟已是一等忠勇伯,再往上便是侯爵,这……”

  说到这里,韩琦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皆是为难之色。曹佾与丁谓相互看了一眼,眼中了然。大宋爵位分为五等,王、侯、伯、子、男,其中唯有皇宗族亲才可封王,异姓臣子最高只能封侯。当年宋太祖开国,麾下功臣无数,封侯者也仅有九大世家,其中一等侯更是寥寥无几,仅董、谢两家而已。曹家和毕家乃是后起之秀,是在平定萧氏之乱后,凭借赫赫战功才由世袭二等侯升为一等侯,至于丁家,虽是名门望族,至今也只是二等常乡侯,与一等侯之位始终差着一步。

  历代大宋君王对朝中这几大勋贵家族向来甚为忌惮,生怕其势力过大,威胁皇权。宋太祖驾崩后,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已封侯者,其族人无论再立多大功劳,都不再封为侯。因此,连李云盘当年还是西宁大营副都统制的时候,就已是三等侯,而战功赫赫的剑南节度使毕志超和北线大营丁越,至今也只是一个一等伯,可见这爵位封赏之难。

  韩琦见二人沉默不语,知晓此事牵涉到他们家族的利益,不便多言,便主动开口道:“我朝的勋爵制过于僵化,以前天下太平,倒也无妨。可如今我大宋志在一统天下,北击契丹,西平党项,南收大理,如西宁毕都统制和剑南节度使曹统领等人,日后定然还会屡建战功。有功不赏,只会寒了将士之心,总非良策。因此下官建议,恢复前朝的六等勋爵制,即王、公、侯、伯、子、男,增设公爵之位,方可解决今日这般功臣无爵可封的窘境。”

  曹佾和丁谓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心中皆是认可韩琦这番话。

  “韩大人,你将此事交于礼部先行商议,召集礼部官员、翰林院学士一同研讨,先拿出一可行之策来。”丁谓看了曹佾一眼,缓缓说道,“最终如何定夺,事关国本,还是等朝中这番风波平静下来再说吧。”

  韩琦苦笑一声,微微颔首。是啊,最近朝中的事确实是多了些,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公伯,你们曹家真不愧是武定侯,根基深厚,底气十足啊。”丁谓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曹佾,“朝中已为长平宫是否有权过问国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唯有你曹家始终置身事外,你更是对此总是含糊其辞,难道当真支持女子干政不成?”

  数月前,漠南诸可汗离京归国,此事本已尘埃落定。谁知数日之后,礼部侍郎汪桐郃突然递上一奏折,矛头直指长平宫,言辞犀利地指责大长公主赵婉过多干预政事,逾越本分。此事一出,朝野震动,不仅让皇帝赵文基惶惶不可终日,连丁谓也未曾想到,一向以忠君爱国标榜的汪桐郃,竟会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过细想一下,也不奇怪,似汪桐郃之流,心中讲究的是绝对的忠君,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而非所有的皇室中人,更不用说赵婉这样一位手握一定权势的女流之辈了。

  虽然汪桐郃此举甚为突兀,但丁谓对赵婉亦是深恶痛绝,见状不由心中暗喜,当即指使丁系官员在朝中推波助澜,散布流言。短短数日之内,弹劾长平宫的奏折便如雪片般涌入宫中,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弹劾之风,更有甚者,直接提出要将赵婉逐出京城,流放琼州。

  赵婉对此亦是措手不及,一时间陷入被动。待到冷静下来,她细细思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击。大宋律虽然并无明确禁止女子涉政的条目,但真有官员较真起来,参照历朝历代的惯例,女子干政便是一条大不赦的罪名。各地的皇室宗亲也对她这般做法颇不以为然,成都府蜀王更是在写给赵婉的家信中,言辞恳切地劝说,字里行间却暗含斥责之意。更重要的是,皇帝赵文基有了朝臣的支持,腰杆也硬了起来,对她渐渐已不再唯唯诺诺。虽说每天仍是按例早觐见晚请安,但面对赵婉的训斥,已有了不服之意,偶尔还会当面反驳几句。

  在这场风波中,曹系的官员见朝堂之上如此热闹,不少人亦是心痒难挠,想要掺和其中,却因曹佾未曾明确表态,不敢肆意妄为,只能在私下场合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试探风向。

  因此,丁谓对曹佾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愈发不满,今日便借着商议战功封赏之事,干脆直言质问,想要逼他表明立场。

  曹佾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当真无言以对。其实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起因便是儿子曹炬的退婚之事,为了能顺利退婚,又不落下话柄,明面上是由毕老侯爷出面斡旋,暗地里曹佾亦是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想出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他派人乔装打扮,来到汪桐郃府上,假称是成都府蜀王府的下人,将赵婉在宫内如何干涉皇上处理政事、培植亲信的诸多细节添油加醋地详细道来,并恳请汪侍郎以国家大义为重,出面弹劾赵婉。汪桐郃本就对女子干政深恶痛绝,听闻此事后顿时怒不可遏,一口答应下来,当晚便挑灯夜战,写好奏折,第二天早朝之上便当众发难。

  曹佾料定汪桐郃此人一心为君王分忧,性格刚正,定然不会将成都府来人相求之事泄露给任何人知晓。只是眼下面对丁谓的步步紧逼,追问不休,曹佾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总不能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全盘托出。

  就在曹佾左右为难,思索着如何脱身之际,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他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即笑道:“这不是狄青嘛……韩大人,快到门外看看,今晨旭日是否从西边升起,我大宋狄大元帅向来深居简出,今日居然也来早朝了,当真是稀罕事。”

