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连曹芬也起了好奇之心,道:“琴妹妹,灵儿公主究竟怎样了?这一年来,汴梁城里再也没了她的消息。此处又无外人,说与姐姐听听。”
曹妙琴面色一紧,连连摇头,决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姐姐莫要再问,小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想那往昔,一年之前,曹家为曹炬行那成人之礼,不过数日之后,杨小云便正式踏入曹府之门。依曹佾之意,不过纳一小妾,悄然而办即可。然曹炬却执意不肯,非要让杨小云风风光光入门,竟将他在军中相善的一众军官,尽数请来。这场婚事,虽不比曹岐大婚之隆重,热闹却更胜几分。曹佾心中颇为不悦,而曹夫人却大力支持,实令人费解。
待那夜晚,宾客散去,曹炬满心欢喜,正欲入洞房与杨小云共结连理。岂料,赵灵儿竟径直闯入碧水园。其后发生何事,曹妙琴亦不甚明了。只知次日她前往碧水园时,园内一片狼藉,曹炬更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过了些时日,曹妙琴方知,此事皆由其母一手操办。曹夫人向来对赵灵儿无甚好感,且以曹家如今之势力,是否迎娶公主,已无关紧要。于是,曹夫人设法使赵灵儿知晓此事。曹夫人本就想着,若赵灵儿能咽下这口气,倒也愿意她进曹家门;否则,以公主之尊,又是个醋坛子,曹家必将不得安宁。而曹炬却被母亲瞒在鼓里,他本打算过两日,待生米煮成熟饭,再向赵灵儿解释,却不想如意算盘全盘落空。赵灵儿得知后,径直找上门来。为顾全皇家颜面,赵灵儿非要曹炬先休了杨小云,即便入门,也得几年之后。曹炬却怎肯答应,实话说,在他心中,杨小云的地位远高于赵灵儿。赵灵儿见曹炬如此,越吵越怒,最后竟动起拳脚。曹炬心中有愧,起初只是躲避,可接连挨了十几下后,也不禁动了真火。他武功本就高出赵灵儿许多,平日里又与她多次切磋,对那“风影流动”的身法也颇为熟悉。当下拼着再挨几下,一把抓起赵灵儿,便将她扔出了曹府墙外。曹夫人在暗处瞧得目瞪口呆,暗自庆幸自己此举英明,否则曹炬娶了赵灵儿,这小两口皆身怀绝世武功,曹家哪还有太平之日。
自那之后,赵灵儿便再未踏入曹府半步。曹佾亦严令府中众人,不得将此事外传,否则定以家法惩处。曹妙琴虽身份特殊,却也不敢违抗父亲之命,任凭曹芬与舒晓云如何追问,皆守口如瓶,不敢再多言半句。
三人交谈之声虽轻,然杨小云已修习三年有余春华阁的心法,耳目比常人敏锐许多,字字句句皆听得真切。她不愿舒晓云与曹芬再追问此事,曹炬为了她,连公主都可放弃,杨小云自觉无以为报,实不想再给曹炬招惹麻烦。当下款步上前,笑道:“舒姑娘,听闻你先前所作诗句皆在太行山中完成,又听芬姐姐说,姑娘到了汴梁城后,佳作亦不少,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
舒晓云不知为何,心中有所顾虑,不愿再冒用“前人”诗名,推辞道:“文章本乃天成,不过妙手偶得之,小女子不过是碰巧而已,哪敢再献丑,惹人笑话?”
