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道听闻契丹皇帝要委重任于儿子,不喜反惊,躬身奏道:“皇上,沃里年纪尚轻,历练不足,实难担当此等要职。”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缠绕着梁柱,雕花梨木案几上摊开的奏折墨迹未干,窗外暮色如墨,将檐角的飞兽勾勒出狰狞的剪影。契丹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鎏金椅背上的盘龙仿佛要挣脱木料的束缚,一双鹰眼锐利如刀,扫过萧正道略显佝偻的脊背。
“此言差矣,”皇帝抬手抚过案上的青铜镇纸,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云纹,沉声道,“朕记得景祐六年初春,塞北寒风犹带刺骨凉意,萧卿与拔里廷焱随萧天佑出征,于大名府外与宋军鏖战三日。彼时你三人皆是弱冠之年,眉眼间尚带着少年意气,却能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将宋军打得丢盔弃甲,直逼大名府城门之下。当年汝等能担此重任,为何如今沃里便不可?”
萧正道闻言,喉头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拭去,又轻咳数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皇上有所不知,沃里自从军之日起,便一直在西宁军效力,与定西军诸将素无往来,更无统御此军的经验。定西军乃是我大辽重镇之师,将士多是身经百战之辈,恐怕难服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臣实怕因此生出事端,动摇军心啊!”
契丹皇帝沉默不语,目光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西宁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惨状。西宁一战,大辽皮室军精锐尽失,萧天佑被俘,消息传来时,他在御书房内怒砸了满案的奏折,胸中的怒火与悲痛至今未消。想当年,萧正道、拔里廷焱与萧天佑三人在军中何等风光,被誉为“辽军三杰”,皮室军在他们的率领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北拒塞尔柱,南抗大宋,何等威风。若非幽云大族暗中作乱,粮草不济,恐怕早已收复燕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可如今,岁月不饶人,当年的少年英雄早已不复往日神采。萧天佑身陷囹圄,萧正道身为兵部尚书,行事愈发谨慎保守,凡事只求安稳,再无当年的锐意进取;拔里廷焱坐镇凉州十余年,凉州一带久无战事,军队疏于操练,战斗力早已大不如前,此次回撤关中,更是损失惨重,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与其让这些老将继续尸位素餐,不如大胆启用新人,或许能为大辽带来新的生机。
只是,一想到那些在西宁之战中殒命的将士,皇帝心中便一阵抽痛。耶律提格、韩延宗等西宁军中生代将领,皆是难得的将才,本可成为大辽的栋梁之材,却壮志未酬,战死沙场,实在令人惋惜。
“萧卿无需担忧,”皇帝收回目光,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落在萧沃里身上,那目光中带着期许与信任,“沃里,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柄,此剑之下,可先斩后奏。予你一月时间,前往定西军整编队伍,务必将其打造成一支精锐之师。若有违抗军令者,无论官职大小,皆可先斩后奏!”
萧沃里闻言,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决然。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皇帝递来的尚方宝剑,剑身在灯火下闪烁着森寒的光芒。“臣领旨!定不辱使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御书房内。
此刻的萧沃里,心中翻涌着万千思绪。西宁之战的惨败,是他心中永远的痛。那日战场上,他亲眼目睹同袍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地,宋军的喊杀声犹在耳畔回响。他侥幸存活,心中却充满了愧疚与不甘。如今皇帝给了他这个机会,既能为同袍报仇雪恨,又能为国效力,纵使前路布满荆棘,他亦无所畏惧。
一旁的阿里果见状,连忙取来纸笔,伏案疾书,不多时便拟好了圣旨。他将圣旨呈给皇帝,皇帝仔细阅过,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玉玺,在圣旨上重重盖下,鲜红的印玺在黄绸上格外醒目。“下去吧,明日早朝便宣布此事。”皇帝吩咐道。
阿里果躬身应诺,转身退下。经过萧沃里身边时,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西宁军与定西军乃是大辽的两大支柱,如今西宁军覆灭,只剩定西军独撑大局。萧沃里年方二十便出任定西军主将,手握尚方宝剑,日后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阿里果心中暗自盘算,眼神复杂地离去。
“拔里卿,”皇帝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拔里廷焱,“你身为兵部侍郎,随朕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朕命你协助萧沃里整编定西军,那些将士皆是你的老部属,望你二人同心协力,将定西军整顿好,莫要再让朕失望。”
拔里廷焱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他在定西军经营多年,如今却要将兵权交出,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与不甘。但君命难违,他只能躬身领旨:“臣遵旨。定当全力协助萧将军,整顿军纪,不负皇上所托。”
皇帝点了点头,拿起案头的一份奏折,翻阅起来。奏折上细数着西宁之战后各地的动乱,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冷哼一声:“西宁一战后,我大辽境内便风波不断。幽云大族余孽死灰复燃,相互勾结,意图谋反!哼,当年朕念及他们祖上有功于社稷,不愿株连过广,才饶了他们一命。如今他们不知感恩,反倒自寻死路,朕也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说到此处,皇帝心中忽然一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倩影。那些大族余孽本分散各地,互不相通,如今却能联合起来,背后定然有人在暗中操控,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他曾经深爱过的萧观音。观音奴,你为何要如此对朕?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个少年郎,便要背叛朕,背叛大辽吗?
