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跤摔得着实沉重，曹三踉跄着起身，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满是迷惘。他心中明镜似的，方才公子既已扣住自己衣领，那咽喉要害便已在其掌控之下，只需屈指轻轻一弹，以公子的武功造诣，自己定是喉碎气绝，绝无生还之理。
可为何这段时日自己晨昏不辍勤练“幽冥遁影功”，拳脚间的疾势较往日精进了何止三成，在公子手下支撑的时日反倒越来越短，今日更是连三招都未能走满？
曹炬抬手示意他起身，指尖在石桌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院角那株老槐树上，却未多言。曹家影侍的武学传承本就以快捷狠辣立根，招招直取要害，曹炬早年闯荡江湖时，亦信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可这两年遍历南北武林，见过青城派的轻灵剑法、丐帮的刚猛棍法，更曾目睹赵婉“风影流动”的诡谲、何一挺“灭空掌”的雄浑，渐渐领悟到武学一道，快不过是根基，若只求迅疾而不顾招式圆融、内息调和，终究是旁门左道。譬如曹三，为求出招快如闪电，腰间发力时暗藏滞涩，肘腕转折处留有空隙，与寻常武林好手过招时，这般凌厉身法固然能占尽上风，可若是遇上赵婉、何一挺这等浸淫武学数十载的顶尖人物，不出百招便能窥破其中破绽，届时只需一招制敌，便是生死立判的结局。
不过这层武学至理，终究要曹三自行体悟方能通透。武学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点拨得再多，不如自己一朝顿悟。若是能迈过这道心坎，勘破“快”与“稳”的玄机，他日武功必将一日千里，海阔天空；若是始终执迷不悟，即便曹炬倾囊相授，曹三此生的成就最多也只与邓延陵、费玄之流不相上下，难登武林之巅。
轩鸣递上一方挤干的湿巾，巾面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气，曹炬虽未出多少汗，仍接过擦了擦脸颊，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心绪渐渐平复。
“公子的武功当真是世间罕有，便是江湖中那些成名已久的掌门宗师，怕也难及公子万一！”轩鸣望着曹炬的背影，由衷赞叹道，语气中满是折服。
“行了，轩鸣。”曹炬转过身来，笑骂一声，眼底却无半分怒意，“你随我多年，怎也学那些官场油滑之辈，尽说些溜须拍马的话？”
“小人所说乃是肺腑之言，绝非虚饰！”轩鸣亦笑，语气中却渐渐染上几分敬佩与落寞，“小人跟随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武林高手不下数百，便是那号称‘江南第一快剑’的吕长风，‘漠北神拳’的马啸天，能胜过曹三者亦不足十人。可曹三在公子面前竟几乎无还手之力，这般手段，当真是神鬼莫测……便是与曹三相比，小人这辈子亦是望尘莫及了。”
最后一句话，轩鸣说得声音低沉，眉宇间拢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他习武时年岁已然偏大，骨骼早已定型，虽在李擎天门下时，论刻苦勤勉，轩鸣绝对名列前茅，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练桩，深夜仍在钻研拳谱，一身武功在众多弟子中亦仅次于天赋异禀的澹台宇鑫。但武学一道，并非单凭刻苦便能有成，天资、根骨、机缘缺一不可，加之这两年随曹炬东奔西走，忙于公务杂事，难以静下心来潜修内息，身手反倒颇有不进反退之感，与曹三、曹二等人的差距日渐拉大。
曹炬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不必妄自菲薄。武功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手段之一，并非人生唯一正途。众多师兄弟中，唯独你文武双全，既能挥剑退敌，又能提笔断案，颇具谋略胆识……嗯，有没有想过外放为官，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博一个封妻荫子？”
轩鸣闻言，忙躬身拱手，语气坚定道：“小人自蒙公子收留，便立志终生侍从公子左右，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不敢奢求其他功名富贵。”
“没出息。”曹炬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并无责备之意，反倒带着几分期许，“你们师兄弟皆是人中龙凤，若能个个镇守一方，为国效力，护我大宋河山，那才是本公子最为喜闻乐见之事。直说吧，你是愿去州府任职，打理地方民政，还是愿往军营领兵，驰骋疆场，收复燕云？”