  狄青身着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刚毅,下颌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冷着一张老脸大步走了进来。听到曹佾这番调侃,他的脸色更是黑了三分,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沉声道:“曹佾,狄某今日就是来找你的。”

  本枢密使也在等你啊。曹佾心中笑吟吟地想道,面上却不动声色。

  果然,话音刚落,翠微宫的大押班高要便急匆匆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尖声道:“太后有旨,宣枢密使大人、狄元帅即刻觐见。”

  说完,高要对着狄青恭敬地躬身道:“狄元帅,这边请。”他已经连续两天天未亮就守在德佑殿外,只为等候狄青,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

  狄青还未答话,这边曹佾已迅速站起身来,对着丁谓拱手道:“既是太后娘娘召见,事关重大,今日早朝就拜托宰执大人代为主持了。”

  丁谓胸中郁闷之气难平,狄青这般气势汹汹地前来,定然是与朝中弹劾大长公主之事有关,而太后突然召见这二人,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可他身为宰执,却被排除在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失落与不满,只得冷冷说道:“本相今日身体不适,精力不济,恐难当此任。奉之现亦是军机处知事,熟悉朝堂事务,就由他代为主持吧。”

  曹佾呵呵一笑,也不与他计较,转身便向外走去。

  经过狄青身旁时,见他依旧伫立原地,一动不动,曹佾当即板起了脸,语气严肃地说道:“狄元帅,太后召见,乃是无上荣光,你却无动于衷,难道想抗旨不遵吗?”

  狄青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硬生生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粗口,压低声音道:“曹佾,你到底意欲何为?暗中挑起事端,搅动朝局,如今又引我入宫,究竟有何图谋?”

  曹佾亦凑近一步,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非说话之地,到翠微宫再谈。”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气氛剑拔弩张,一时间僵持不下。一旁的高要见状,连忙苦笑着打圆场:“二位大人,太后娘娘在宫中已经久等了,还请二位大人莫要再耽搁,随杂家速速前往吧。”

  一路上,狄青始终与曹佾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神色冷峻,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曹佾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自好笑,故意脚下忽紧忽慢,时而快走几步,时而又放缓脚步,弄得狄青烦不胜烦,频频侧目。

  狄青忍无可忍,沉声道:“你那宝贝儿子曹炬呢?近来怎的不见他在京城走动?”

  曹佾心中一动,本想问一句你所指的是令婿还是炬儿,不过转念一想,还是适可而止为好,莫要太过刺激这老小子,免得他当场发作,便道:“本相有事需炬儿去办,他于前日已离开京城了。”

  狄青撇了撇嘴,不屑道:“什么狗屁事,如此紧要,竟要你亲自吩咐嫡子前往?依我看,你分明是别有用心,故意让他避开朝中的是非吧。”

  曹佾陡然停下脚步,狄青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身上。狄青正欲开口骂人,却见曹佾转过身来,脸色亦是不善,沉声道:“下月初四是家父去世二十年祭日,我让炬儿回乡祭奠先祖,尽人子之道。你若不记得那也罢了,但请莫要出口秽语,亵渎先人。”

  狄青闻言,脸上的怒色如同被骤雨浇熄的火焰,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难以掩饰的讪讪之意,连带着紧绷的肩背也微微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指节间的力道悄然散去,黝黑的面庞上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谁不知狄青自幼丧父,家道中落,若非曹佾的父亲曹老先生慧眼识珠,见他虽年幼却骨骼清奇、眼神坚毅,不顾家人劝阻将他接入府中,视若嫡子一般悉心教导,他如今恐怕还只是乡野间一个懵懂少年,更遑论驰骋沙场、成为一代元帅。那些年在曹府的日子,是狄青记忆中最温暖的时光。曹老先生不仅教他读书识字,更将毕生钻研的兵法谋略倾囊相授,手把手教他推演军阵、辨识地形,就连他手中那柄伴随多年的长枪,也是曹老先生在他弱冠之年所赠,勉励他“持戈卫社稷,丹心报家国”。这份知遇之恩与养育之情,如同烙印般刻在狄青心底,比山重,比海深,自然永铭于心。

  年初时节,狄青便已在军帐中翻看着日历,将曹老先生的祭日牢记在心。彼时西宁战事吃紧,契丹铁骑频频叩关,军营中军务繁忙,日夜不得停歇,他实在无法亲自抽身回清风山祭奠恩师。即便如此,他也早已安排妥当,打算让儿子狄雷代自己前往,备齐厚礼,在恩师灵前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头,聊表孝心。

  可方才在德佑殿外,他满脑子都是长平宫的风波,认定是曹佾在背后暗中操作,一时怒火攻心,竟将这桩重要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面对曹佾的质问,他才猛然惊醒,想起恩师的恩情,想起自己的安排,再回想方才口出不逊的模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只能讷讷讷地站在原地,眼神躲闪,往日里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愧疚与失礼后的窘迫。

  曹佾自任枢密使以来,每逢父亲祭祀之日,因朝中事务繁忙,都是让身在成都府的长子曹岐代自己回老家祭拜。今年情形有所不同,朝中风波迭起,他担心曹炬年轻气盛,卷入其中难以脱身,便让他提前离开京城,回清风山与兄长曹岯一同祭奠祖父。待祭奠完毕,再一同返回汴梁,毕竟下月底就是祖父曹旭七十寿辰,家中尚有诸多事务需要筹备。

  狄青知晓自己错在何处,神情愈发讪讪然,不再与曹佾争执。两人这才各怀心思,太太平平地来到翠微宫。

继续阅读:第467章 强行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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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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