曹炬趴在桌上,闻听此言,心头仿若遭雷击一般。这两句分明是南宋陆游之语,舒晓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巧知晓?曹炬暗自庆幸,幸亏今日自己在此,否则日后若误杀了她,那将是何等憾事。
曹妙琴眼睛一亮,道:“舒姑娘此言,正中小妹下怀。小妹写诗时,时而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可稍过片刻,或许就思绪堵塞,连一字都难以写出。”
曹芬微微一笑,道:“小女子愚钝,不及琴妹妹体会深刻。不过晓云曾赠予小女子几首短诗,小女子至今仍记忆犹新。”
杨小云笑道:“既如此,还不快念来听听?小女子早已迫不及待了。”
曹芬道:“那好,这是晓云到京城后的思乡之作:‘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曹芬吟咏那《一剪梅》时,舒晓云双眼紧紧盯着曹炬,直至曹芬念完,曹炬却依旧一动不动。舒晓云见状,顿时松了口气。
却不知曹炬此刻只想仰天长笑,这舒晓云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抄袭。前人,哦不,是后人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得在娘胎里翻江倒海。也不知这舒晓云究竟知晓多少诗词,可千万别把那些千古名作都搬到这个时代,否则往后近千年的文坛,怕是都要黯然失色了。
曹炬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曹妙琴叹道:“舒姑娘,小妹实在佩服。此诗看似浅显易懂,然意境却极为深远,这般境界,小妹穷尽一生,恐也难以企及。”曹妙琴心中不禁有些失落,她向来对自己的才学颇为自负,却不想在舒晓云面前,竟连争胜之心都渐渐消散,想来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罢了。杨小云亦是如此,神色黯然,默默不语。
曹炬身子忽然动了一下,喃喃说道:“好酒,再来一壶。”
曹妙琴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无心再在此停留,起身向舒晓云施礼道:“今日能与舒姑娘一会,实乃小妹之幸。只是我这弟弟已醉得不省人事,只好改日再来讨教。”
杨小云俯身到曹炬耳边,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府吧。”
曹炬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大声道:“小二,结账!”言罢,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扔到桌上,道:“不用找了。”
店小二又惊又喜,赶忙将金子揣入怀中。这锭金子,莫说摆个七八桌酒席,便是再多些,也绰绰有余,今日看来定能发笔大财。
曹妙琴与杨小云谢绝舒晓云相送,唤来小二,将曹炬扶至车上,便启程回府。
舒晓云怔怔地望着马车远去,忽觉兴致全无。端起面前那杯残酒,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清香瞬间沁入肺腑,心中暗道,即便在原来那个时代,这酒也算别具一番风味了吧。
舒晓云看着那淡红色的酒液,轻轻叹了口气。
萧大娘子推门而入。先前舒晓云唤曹炬上楼时,她便躲开了,实不愿与曹炬碰面。她对这少年忌惮已久,纳言所资料虽提及他勇猛好武,可萧大娘子原以为不过是上阵杀敌的寻常功夫,却不想他竟修习龙象般若神功,且已达这般高深境界,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调教出此等弟子。她所修内功源自燕家心法,然招式中却有诸多萧家独门武功,真若动手,难保不会露出破绽,故而能不见便不见为妙。
要说还有一人让萧大娘子捉摸不透,那便是舒晓云了。萧大娘子记得在辽国时,这女子不过以智谋见长,从未听闻她文采出众,可到了大宋,竟凭此名扬汴梁城,实在令人费解。萧大娘子虽只是略通文墨,但也知舒晓云所作诗篇,皆堪称传世佳作,难道她一直深藏不露?她究竟有何居心?萧大娘子与舒晓云相识已久,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聪明伶俐,乖巧讨喜,萧大娘子原本还想收她为衣钵传人,却不想这孩子心思繁杂,无法专心练武,一心只想着阴谋诡计,尤其是设计结识契丹皇帝一事,更是令萧大娘子心生厌恶,便渐渐与她疏远了。
曹芬送走曹妙琴等人,回到屋内,坐在舒晓云身旁,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道:“晓云,你与曹家小五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姐姐竟一无所知,今日带杨小云前来,险些惹出大祸。”
舒晓云神色淡然,道:“怎么,芬姐对那曹炬竟如此惧怕?”
曹芬苦笑道:“我们曹家子弟,谁人不知枢相大人有意立他为下任宗主?他们府中,但凡支持他大哥之人,皆被调去镇守西宁防线。再者,当年他刚入禁军时,军中有几个与原汴梁曹家交好之人,皆被他整治得苦不堪言。唉,这曹小五,别看他整日脸上笑呵呵的,背地里可是阴狠毒辣得很……”
曹芬突然住口,暗自思忖,自己说这些作甚?万一舒晓云与曹炬真有私情,岂不是给自己招来大麻烦。
舒晓云猜到她的心思,笑道:“芬姐无需担忧,小妹与曹将军不过见过几面罢了。当初小妹初到汴梁城,人生地不熟,是曹将军将小妹送至姨父府上。今日他领兵在城内巡逻,小妹请他上楼,不过略表谢意而已。”
曹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哪会有那般想法?”
舒晓云道:“不过那杨姑娘毕竟是曹将军的侍妾,如此抛头露面,他见了怎会不在意?”
