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曹夫人与曹炬自李擎天处离去,曹夫人便道:“炬儿,你离府这些时日,你那宫中的姑姑,可是常派人来询问你何时归来,还央我带你进宫去与她相见。”
曹炬脑海中,隐隐浮现当年初至成都府曹府时,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模样。那时他便奇怪,为何她见了自己,便泪盈于眶。当下曹炬便道:“甚好,孩儿还从未踏入过皇宫,正可借此机会开开眼界。”
曹夫人抬手轻抚曹炬的头,说道:“进得宫去,见了你姑姑,可得与她亲近些。这些年来,她寄至府中的家书里,时常问起你的情况。唉,若当年她能顺利诞下孩儿,如今那孩子怕也与你年纪相当了。”
曹炬面露疑惑,问道:“姑姑缘何没能保住孩子?”
曹夫人长叹一声,道:“她呀,实乃苦命之人。”旋即便将曹媛当年之事,细细说与曹炬听。曹炬听罢,对那深宫中的女子,不禁心生怜悯。自古以来,皇宫之内,此类变故屡见不鲜,然此事落到自家亲人身上,曹炬心中仍觉不是滋味。
曹夫人又道:“这几年,你姑姑的日子,怕是愈发艰难了。当年她虽失了孩子,官家起初对她倒还宠爱。可自你父亲重归曹府,官家对她的猜忌,便一日深似一日。虽说她背后有咱们曹、毕两家撑腰,在宫中无人敢欺,但这日子,想必也是孤寂得很。”
曹炬道:“既然官家如此对待姑姑,姑姑为何不多回府中住些时日?”
曹夫人道:“你莫要以为皇宫能如此没规没矩!宫中对嫔妃出宫,管束极严。上次你姑姑回府,不过待了半日,连与你相见的功夫都没有。”
曹炬见身旁几个丫鬟都离得远远的,便压低声音道:“听闻官家身体抱恙,恐是熬不了几年了。若官家驾崩,姑姑该如何是好?”
曹夫人吓了一跳,道:“你好大的胆子,这话是谁与你说的?怎如此不知轻重!”
曹炬笑道:“娘亲怕是骂不得这人,乃是外公与孩儿说的。外公那日饮了些小酒,顺口提及,似是对外间那位官家,也颇有不满。”
曹夫人顿时没了脾气,思忖片刻后,小声道:“自宋太祖以来,皇家便没了嫔妃为先皇殉葬的先例。若官家真的龙御归天,你父亲定会设法接你姑姑出宫。那储君乃刘皇后所出,自幼便对你姑姑心怀怨恨,你姑姑若留在宫中,怕是凶多吉少。”
曹炬思索一番,道:“反正孩儿如今已然归来,娘,明日咱们便去探望姑姑吧。”
曹夫人点头道:“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你姑姑若是知晓,必定欢喜万分。”
曹夫人忽而上下打量曹炬,道:“炬儿,你在外公府住了这两月,竟是长高了不少。”说着,又比量了一下,“你原本还未到为娘胸口,如今都快及肩了,炬儿当真是长大了。”
曹媛得知曹夫人母子要来探望,心中大喜,次日一早,便差了贴身小太监小玄子,在曹府门口等候。大宋律法森严,当朝重臣不得与宫内太监结交,除非是总管级别的太监,奉官家旨意,方可进入大臣府邸。像小玄子这般小太监,原本是进不得曹府大门的。
见曹夫人携曹炬出府,小玄子赶忙迎上前去。
曹夫人微笑着吩咐家人递上一份赏钱,便与曹炬登上马车。小玄子坐到车夫旁边,车夫熟练地甩了个鞭花,马车缓缓朝着皇宫行去。
曹炬头一遭见到传说中的宦官,且年纪与自己相仿,顿时兴致大增,一路上不住地与小玄子攀谈。小玄子跟随媛德妃多年,深知眼前这位是娘娘最疼爱的侄子,岂敢有丝毫怠慢,几乎是有问必答。
曹府距皇宫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宫廷门口的侍卫都认得小玄子,也未仔细盘查,便放他们进去了。
一入皇宫,曹炬忍不住探身向外张望,却发觉这皇宫与自己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略一思索,他不禁暗自好笑,自己所知的皇宫,不过是以后世北京故宫为蓝本,如今距故宫建造尚有近千年,差异自然巨大。
又行了一阵,曹炬见宫中有些地方略显破旧,心中奇怪,便问道:“小玄子,宫中怎会有这般破旧之处?”
