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心里清楚,这些跟梢之人多半是丁家派来的。
汴梁城的晨光尚未穿透云层,街巷间的薄雾还未散尽,那些潜藏在屋檐下、巷弄拐角的身影便已如鬼魅般缀上了他的行踪。这并不稀奇,皇城司作为皇家暗中执掌刑讯监察的密探机构,麾下豢养着无数精通追踪隐匿的好手,寻常朝中重臣的饮食起居、往来应酬,无不在其监视之下,这本是官家默许的规矩。只是皇城司现在由丁家掌控,旁人被监视不过是例行公事,可如今这刀尖般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滋味便全然不同了。
曹炬指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赤龙令,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俗话说百密一疏,他虽身怀龙象般若神功,行事素来谨慎,却也不敢担保自己能做到万无一失。更何况高滔滔与何一挺尚在京中,这二位一位是明教中炙手可热的新秀,一位是执掌明教教务的教主,身份敏感至极,若是此刻贸然动手清除尾巴,难免打草惊蛇,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暂且忍耐,等他二人离了汴梁,再将这些丁家派来的眼线一一拔除,到那时,神不知鬼不觉,方能永绝后患。
回到碧水园时,园中的晨露还凝在花叶之上,晶莹剔透,映着初升的朝阳,生出几分清雅之气。这座园子是曹家在京郊的别院,亭台楼阁依水而建,飞檐翘角覆着青瓦,雕梁画栋间缠着绿萝,颇具江南雅致。曹炬将何一挺引至客厅歇息,那客厅陈设古朴,案几上摆着汝窑青瓷,墙上悬挂着范宽的山水真迹,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安置好何一挺后,他便转身往书房而去,心中还惦记着高滔滔的安危。
刚踏入书房,便见舒晓云与杨小云正陪着高滔滔坐在窗边说话。窗棂外是一片荷塘,荷叶田田,粉荷初绽,香气清雅。舒晓云身着一身淡绿罗裙,鬓边簪着一朵白玉兰,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郁色;杨小云穿了件月白襦衫,气质温婉,正低声安抚着高滔滔。曹炬见状,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对着舒晓云问道:“咦,你怎么还未回侍郎府?”
舒晓云闻言,只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并不答话。她并非不知晓自己该回府了,只是心中那点醋意如藤蔓般疯长,缠绕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可以容忍曹炬与杨小云亲近,毕竟二人早有情分,且杨小云性情温婉,从未有过半分争风吃醋的心思。可高滔滔不同,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又身怀素女心经,当年在西宁之时,她便亲眼见过曹炬与她形影不离,那份亲密无间,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如今高滔滔竟留宿碧水园,想到夜里二人或许会独处,舒晓云的心便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阵阵作痛,怎么也不愿离开这书房半步。
听着曹炬的问话,舒晓云心中恶狠狠地想道:今日便是赖在这里不走了!侍郎府中那些长舌妇,若是再敢散播我与公子的闲言碎语,或是编排高滔滔的不是,定要将她们的牙齿一个个敲下来,看她们还敢不敢多嘴!
曹炬见她这般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我与滔滔去见何教主,你去不去?”
舒晓云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语气坚决:“不去!我在大宋与何一挺虽未有过深交,但早年游历江湖之时,亦曾数次擦肩而过。此人乃明教教主,心思深沉,目光如炬,以他这等人物,恐怕早已将我的面目记在心中。我若是随你同去,反倒显得刻意,不如留在此处陪着小云姐,也省得添乱。”
曹炬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强求,与高滔滔对视一眼,二人一同转身向客厅而去。
此时的客厅内,何一挺正负手立于窗前,欣赏着墙上悬挂的历代名家真迹。他身着一袭灰色长衫,头发用木簪束起,周身明尊功法尽敛,已无半分江湖教主的霸气,乍一看去,倒似个饱读诗书的私塾先生。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曹炬身上,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曹家不愧为大宋勋贵世家之首,根基深厚,底蕴不凡。仅曹公子此间客厅内所收藏的这些历代名家真迹,便已是件件稀世珍宝,其价值之高,不亚于大辽国皇宫大内的收藏。”
曹炬闻言,连忙拱手谦逊道:“晚辈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这些字画皆是先祖遗留之物,挂在这边也只是装点门面,我自己都未曾仔细品鉴过,让何教主见笑了。”
高滔滔此时也走上前来,对着何一挺盈盈一礼,虽与他分开不过半日,却依旧恪守礼数,恭敬道:“滔滔参见教主。”
何一挺看着眼前的高滔滔,眼中满是欣慰之意,抬手虚扶道:“滔滔请起。你这些年勤修苦练,武功已大有长进,如今更是接近寂灭境界,不负我明教栽培。”
他的目光在曹炬与高滔滔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古人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似这二人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修为,接近无数武林人士毕生追求的寂灭境界,在明教数百年的历史上,除了李元春与李大先生之外,再无第三人能做到。何一挺自忖年轻时,虽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却也远远不及二人如今的成就。只可惜,曹炬偏偏是大宋的官家子弟,其出身与那位宋太祖极为相似,皆是勋贵之后,却又身怀绝世武功,心怀天下。这样的人物与明教相交,究竟是明教之福,还是明教之祸,此刻尚难预料。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两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何一挺眉头微挑,看向曹炬。曹炬轻咳一声,上前一步,低声道:“何教主,家父与家母到了。”
何一挺闻言,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曹佾会在此刻前来见他。他与曹佾虽同属江湖与朝堂两个不同的圈子,却也早有耳闻,知晓此人乃是大宋枢密使,手握兵权,智谋过人,是官家倚重的重臣。今日曹佾亲自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一旁的高滔滔更是手足无措,脸颊瞬间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狠狠瞪了曹炬一眼。她心中暗自埋怨,曹炬事先并未告知她曹佾夫妇会来,如今猝不及防之下相见,自己毫无准备,难免显得失态。
片刻之后,只见一对中年夫妇缓步走了进来。那男子身着紫色官袍,腰束玉带,颔下三缕长髯,面色温润,气度从容不迫,正是大宋枢密使曹佾。他身后跟着的美妇人,身着锦绣长裙,头戴珠钗,容貌秀丽,气质雍容,正是曹夫人毕雅蝶。她一进门,目光便直直地落在高滔滔身上,神情似笑非笑,仿佛觉得极为有趣。
何一挺沉默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曹佾拱手行礼道:“枢相大人。”
曹佾连忙拱手还礼,语气平和道:“何兄不必多礼,今日冒昧前来,叨扰了。”
————————————
书房内,舒晓云看着曹炬与高滔滔离去的背影,心中依旧有些不解,转头向杨小云问道:“小云姐,曹伯父乃是大宋枢密使,身份尊贵,为何要在碧水园见何一挺?若是在府中相见,岂不是更显郑重?”