皇帝强压下心中的痛楚与疑惑,定了定神,对萧正道说道:“萧卿,兵部近日需全力协助纳言所与刑部,彻查幽云大族余孽,一经发现,立即抓捕。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诛其三族!”
“臣遵旨!”萧正道躬身领旨,随即犹豫了片刻,又道,“启禀皇上,幽云大族余孽虽猖獗,但终究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惧。臣心中所忧者,乃是上京道的渤海族世家。近日有消息传来,郭、大两家暗中招兵买马,行踪诡秘,似有不臣之心。”
皇帝闻言,眉头紧锁。大辽疆域辽阔,主要包括上京道、中京道、东京道以及近日失守的西京道三城七镇。当年他登基之初,为巩固统治,大力铲除了上京道和中京道的反对势力,唯独对上京道的渤海族世家束手无策。上京道山高路远,地形险恶,易守难攻,且渤海族民风剽悍,势力根深蒂固,若是强行镇压,恐怕会引发更大的动乱,因此只能以安抚为主。
萧正道所说的郭、大两家,乃是上京道渤海族世家之首,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其先祖曾是耶律阿保机开国时的功臣,立下过赫赫战功。当年大唐被朱温所灭,天下大乱,郭、大两家趁机举兵,以讨伐朱温为名,割据一方,成为当时的诸侯之一。若非后来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派出奇兵,潜入上京道腹地,逼迫两家归顺,如今天下恐怕除了辽、宋、大理、西夏之外,还要多一个渤海国。
契丹太祖虽将两家族长及亲属迁居幽州为官,实则为人质,但郭、大两姓在上京道的根基早已深不可拔。数十年间,他们暗中发展势力,拉拢人心,再次成为上京道的第一大家族。只是他们往日行事低调,对朝廷恭敬有加,甚少参与朝堂纷争,因此当年皇帝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了安抚之策。
然而,据纳言所的秘报,西宁之战后,郭、大两家便开始蠢蠢欲动,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如今家将已逾万人。以两家在上京道的地位和实力,断然不会投靠大宋,更有可能是见大辽国力削弱,心生异志,想要凭借上京道的天险和自身的势力,自立为王。
“萧卿,”皇帝沉声问道,“兵部是否已着手征兵之事?如今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急需补充新鲜血液。”
萧正道连忙答道:“回皇上,征兵公文已发至各府,命其即刻筹备。兵部官员也已整装待发,不久后便会奔赴各地主持征兵事宜。”
皇帝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萧卿,此次征兵,主力就放在上京道。你从定西军抽调一万人马,后日便起程,前往上京道主持征兵之事。”
“皇上圣明!”萧正道闻言,心中一亮,连忙赞道,“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在上京道征兵,既能扩充兵力,又能牵制郭、大两家的势力,实在高明。不知皇上打算在上京道征兵多少?”
