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又闲话了片刻，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勋身着青色公服，腰间系着皂色革带，匆匆走了进来。显然是府中下人已禀报公子起身，他特地赶来伺候。
周勋疾步上前，对着曹炬躬身行大礼：“参见公子！”腰身弯得几乎贴近地面，而后转向轩鸣，亦是拱手颔首，礼数周全。他虽是曹家资深老仆，在成都府打理族中事务多年，根基深厚，却也深知五公子曹炬乃是府中未来的核心，其身边亲信日后定是权柄在握的人物，因此纵然对轩鸣素未谋面，亦不敢有半分轻慢，生怕失了分寸。
曹炬抬眼打量周勋，见他两鬓沾着晨霜，眼圈发黑如墨染，面容浮肿不堪，眉宇间满是疲惫之色，便开口道：“这几日巨野县诸事繁杂，你既要操劳迎接本公子的一应事宜，又要打理府中大小杂务，日夜不休，想必已是累得脱了形。本公子素来习惯早起，往后你不必这般赶早相随，抽空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方能干好差事。”曹炬只当他是为了迎接自己连日操劳，却不知周勋是为明日两位公子碰头之事愁肠百结，昨晚回去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主居室分配的棘手难题，几乎彻夜未眠，此刻自然是精神萎靡，难掩倦态。
周勋闻言，连忙直起身，躬身回道：“谢公子体恤关怀！小人贱体硬朗得很，些许劳累算不得什么。能伺候公子左右，聆听公子教诲，实乃小人三生修来的福分，怎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也罢。”曹炬不再坚持，抬手一指自己昨夜歇息的屋子，那屋宇宽敞明亮，雕梁画栋间透着精致雅致，陈设亦是考究不凡，“你即刻派人将那屋彻底收拾干净，把本公子的衣物行李尽数搬到隔壁厢房去。”
“这怎使得！”周勋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摆手劝阻，“隔壁厢房较原先那间狭小了许多，且里外仅有一间，陈设简陋粗鄙，连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如何能让公子屈居于此？这万万不可啊！”
“大哥明日便要到了。”曹炬神色淡然，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此乃天经地义，岂能逾越？何况嫂嫂亦会随大哥一同前来，本公子做兄弟的，自然该将上房让出来，方才显得合乎礼数，不失曹家体面。”
“是是是！”周勋顿时大喜过望，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连声道，“公子所言甚是！小人这就去办，即刻便去！”他先前最为头疼的便是此事，县衙内的主居室仅有一间，五公子既已先行入住，明日大公子到来，总不能让长公子屈居厢房，届时无论如何安排都难免得罪人，如今曹炬主动提出搬出，可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周勋不敢耽搁，连忙唤来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家丁，亲自站在一旁指挥着收拾屋子。但凡涉及曹炬的物品，他都亲力亲为，小心翼翼地捧着衣物，轻手轻脚地搬运箱笼，生怕有半点磕碰损坏，那副谨慎过头、近乎拘谨的模样，看得曹炬微微皱眉，心中暗道其太过小题大做。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灰布短褂的小厮神色慌张地撒腿飞奔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边跑边高声叫嚷：“老爷！老爷！出大事了！”在曹炬面前，周勋听着“老爷”这称呼只觉分外刺耳，分明是没把公子放在眼里，强压着心头怒火喝道：“何事这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仔细你的皮！”
那小厮跑到近前，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断断续续地说道：“知……知府大人，还……还有郓州府各县的知县大人，一……一共十几位，都……都在大堂外等候，说……说有要事要见老爷您！”
周勋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随即猛然醒觉过来。曹炬原定于今日凌晨起程前往汴梁，郓州府众官员早已提前约好在城门外摆下送行仪仗，等候相送，可昨晚他心烦意乱之下，竟忘了派人将公子行程更改之事告知众人。周勋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已升至半空，暖意渐浓，算算时辰，一帮大小官员至少在城门外顶着寒风等了一个半时辰，想必是等得不耐烦，满怀怒气前来质问，难怪小厮这般惊慌失措。
事到临头，周勋反倒看开了，他本就背靠曹家，不靠这些地方官员升官发财，些许闲气倒也能忍，只是万万不能让公子察觉其中的纰漏，坏了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他心中迅速盘算妥当，脸上强装镇定，走到曹炬面前躬身道：“公子，想来是宋知府他们有紧急公务相商，小人出去看看情况，定不打扰公子清净。”
曹炬将他神色变幻尽收眼底，从最初的惊慌到后来的强作镇定，心中已然明了几分，却并未点破，只是淡淡点头：“去吧，早去早回。”
周勋躬身施礼告退，转身快步离去。曹炬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对轩鸣道：“此人忠心有余，才干却实在平庸，最多也就勉强可掌管一县之事，难当大任。”
轩鸣斟酌着措辞，含蓄地回道：“周大人对曹家向来忠心耿耿，遇事也肯尽心操劳，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份赤诚之心倒是难得。”
曹炬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深意：“仅有忠心是远远不够的。为官办事，需得审时度势，思虑周全，尤其是这种自作主张、顾此失彼的忠心，往往更容易坏了大事，反而误事。”
轩鸣心中一凛，连忙俯首道：“小人谨记公子教诲，日后行事定当三思而后行，不敢有丝毫马虎。”
