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官家放心。”陈琳悠悠一叹,“老奴绝非多嘴饶舌之辈。只是宫内如老奴这般耳聪目明者,实非仅有一人。官家往后这些言语,还是莫要再提,免得招惹长公主不悦。”
赵文基神情恍惚,浑浑噩噩地迈进政德宫殿之中。但见曹佾、丁谓与狄青,这三位朝中举足轻重之臣,赶忙上前行礼。赵婉见他神色异样,只道是今日被自己训斥得太过严厉,并未往其他处多想,开口说道:“官家既已至此,西宁军情突变,狄大人且再细细道来。”
丁谓见赵婉如此颐指气使,心中暗自不悦,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虽说他对赵文基也不过是维持表面的敬重,然而赵文基毕竟贵为官家。这女子无端掺和进来,成何体统?遍阅史书典籍,向来唯有太后涉理朝政,何曾听闻有公主擅权之事?
丁谓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赵文基,见他面容略显苍白,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外有权臣把控局势,内有长辈侵夺权柄,这官家当到这般田地,实乃古今罕有之例。
可令丁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曹佾与狄青对此竟好似浑然不在意。狄青更是一听长公主吩咐,便忙不迭地往长平宫赶去,仿佛对听从一女子差遣还颇为乐意。丁谓此前曾委婉地表达过自己的异议,曹佾却总是打哈哈,言道官家自幼在成都城长大,于朝中毫无根基底蕴,长公主愿意出面扶持,实乃一桩好事。而狄青则闷声不响,仿若全然听不懂。昔日那个对仁宗先帝忠心不二的狄青,如今究竟去往何处了?
时日一久,丁谓渐渐瞧出了些许端倪。曹佾、狄青与这赵婉,恐怕早有渊源。尤其是新官家登基那日,宫内大排宴席,赵婉一时疏忽失言,竟称呼曹佾为“曹兄”,丁谓顿时心中恍然。遥想当年真宗先帝对曹佾、狄青二人极为信任,欲将妹妹许配给其中一人,这倒也不足为奇。至于此事最终为何未能成,丁谓亦不愿过多探究。不过那狄青虽生得相貌堂堂,实则是个粗莽之人,想来赵婉应是更倾心于曹佾。可现今的曹夫人,往昔的毕家大小姐,又岂是易于之辈?赵婉与之相比,终究还是稍逊一筹。当年定仪公主骤然在朝野间销声匿迹,想来便是此中缘由。
丁谓目光在曹佾与赵婉身上来回游移,忽而又想起这几年在京城声名远扬的曹炬与赵灵儿这对欢喜冤家,不禁暗自感慨,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啧啧称奇,心中满是佩服之意。
丁谓自忖这番推测纵然不能说全然精准,却也相去不远。对于朝中女子掌权这等奇事,他亦是徒唤奈何。这并非是他甘愿屈居于一女子之下,只是这女子背后有曹家、毕家以及狄青撑腰,他又能有何办法?丁家向来以书香传家,在开国九大勋贵家族之中,排名最为靠后。自己担任宗主这些年,已然是丁家有史以来最为风光之时,然而论及军中势力,依旧远远不及毕家,于朝堂之上与曹家相较,亦是欠缺几分威严霸气。
况且若要迫使赵婉退隐皇室,总得有人执掌权柄才行。可诚如曹佾所言,这官家在朝中毫无根基,且至少就目前情形来看,尚难以担当重任。国之大事,绝非仅仅局限于朝堂与军中,人文礼教、百姓民生,方方面面皆牵涉极广。原先的储君虽说不成大器,但自幼便按照一国之君的标准加以培养,至少还知晓一些基本常识。而这位官家,在来京城之前,从未料想到自己竟有机会继承皇位,原本不过是成都城的一个纨绔子弟,只晓得些诗文歌赋,对于政事简直是一窍不通。若自己能与曹佾、狄青齐心协力加以辅佐,或许还能勉强维持,可如今这般情形?也只能暂且作罢了。
曹炬此番可是真真切切地动了肝火,他着实未曾料到曹岯竟会做出这等事来。曹佾在书信之中授予他代行执家法之权,曹炬亦毫不含糊,即刻将曹岯关在自己营帐旁边的一处小帐篷之内,命轩鸣日夜看守,严禁他踏出营帐半步。
这一日,曹炬刚从帅帐返回,便听到隔壁曹岯扯着如破锣般的大嗓门叫嚷道:“小轩,去给你家公子传个话,若是再不放我出去,我这一辈子都与他没完!”
“放你?”曹炬接口说道,“父亲已然交代清楚,若是再让你逃脱,唯我是问。三哥你又不是不知父亲的脾气,他老人家若是怪罪下来,小弟如何担当得起?”
曹岯大声呼喊道:“小五,你终于是肯出声了。咱俩好歹也是兄弟一场,你把哥哥我关在此处,却连句话都不与我说,莫不是存心要将我憋死不成?”