“八万!”皇帝伸出手指,斩钉截铁地说道,“上京道百姓素来剽悍善战,当年太祖阿保机便是以渤海族勇士为亲军,平定了塞外诸部。朕要将这八万新兵训练成一支精锐之师,日后无论是镇守边疆,还是应对内乱,都能派上用场。另外,萧卿此行,需带上驻扎在辽、大理边境的六万大军虎符,命耶律莫德交出兵权,以免节外生枝。嗯,再让吏部侍郎刘泽担任你的副职,随你一同前往上京道。你们二人要以征兵为名,暗中掌控上京道的军政大权,密切监视郭、大两家的动向。”
“臣明白!”萧正道躬身应道。
“征兵初期,应以平民为主,”皇帝思索着说道,“待根基稳固之后,再设法征召郭、大等世家子弟及家将。你要把握好分寸,对那些愿意归顺朝廷的世家子弟,可大方许诺高官厚禄,加以笼络。朕的目的,是削弱这几家在上京道的根基,使其无力与朝廷抗衡。明年开春之际,朕要这八万新军悉数抵达上京道,听候调遣。”
“臣定不负皇上所托!”萧正道再次躬身领旨,心中充满了信心。他深知此次任务艰巨,但也明白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他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
“萧卿之才,朕深信不疑。”皇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略显疲惫,“好了,明日还要早朝,宣布整编定西军之事。你们也辛苦了一天,各自回府休息吧。”
萧正道、拔里廷焱和萧沃里三人连忙躬身告退,正欲转身离去,阿里果却再次走进了御书房,躬身禀报:“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听闻皇上连日操劳,亲自煮了宵夜,如今正在殿外等候,恳请皇上用膳。”
皇帝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连日来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还是皇贵妃想得周到,有心了。来来来,萧卿、拔里卿、沃里,你们也一同留下,用完宵夜再走吧。”
三人连忙推辞:“皇上,万万不可。君臣有别,臣等怎敢与皇上同席用餐?还是请皇上独自享用,臣等先行告退。”
“哎,无妨。”皇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今日之事,多亏了你们三人鼎力相助。些许宵夜,不成敬意,就当是朕犒劳你们了。阿里果,快请皇贵妃进来。”
阿里果应诺,转身退下。片刻后,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款款走进御书房,正是皇贵妃李沛儿。她面若桃花,目如秋水,举止优雅大方。见过皇帝后,她命身后的宫女取出食盒,将里面的精致小菜和点心一一摆放在案几上,又亲自盛了四碗粥,让宫女分别端到皇帝、萧正道、拔里廷焱和萧沃里面前。
萧正道与拔里廷焱皆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臣,虽不至于诚惶诚恐,但面对皇贵妃的亲自侍奉,心中也颇为不安。他们暗自打量着李沛儿,只见她举止端庄,温柔贤淑,眉宇间透着一股温婉之气,心中不禁感叹,久闻皇贵妃贤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的阿里果看着李沛儿在皇帝身边巧笑嫣然,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恨意。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暗自咬牙:李沛儿!你别得意得太早!不出三日,我定要让你从云端跌落,看你还如何笑得出来!想到此处,他借口身体不适,率先向皇帝告退,转身离去。
离开皇宫,萧正道与萧沃里父子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返回萧府。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车厢内,萧正道看着身旁的儿子,神色凝重地说道:“沃里,此次前往定西军整编,责任重大,难度不小。定西军将士多是老将,性格桀骜不驯,且拔里廷焱在军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你行事切不可莽撞,需多加谨慎,三思而后行。”
萧沃里肃然答道:“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此次前往定西军,孩儿定会小心行事,严于律己,尽快将军队整顿好,不辜负皇上和父亲的期望。”
萧正道欣慰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他深知自己此生虽有战功,却难及萧天佑的威名,但儿子萧沃里年轻有为,英勇善战,比萧天佑家的那些纨绔子弟强上百倍,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黑暗中,萧沃里并未留意到父亲眼中的赞许,他想起父亲后日便要启程前往上京道,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又道:“父亲,后日您便要前往上京道,路途遥远,且上京道局势复杂,您一路上一定要保重身体,多加小心。”
萧正道平日里在儿子面前素来以严父自居,对他要求严格,萧沃里对他也颇为敬畏。今日儿子突然这般关心他,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他轻咳一声,板起脸说道:“为父之事,无需你操心。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定西军在拔里廷焱麾下多年,将士们早已习惯了他的治军方式,如今换了你这个年纪轻轻的败军之将,他们定然不会心服口服。你此去,定会遇到诸多阻碍,需好自为之。”
“败军之将”四个字如同一把尖刀,刺中了萧沃里的痛处。他身形一僵,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与苦涩。西宁之战的惨败,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如今被父亲当众提及,让他倍感屈辱。
萧正道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了。他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不忍,暗骂自己口无遮拦。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沃里,为父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只是想提醒你,此行不易,需做好万全准备。西宁之战的惨败,并非你的过错,而是幽云大族暗中作祟,粮草不济所致。为父心中清楚,满朝文武也都明白。无论他人如何看待你,在为父心中,你始终是最优秀的,为父以你为傲。”
萧沃里心中一暖,眼中泛起了泪光。他转过头,看向父亲,哽咽着说道:“父亲……”
“好了,不说这些了。”萧正道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今夜你我父子二人便不睡了。马车到了华阳街拐角处,你下车去叫上耶律涂那,还有与你一同从西宁回来的耶律宇杰,让他们速到萧府议事。”
萧沃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父亲的意思是……”
萧正道笑道:“自然是让他们二人担任你的副都指挥使,协助你整编定西军。耶律涂那和耶律宇杰皆是难得的将才,有他们相助,你定能事半功倍。另外,为父离开幽州前,会交待你张伯父,由他暂时掌管兵部之事。拔里廷焱虽任兵部侍郎,但为父不会让他掌控实权。你在整编定西军期间,无论需要钱、粮,还是人手,只要兵部有,你尽可去找你张伯父取用。他若有一丝为难,为父从上京道回来,定扒了这老小子的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