小玄子笑道:“听宫里的老人们讲,此处原是后汉刘氏的皇宫,已有百余年历史,有些地方破旧,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官家与几位娘娘居住的地方,倒是颇为华丽。”
曹炬暗自嘀咕,难道这是那后汉皇帝所建,品味也不过如此嘛。
曹媛早已在别宫门口等候。曹炬跳下马车,来到曹媛面前,唤了声姑姑。曹媛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自当年成都城一别,她与曹炬便再未相见,如今见昔日粉雕玉琢的孩童,已快长成翩翩少年,不禁感慨万千。
曹夫人走上前施了一礼,曹媛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曹夫人搀起,道:“嫂嫂无需多礼,进屋里说话。”
进得屋内,曹媛拉着曹炬坐在身旁,对曹夫人道:“大哥近日可还忙碌?”
曹夫人叹道:“怎能不忙?要安排众多曹氏族人到各府任职,又不能亏待了他们,可官家与丁谓又时常从中作梗,着实让你大哥两头为难。”
曹媛歉然道:“都怪我,在这宫中,也帮不上大哥什么忙。”
曹夫人赶忙道:“怎能怪你?若不是你大哥,妹妹又怎会失宠于官家,该怪罪的,是我们夫妇才是。”
曹媛道:“罢了,本宫对此也已看淡。自古官家情义淡薄,当年官家宠爱小妹,不过是因小妹在朝中无依无靠,他无需担心外戚弄权。若真对小妹关爱,又怎会任由他人欺负小妹,致小妹九死一生,连腹中胎儿都保不住。难道他这个官家,连这点都做不到吗?自从他发觉大伯母时常进宫看望小妹后,便对本宫疏远了,这一年来,连这宣宁宫的门都未曾踏入过。”
曹夫人看着她,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曹媛见曹夫人这般模样,笑道:“嫂嫂不必担忧,这几年小妹也习惯了。当年被强行选秀入宫,小妹便已做好在宫中孤老一生的准备,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二十余年而已。何况小妹今时不同往日,宫中已无人敢欺负我。”
曹夫人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宫女和小玄子,欲言又止。
曹媛心领神会,对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众人离去后,曹夫人问道:“妹妹,你可知道官家最近身体如何?”
曹媛思索片刻,道:“如今官家凡事都避着小妹,那些御医,虽有几个平日受了小妹不少赏赐,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宣宁宫,只能托小玄子转告。听闻官家自从见过嫂嫂父亲毕老侯爷后,便意志消沉,整日没精打采,这些天一直待在付淑妃那里。”
曹夫人笑道:“听说那付淑妃至今未满二十,不知是真是假?”