周勋快步来到客厅前，刚一进门，便见郓州知府宋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如铁铸一般，其余各县知县分坐两旁，神色各异，有几人脸上的不豫之情溢于言表，周身透着压抑的怒气。
“恕罪，恕罪！”周勋一进门便疾步上前，拱手四下作揖，语气诚恳至极，“让各位大人久候多时，是下官办事不周，还请各位大人恕罪！”
宋胜只是重重哼了一声，鼻腔中喷出的气流带着几分怒气，并未作答，显然是怒气未消。旁边山阳县的贺知县放下手中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冷冷说道：“周大人，曹公子位高权重，乃是朝廷栋梁之臣，日常操心的都是军国大事，我等在城门外多等些时候亦是应当，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周大人你总该派人通报一声行程变动吧？这般让众人空等一场，白白受冻，未免太过失礼，也有损曹公子的声誉！”
周勋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苦脸，脸上满是无奈与愧疚，口中连连叫苦：“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实在是事出突然！我家公子原定今日凌晨起程，行李都已搬上马车，万事俱备，只待出发，却不想京城里突然派人送来急信。那送信之人神色匆匆，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有紧急要事，我家公子与他闭门密谈了许久，直至小半个时辰前才决定今日暂不走了。本官得知消息后，即刻遣派家人快马前往西城门传信，不料各位大人已然回城，实在是阴差阳错，让各位大人受委屈了，下官心中实在是抱歉之至！”
贺知县正待再出言质问，宋胜忽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缓缓说道：“西宁一战之后，我大宋便开始筹备对大辽国用兵之事，国事繁忙，朝野上下皆是如此。本官有两位同乡在朝中为官，如今皆是忙得焦头烂额，日夜不休，连片刻喘息之机都没有。他二人才不过五品小吏，便已如此辛劳，可想朝中宰执大人、枢密使大人等重臣，更是殚精竭虑，为江山社稷操劳，辛苦万分啊……”
宋胜这番感叹看似不着边际，与眼前之事毫无关联，可在座的官员皆是官场老油条，深谙其中门道，瞬间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知府大人是不想追究此事了，有意借坡下驴。宋胜来此之前本就有些进退两难，身为一府之尊，今晨在城外空等许久，颜面尽失，心中自然恼怒，可此事真要追究下去又能如何？周勋乃是曹家亲信，背后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支撑，他的升迁考评都不是郓州府能掌控的，若真惹急了他，在曹公子耳边说几句不中听的，自己这知府之位能不能坐得安稳都未可知。因此只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宋胜便顺势借坡下驴，不愿再过多纠缠，免得得不偿失。
“曹公子今日既是不走，”宋胜看向周勋，语气缓和了些许，“本官今晚仍在来兮楼设宴，备下薄酒小菜，烦请周大人代为相邀，务请曹公子赏光赴宴，也好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周勋心中暗忖，堂兄周铭在信中早已详细告知曹公子的喜好，其中便有一条是不喜与官员应酬往来，厌恶官场虚情假意的客套。昨晚的酒宴上，他也看得明白，曹公子对众官员只是虚与委蛇，并无真心结交之意，全程少言寡语，应付了事。听宋胜这般说，周勋便有心推脱：“知府大人，此事……下官不敢擅自担保，曹公子心性向来淡然，不喜应酬场面，还需看公子的心意如何。”
宋胜脸色微沉，哼了一声道：“周大人，你亦是我郓州府的官员，理当为本地同僚着想！曹公子难得来一趟郓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总要为在座的同僚们着想着想吧？能得曹公子青睐，与他结交，对我等日后仕途亦是大有裨益，这其中的利害，周大人不会不知！”
这话说到了众官员的心坎里。身在官场，多数人消息都颇为灵通，枢密使大人属意五公子曹炬继承家业之事，这两年早已在暗中传开，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因此往年曹大公子来此，众官员皆是恭敬有余而热情不足，只是碍于曹家颜面敷衍了事，可五公子曹炬却不同，这位可是日后注定要执掌大宋权柄的人物，若是能有幸被他相中，往后荣华富贵便不可限量。
见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恳请周勋务必促成此事，周勋顿时有些为难。他不怕得罪宋胜一人，但若与郓州府所有官员交恶，日后在本地办事难免诸多掣肘，寸步难行，亦非其所愿。周勋低头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一闪，心中已有了计较，对宋胜拱手道：“知府大人，不如这般，酒宴仍设于来兮楼，不过邀请我家公子出席，可用观戏之名义，想必公子不会拒绝。”
“观戏？”宋胜面露疑惑，其余官员也纷纷侧目，不解其意。
周勋笑着解释道：“这世间的第一出戏，便是枢密使大人于禁军出征西宁誓师之时所创，立意高远，气势恢宏，之后在京城曹府的暗中推动下，渐渐风靡我大宋全境，深受百姓喜爱。而我郓州府的几位戏子，技艺精湛，唱腔婉转，远近闻名，当初赴京受训时，曾深得我家四姑娘与兵部尚书韩大人府上舒姑娘的赞许，赞其技艺超群，独具韵味。以观戏为名邀请我家公子，既不显得刻意逢迎，又能让公子消遣解闷，体察地方风土人情……”
周勋自信满满地说道：“下官敢断言，我家公子定会欣然赴宴。”
众官员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脸上露出赞许之色。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心思玲珑剔透，较一般人活络多了，竟能想出这般巧妙的法子。宋胜脸上也露出笑容，颔首道：“好，此事便烦劳周大人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