轩鸣见公子意已决，便不再矫情推辞，俯首道：“小人愚钝，不敢自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曹炬沉吟片刻，目光望向院外沉沉暮色，语气凝重道：“当今世道，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有塞尔柱蠢蠢欲动，今后十年，定是天下英雄逐鹿中原、收复燕云的十年，战事必不可免。你性情沉稳，又通晓兵法，去领兵再合适不过。以你的武功，纵横武林或许尚有不足，但驰骋沙场、冲锋陷阵、号令三军，已是绰绰有余。”
轩鸣沉声应道：“是，小人遵令！”
“不过军中规矩森严，赏罚分明，可不同于地方州府那般灵活。”曹炬笑了笑，语气郑重起来，带着几分告诫，“在地方为官，纵使捅下天大的篓子，只要不违国法，本公子亦有办法替你周旋化解。但在军中，军令如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凡事都要靠你自己打拼，切不可倚仗曹家的名头肆意妄为，坏了军纪国法。”
轩鸣俯身叩首，语气诚恳道：“请公子放心，小人定当恪尽职守，严于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绝不会有损公子与曹家的颜面，更不敢辜负公子的信任与重托！”
曹炬扶起他，思索片刻，问道：“你在禁军中仍是指挥使吧？这职位已任了三年有余？”
“是，公子记性甚好，小人自入禁军，便一直担任指挥使一职。”
这便有些棘手了。禁军指挥使以上的军官，无论是升迁还是调动，皆需兵部尚书亲自过目批准，方可生效。如今丁越尚未到任，兵部大权仍在狄青手中，此人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向来与曹家政见不合。若是在出征西宁之前，狄青虽与父亲曹佾形同陌路，政见相左，但对自己向来视作子侄辈，颇为偏爱，偶有照拂。可如今时移世易，自西宁一战后，两人因军功分配之事结下嫌隙，狄青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处处提防打压。而轩鸣身为曹家私将，不过是在禁军中挂名任职，并无实打实的军功傍身，想要打破常规越级升迁，狄青那关断然是过不了的，说不定还会借此发难，给轩鸣安上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即便等到丁越回京任职，此事操作起来亦非易事。丁越虽与曹家有姻亲之谊，二姐夫丁凯更是他的左膀右臂，但官场之上，利益为先，想要让丁越心甘情愿为轩鸣破例，恐怕还要拿出些实际利益与他交换才行，或是出让部分曹家在江南的产业，或是在朝堂之上支持他的新政。西宁一战之后，曹家与毕家、丁家在利益争夺上收获颇丰，势力日渐壮大，可在这等官员升迁的小事上，反倒不如往日顺畅，处处受制于人，也算是一桩小小的憾事。
不如便耐心等待，等到明年春夏之交，禁军例行考核之时，让禁军副统领种百度以轩鸣“考核优异，屡立微功”的名义，将他的晋升之事逐级呈报兵部。只要占住情理二字，师出有名，狄青即便有心阻拦，也难找到合适的借口。若届时仍有人从中作梗，无论是狄青还是丁越，曹炬都不介意亲自登门拜访，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凭他如今的地位与声望，想必无人敢公然不给面子。
“此事暂且搁置，从长计议。”曹炬缓缓道，“以指挥使的官职平调边疆大营，反倒不如留在京中历练，积累人脉与经验。待明年考核过后，再做打算不迟。”
话音未落，一旁席地打坐、调息疗伤的曹三突然一跃而起，周身气流激荡，眼神锐利如鹰，望向院角方向。与此同时，曹炬亦猛然转身，目光如电，穿透沉沉暮色，射向院角那堵高墙。只见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身形迅捷如电，落地时毫无声响，直奔曹炬而来，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身怀绝技的武林好手。
“公子，是陈渝！看他神色慌张，定是出了急事！”轩鸣在一旁低声提醒道，同时伸手按在腰间佩刀上，警惕地盯着来人。
正因看清来人是陈渝，曹炬眉头顿时紧锁，沉声道：“本公子不是命你与曹二暗中跟随蒯越琦，监视其行踪，探查他与契丹使者的联络之事，你怎地突然回来了？曹二何在？莫非是出了纰漏？”
陈渝额头布满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施展轻功急奔回来，连气息都未曾调匀，连声道：“公子……大事不好……蒯越琦……蒯越琦出事了！”
曹炬心中大感诧异，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陈渝的身手倒也罢了，虽算不上顶尖，但也算得上是江湖好手，而曹二的武功更是只在曹三之上，不在其下，一手“博浪拳”使得刚猛无比，有他二人暗中相护，日夜跟随，蒯越琦的安全绝对无虞。纵使是邓延陵、费玄这等武林高手，想要对蒯越琦不利，也唯有出其不意地偷袭才有可能得手，且未必能全身而退。他沉声问道：“是何人出手？蒯越琦现今如何了？是生是死？”
陈渝连连摇头，又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语气急促道：“回公子，并非旁人出手加害，蒯越琦毫发无伤，未曾受半点皮肉之苦！只是他……他当众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