曹媛也笑道:“此事倒是千真万确。不过这丫头有些不知深浅,仗着官家宠爱,对小妹也不甚敬重。小妹念她年纪尚小,见她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也就不与她计较。有一次,她不知怎地又惹到了刘皇后,幸亏小妹从中周旋,那小丫头才免受皮肉之苦,从此对小妹倒是心存感激,客气了许多。”
接着,两人又聊起朝中大臣家眷的趣事,曹炬听得直打哈欠,没想到母亲和姑姑这两个平日里如此厉害的女子,凑到一起,竟也尽说些八卦之事。
曹媛忽见曹炬兴致不高,便对曹夫人说道:“炬儿头一回来皇宫,就让我这做姑姑的带他四处转转吧。”
三人来到宫外,缓缓漫步。大宋皇宫始建于后汉,历经后汉、后周、大宋三代,虽其间历经几次战火,但大体仍保持原样,宫中古迹众多。曹炬对后周之事最为感兴趣,曹媛便牵着他的手,来到后周世宗当年居住之处。
后周世宗所住之地,位于皇宫北侧,与别处略有不同,所用砖瓦皆为黑色,而非皇家常用的明黄色,显得格外庄严肃穆,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曹炬见状,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曹炬问道:“姑姑,此处如今可还有人居住?”
曹媛还未答话,前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位宫装女子走了出来。她见到曹媛,微微一愣,赶忙上前行礼道:“参见媛妃娘娘。”
那女子说着,偷偷打量了曹炬一眼,恰好曹炬也在偷偷看她,两人皆是一呆,原来竟是相识之人。
曹媛见状笑道:“灵儿公主免礼。这位是曹枢密使的夫人,这是本宫的侄子曹炬。”正欲为曹夫人母子介绍来人,却见曹炬和那女子大眼瞪小眼,不禁奇道:“怎么,灵儿公主你认识炬儿?”
曹夫人忍住笑,在曹媛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曹媛脸色陡然变得十分古怪。
赵灵儿未曾想到,数月未见曹炬,再见时他竟似长大了许多。见曹炬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禁羞红了脸。那日曹佾一行人离去后,赵玉炎跟她说了不少事,赵灵儿这才知晓,让曹炬进宫是极为无礼之举。如今再次见到他,想起赵玉炎所言,心中不免有些尴尬。
曹炬见赵灵儿有些不知所措,知她小女孩子脸皮薄,便施礼道:“参见灵儿公主。没想到自太平府一别,这么快又与公主相见。”
赵灵儿此刻也恢复镇定,道:“曹公子免礼。”
曹媛眼珠一转,便对赵灵儿说道:“灵儿,炬儿头一回来皇宫,你带他四处逛逛吧,本宫和嫂嫂还有些事要谈。”说罢,暗中扯了扯曹夫人的衣袖。
曹夫人心领神会,说道:“那就有劳灵儿公主了。”
曹炬活了两世,自然明白姑姑的意思,正欲推辞,赵灵儿却道:“请媛娘娘和曹夫人放心,本宫定会带好曹小弟。”
曹夫人施了一礼,随着曹媛离去。转过一个弯,曹夫人忍不住说道:“妹妹难道想让炬儿与灵儿公主多亲近亲近?”
曹媛笑道:“嫂嫂难道不觉得他们俩挺般配吗?灵儿是小妹看着长大的,知书达礼,她母亲伍辰妃为人和善,对小妹也颇为客气,是小妹在宫中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之一。只可惜前年过世了,不然她见了炬儿,肯定也会喜欢的。”
曹夫人皱眉道:“可官家如今对曹家猜忌颇深,未必会同意此事。何况这位灵儿公主看来也很有主见,又是皇室公主,我只怕炬儿将来会受委屈。”
曹媛道:“嫂嫂身为毕家大小姐,想必知道宫内有位温先生吧,官家素来敬重他。灵儿是温先生的徒弟,若温先生开口为灵儿说话,官家应该会考虑。大哥与官家一直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炬儿若能娶了灵儿,或许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曹夫人依旧沉默不语。曹媛虽是当朝德妃,但出身贫寒,她不知曹夫人并非不知温先生,而是对温先生了解太多。当年,她正因赵玉炎是温先生的徒弟,才极力反对曹岐与她的婚事。没想到温先生竟还有一徒,而且又与曹炬扯上了关系。
这边曹炬跟在赵灵儿身后,没话找话地与赵灵儿搭腔。他深知眼前这位公主不可轻易得罪,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与她合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