曹炬迈步走进小帐篷,吩咐轩鸣在外严守,不许无关之人靠近,随后说道:“小弟并非有意不理三哥,只是这几日军务着实繁忙,小弟整日都在都统制身旁,直至深夜三四更后方才回帐小憩一会儿,那时三哥早已鼾声如雷了。当真奇怪,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居然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曹岯神色萎靡,有气无力地说道:“被你关在这营帐之中,又无法出去,除了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反正此事父亲想必也已猜到,那就任凭他老人家处置吧。”
曹炬瞪了他一眼,说道:“当初小弟劝你之时,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与大嫂不过是兄妹情谊,只因见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才陪她说话解闷。怎的小弟一离开京城,你竟然连私奔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幸而舒晓云及时阻拦,否则你与大嫂同时失踪,叫父亲与娘亲该如何面对天下众人?他俩皆已年事渐高,若是因此气出个好歹……三哥,这些你可曾想过?”
“小五你所言极是。”曹岯耷拉着脑袋,“当时我确实未曾深思熟虑,只是实在不忍心目睹李元春伤心欲绝之态。大哥那般对待李元春,她决然不愿再回成都曹家。父亲将她留于京城,亦是不知如何是好,况且此事于曹家颜面有损,李元春在京城久留,说不定当真会有性命之忧……”
“放屁!”曹炬忍不住破口大骂,“曹老三,你竟然如此看待父亲?”
曹岯神色冷淡,说道:“父亲对我们这几个兄弟姐妹,确实是疼爱有加,然而这些年来,你何时见过他对外人心慈手软?想当年他出任剑南节度使之时,下令斩杀那些心怀不服之人,数量何止千计。李元春虽说身为曹家儿媳,但父亲若要取她性命,完全能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曹老三,你可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曹炬无奈地摇摇头,“父亲是何等样人,若仅仅只会杀人灭口,又岂能有今日这般成就与地位。小弟今日前来,便是要告知你,大嫂不会有事,依旧会是成都曹家的少奶奶。你若是还对她存有情谊,那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曹岯闻言,嘴巴张得老大,简直能塞进一个拳头,惊道:“这……这如何可能?”
“不信?你稍等片刻。”曹炬言罢,转身走出帐篷,不多时便拿着几封信折返回来。
“这些是昨晚刚刚送到的,关于大嫂之事,父亲已然有了解决之策,否则今日我才懒得理会你。”曹炬从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曹岯,“这是母亲写给你的,你且好好看看吧。”
曹岯将信反复翻看了数遍,而后愣在原地,半晌未曾出声。
曹炬知晓他此刻心情必定极为复杂,也未去打扰他,自行将另外几封信拆开。他昨晚回营帐之时已然很晚,送来的书信只来得及看了一些紧要的,手中这几封尚未过目。
过了许久,曹岯怅然叹道:“如此倒也甚好……”
曹炬头也未抬,说道:“那是自然。父亲行事,岂是你我所能揣测。还有,你已被任命为西宁大营统制,此事母亲信中可有提及?”
“说了,还道是在你帐下效力,这成何体统!”
曹炬故作严肃,打起官腔:“嗯,曹将军原本隶属禁军,此番前来我西宁大营效力,这军中事务理应尽快熟悉才是。只是枢密院的调令尚未送达,这几日你便暂且在这帐篷中住着吧,本将军稍后便派人将所需了解的文书送来。”
曹炬本意不过是玩笑之语,岂料曹岯竟点头应承下来,曹炬赶忙说道:“小弟不过是说笑而已,偏帐已然收拾妥当,三哥这便搬过去吧。”
曹岯长叹一声:“住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对了,被你关了这几日,西宁军情如何,可有变化?”
“依旧僵持不下。”曹炬说道,“辽国曾数次试探攻打塞尔柱帝国右翼,却皆无功而返。塞尔柱帝国左侧临近我西宁大营,辽国不敢轻举妄动,仅派遣了一些斥候前来,却被小弟麾下精锐营擒获数人,小弟已命孙桐连夜审讯。而大辽国大军向北开拔近百里,隐隐有指向塞尔柱后方之势,意在牵制其退路,使其不敢轻易撤军。那萧雨鑫数次派人至我西宁大营寻求援助,然而高都统亦不敢擅自做主,唯有静候朝廷旨意……咦,这封信中提及了朝廷决议。”
曹岯顿时来了兴致:“信上所言何事?”
“信中称父亲得知西宁军情后,便与宰执大人、兵部尚书一同入宫,与官家还有……长公主。”曹炬不自觉地伸手挠了挠头,“商议直至深夜。第二日早朝,官家下旨……”
曹炬猛地愣住,不敢置信地将后面一页反复查看,紧接着突然放声大笑。
“你笑甚?”曹岯满脸疑惑,大惑不解。
曹炬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甚至用手捶打着地面:“……三哥,我那可怜的三哥哟,你……你此番可有大麻烦了,哈哈……”
曹炬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官家养旨:着兵部尚书狄青为西宁经略使,全权决断西宁军情……三哥,你且快些想法子,该如何应对你那岳父大人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