曹芬笑道:“晓云有所不知,杨小云虽是侍妾,可小五对她宠爱至极。当初她入门时,与小五稍有交情的京城少年子弟,几乎都收到了请柬。若不是杨小云身世不明,年纪又比小五小许多,这正室之位,恐怕非她莫属。即便如此,曹家下人对她亦是极为敬重,绝不敢将她视为普通侍妾。”
舒晓云道:“可她看上去,似乎比五公子大不了多少啊。”
曹芬叹道:“是啊,姐姐我曾多次询问杨小云究竟是如何保养的,可她总是避而不答。晓云,你比姐姐有法子,今日既已与她相识,寻个时机,我们同去曹家府上,想法子套出杨小云驻颜的秘方。”
提及这女子们共同关心的话题,两人顿时又热络起来。
韩国涛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屁股在舒晓云身旁坐下,道:“五公子呢?怎不见他人?”
舒晓云厌恶地皱了皱眉,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道:“他喝多了,已然先走了。”
曹芬对韩国涛似无好感,见他进来,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韩国涛冲着曹芬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什么玩意儿。表妹,你可知她为何见了我就跑?就因我是韩家人,与曹家不是一路。”
舒晓云道:“表哥想多了,小妹也算韩家人,可芬姐对小妹从未有过不满。”
韩国涛道:“你又不姓韩,何况舒才女名满京城,不知多少贵公子对你倾心,她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你。不是表哥背后说父亲坏话,他真是老糊涂了,咱们韩家在京无权无势,他却非要与曹家作对。表妹,日后表哥若有难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舒晓云道:“表哥醉了,莫要再说这些胡话。何况韩家若真有难,小妹又怎能独善其身?”
韩国涛笑道:“表妹有所不知,方才五公子与表哥说,他对你一见钟情,特托表哥为你们牵线搭桥。怎么样,我瞧你对他也颇为不同,何时表哥再帮你约他相聚?”
舒晓云冷笑一声,道:“曹炬这般人,会一见钟情?简直笑话,他如此说,不过是想从表哥口中套取消息罢了……”
舒晓云突然心中一寒,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急忙道:“他方才与你说了些什么?”
韩国涛笑道:“你也想知道?五公子说,想约你出去相会,还问那日他离开韩府后,你可曾提及他。”
舒晓云问道:“那你如何作答?”
韩国涛见她如此紧张,不禁疑惑道:“我便说,那日你与家父家母在屋中谈了许久,我并不知晓此事。”
舒晓云看向萧大娘子,只见她亦是脸色大变,不由得惨然一笑。当真人算不如天算,世上怎会有如此愚笨之人,明知韩、曹两家敌对,竟还妄图讨好,还将府中之事尽数说出。韩琦在大宋潜藏二十余载,也算个人物,怎就教出这般儿子。
韩国涛见她脸色苍白,担忧道:“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舒晓云再也不愿看他一眼,无力道:“干娘,我们回府。”还是先回去与韩琦商议一番,看来先前拟定的计划,怕是又得变动了。
二人走出酒楼,舒晓云突然止步,转身朝街对面走去。
萧大娘子颇为不解,只见舒晓云来到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面前,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递与他们。那母亲千恩万谢,带着儿子蹒跚离去。
舒晓云正欲登上马车,只听身后店小二道:“姑娘将钱予那女子,实在不值。”
舒晓云猛地回头,微怒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对母子饿死街头?你竟毫无怜悯之心?”
那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自曹枢相执掌朝政,三年来,京城便无饿死之人。那女子好吃懒做,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宁愿街头乞讨,也不愿去朝廷开办的作坊做事。否则,虽说日子不算富足,但一日三餐总能温饱。姑娘您瞧,等您一走,那女子必定返回,反正小的是不会让她靠近酒楼门口。”
舒晓云回头望去,果然见那女子躲在街头拐角处,探头探脑,不由得摇了摇头。
萧大娘子坐在马车内,见舒晓云托腮沉思,道:“晓云,你在想何事?”
舒晓云道:“还在思量那对母子之事。若小二所言非虚,仅就此点,虽说有曹佾之功,但也可看出大宋确实比我大辽富庶。幽州城内,孤儿寡母众多,我曾多次奏请陛下开仓救济,可朝中大臣却只肯拿出少许,皆称库中余粮仅够保证战时所需。若宋辽两国真的开战,我大辽怕是已先输一筹。”
萧大娘子还是首次见舒晓云如此苦恼,心中暗自疑惑:她对孤儿寡母尚有怜惜之情,可助契丹皇帝灭权臣满门时,却又毫不手软,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