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勋回到内院,见曹炬坐于石桌前,那不知名的侍卫垂手恭立在一旁,两人仍说着话。不由很是眼热,这才是心腹啊。
廊下紫藤萝开得正盛,垂落的花穗遮了半扇窗棂,曹炬指尖拈着一枚棋子,尚未落枰,瞥见周勋进来,便抬了抬眼:“回来了?”语气平淡无波,“宋大人大清早便登门,可是有要事相商?”
周勋快步上前,躬身俯首,腰杆弯得几乎贴到地面:“回公子的话,并无何等紧要之事!”他声音略扬,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只是郓州来兮楼新邀了几位名角,唱腔身段皆是一绝,今晚特想请公子移步赏戏,也好解解乏闷。”
曹炬“嗯”了一声,将棋子轻轻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响,眸中已然带了几分兴味。周勋见状,忙不迭添油加醋,把那几位戏子夸得天花乱坠:“那小旦苏玉娘,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尤其是一曲《霸王别姬》,声动梁尘,闻者无不动容;还有武生马如龙,耍得一手好枪,登台时翻跃腾挪,如猛虎下山,观者无不喝彩!”
这话倒非全然虚言。当初曹佾顾虑儿子年少锋芒太露,便将编戏之事揽在自己名下,朝中官员私下里对此议论纷纷,或赞其雅俗共赏,或斥其靡费民力。周勋本是曹府家奴出身,自当唯枢相大人马首是瞻,这些年在巨野县与郓州两地竭力推广戏剧,不仅募资修建戏台,还亲自挑选伶人加以调教,着实下了一番苦功。此刻说及此事,言语间便不自觉带了几分邀功的自矜。
“宋大人倒是深谙投其所好之道!”曹炬似褒似贬地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听你说得这般传神,本公子倒也想亲眼见识一番这郓州名角的风采。”
周勋脸上刚绽开笑容,便听曹炬话锋一转:“不过今晚暂且作罢!”他指尖摩挲着石桌上的棋枰,“等明日大哥抵达巨野县,本公子与他同往便是,也好让他一同领略这人间雅事。”
周勋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错愕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公子,这……这怕是不妥吧?宋大人那边已然备好席位,若是临时改期,恐失了礼数啊!”
曹炬端起桌上茶盏,浅啜一口,语气骤然转冷:“怎么,本公子的决定,你有异议?”
“不不不!”周勋连连摆手,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小人不敢,小人万万不敢!只是怕扫了宋大人的兴,故而斗胆提醒一句。”
“不必多言。”曹炬眼皮也未抬,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退下吧。”周勋不敢再辩,躬身缓缓后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直至退出院门,才敢直起身来。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襟,贴身的绸缎黏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周勋走后,曹炬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廊下的花影:“曹三。”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旁边老槐树后闪出,落地时悄无声息,正是那名侍卫。曹三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如渊:“小人在。”
“方才客厅之中,周勋与宋胜等人说了些什么?”曹炬的目光落在棋枰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字字带着审视。
曹三颔首,将周勋入厅、寒暄、议事直至离去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从宋胜提及的地方赋税纠葛,到周勋暗中许诺的关节疏通,连两人交谈时的语气轻重、神色变化都描述得分毫不差。曹家历代影侍所修的隐匿之术,本就是江湖中顶尖的手段,能融于周遭环境之中,纵使是江湖好手也难察觉,何况宋胜、周勋不过是凡俗官员,自然毫无所觉。
曹炬静静听着,指尖的茶盏早已凉透。他沉默片刻,眸中寒光乍现,冷冷道:“欺上瞒下,自作主张,当真是胆大包天!”
这官场之道,千百年来从未变过。个人私欲、地方壁垒、朋党勾结,种种利益盘根错节,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连周勋这般曹府出身的家奴,对自己这位小主人都敢耍弄心机,更遑论其他官员。曹炬心中感慨,忽然又愣住了——自己似乎并无指责周勋的资格。自执掌凛风阁以来,尤其是近两年来,他欺瞒父亲、擅自行事的事例数不胜数,其中几件更是惊世骇俗、绝不可告人的秘事,论起胆大妄为,周勋远不及他。
若是自己并非曹氏族人,只是如周勋一般的寻常知县,是否也会如此?
曹炬扪心自问,最终只能沮丧地承认:会的,而且做得定然比周勋更为过分。
难道这便是人性本然?曹炬挠了挠头,心中暗忖。前世黄易先生所著《寻秦记》中“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一语,曾是世人议论时政的口头禅,他当年在大学中亦是常与同窗热议此事。可如今身处这勋贵当道、民智未开的时代,交通闭塞,通信艰难,想要对官员进行有效的监督,简直是难如登天,堪比登天揽月一般渺茫。
罢了,不必再徒费心神。自从出任凛风阁首座,曹炬对大宋吏治民生已有深入了解,这监督之策他思索过无数次,却深知在当下的世道,终究是无解之局。
“轩鸣。”曹炬扬声道,声音穿透了庭院的寂静。
“小人在。”又一名侍卫从暗处走出,躬身听令,神色恭敬。
“回京之后,以本公子名义拟一道条呈给韩琦!”曹炬的语气斩钉截铁,“巨野县知县周勋,着其终身留任本县,不得升迁,亦不许外调!敢有违抗者,以抗命论处!”
“是,小人记下了。”轩鸣沉声应道,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曹炬自嘲一笑,自己便是那手握权柄的州官,尽可随心所欲,周勋却万万不可。若非看在他是曹府老家将的份上,单凭这欺瞒之罪,便足以将他发配边疆,永镇苦寒之地,让他尝尽风沙之苦。
天色渐暗,黄昏的余晖被夜色吞噬。巨野县县衙的大院四周,十余根火炬被点燃,熊熊火焰升腾而起,映照得数十丈方圆亮如白昼,连空气中的尘埃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院子中央,曹炬与曹三相对而立。两人尚未动手,周身已泛起淡淡的气流,卷起地面的碎石枯草。曹炬一身青衫,衣袂无风自动,目光如电,紧紧锁定曹三;曹三则依旧垂手而立,看似平凡无奇,实则全身气机已然凝聚,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忽然,曹三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曹炬,掌风凌厉,带着破空之声,直取曹炬面门。曹炬不闪不避,抬手一掌迎上,两掌相交,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气浪席卷四方,地面的青石板被震得寸寸开裂,碎石飞溅。
一旁观战的轩鸣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浪扑面而来,胸口如遭重锤,连连后退了数丈之远,心中惊骇不已:公子的武功竟已高到如此境界!曹三的身手亦是江湖中少有的好手,这般对决,当真是闻所未闻!
两人忽分忽合,身影在火炬光芒中穿梭,拳脚碰撞之声如惊雷炸响,震得四周的火炬都剧烈摇晃,火星四溅。曹三的掌法刚猛霸道,招招致命,每一击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曹炬则从容不迫,身法灵动,看似随意的格挡闪避,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势,偶尔反击一招,便让曹三疲于应对。
激战之中,曹三忽然一声大喝,周身气势暴涨,掌风变得更加凌厉,隐隐带着啸声。他猛地一拳砸出,拳风裹挟着沙石,直取曹炬胸口。曹炬眼神一凝,不退反进,侧身避开拳风,同时探手抓住曹三的手腕,顺势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曹三只觉手腕剧痛,体内气血翻涌。
几记短暂而急促的肢体撞击声后,曹三只觉衣领一紧,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体内气血逆行,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被曹炬摔出数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