杨小云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缓缓说道:“我曾听婆婆提起过,府内院毕竟戒备森严,凛风阁的几位老供奉及其弟子,早年也曾游历江湖,遍识天下英雄。何教主身为明教教主,威名远播,谁也不敢保证这些老供奉们未曾见过他。若是在府中相见,万一被人认出,传了出去,难免会引起朝堂非议,于曹家、于明教都无益处。将相见之地选在碧水园,倒是更为稳妥。”
舒晓云闻言,仔细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随即笑道:“如此说来,倒也合理。只是不知曹伯父见到陆姐姐时,会如何相待。陆姐姐身份特殊,又是江湖中人,真想亲眼看看这一幕,只可惜没机会。”
杨小云放下茶杯,语气平静道:“公公他老人家向来处变不惊,遇事沉稳。何况陆妹妹的身份,他早已知晓,想必会以平常心相待,不会过于为难她。”
“那曹夫人呢?”舒晓云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笑着问道,“曹夫人性情爽朗,向来爱热闹,她对高滔滔定是极感兴趣。公子如今要面对这二位长辈,又要顾及高滔滔与何教主,怕是有的头疼了。”
杨小云想到曹夫人毕雅蝶的脾性,微微笑道:“这倒也是。婆婆向来心直口快,若是对高滔滔感兴趣,定会问东问西,公子夹在中间,确实不易。”
舒晓云这段时日一直在苦读贺老太医赠予她的医书,日夜钻研,难得有歇息之时。今日因高滔滔的到来,她心中思绪万千,更是未曾片刻安宁,与杨小云聊了没多久,便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连打了几个哈欠。
杨小云不知为何,也没有提议去内室歇息,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舒晓云的头越来越低,最终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杨小云缓缓站起身来,从内室取了一条薄被,轻轻为她盖上。看着舒晓云熟睡的面容,她轻轻叹了口气。她早已猜出晓云今日为何执意留下,无非是心中醋意难平,怕高滔滔与曹炬过于亲近。只是这般做法,是不是有些太过执着,贪图过多了?感情之事,强求不得,若是一味地猜忌、纠缠,反倒会适得其反。
舒晓云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此时已是初夏时分,天气渐热,她在桌上趴了半夜,只觉得浑身黏腻不堪,甚是不舒服。见杨小云不在书房内,她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出门向院落西侧的一间小屋而去。
那间小屋是碧水园内专门用来沐浴的地方,全天备有热水,水汽氤氲,还摆放着熏香,驱散异味。舒晓云素来爱洁,这也是她最喜欢留在碧水园的原因之一。
只是可惜,这世间并无洗发膏与沐浴露,只能用皂角清洗,虽能去污,却不及后世之物便捷舒适。舒晓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能研制出类似洗发膏的东西,岂不是美事一桩?
她正想得入神,忽觉一阵狂风骤然袭来,卷起地上的碎草与落叶,漫天飞舞。舒晓云猝不及防之下,被气流呛得连连咳嗽,险些喘不过气来。她心中清楚,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当即转头望去,果然见一身劲装的曹炬正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显然是刚练完武。
想必是他刚才练功之时,掌风太过凌厉,才会引得这般动静。舒晓云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怒意,随手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气鼓鼓地便向曹炬冲了过去,浑然忘了自己的武功与曹炬相差甚远,这般举动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幸亏曹炬心中有数,知晓她只是一时气急,并未当真想要伤害自己,连连躲闪,未曾还手。舒晓云手持树枝,连连挥舞了十余下,招式虽急,却毫无章法,连曹炬的衣角都未曾沾到,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了好了,”曹炬见她实在累得不行,连忙开口劝道,“丫环们都在旁边看着呢,你这般模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他昨晚一夜未睡,先是与何一挺商议明教之事,后又接待父母,却并未感觉疲惫,依旧习惯性地早起在此晨练。刚才他刚打了两套博浪拳,见舒晓云闷头从这边经过,神色有些不悦,一时兴起,便对她耍了一记灭空掌,只是早晨精神正好,一时没控制住力道,这一掌的劲力稍大了些,才惊到了她。
舒晓云停下脚步,胸脯微微起伏,脸上满是嗔怒之色,余恨未消地说道:“你练一身好武功就用来欺负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