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琦杀人?”曹炬简直不可思议,好一会儿才问道,“他所杀的是何人?”
晨光初散石凳旁的垂柳轻拂,曹炬指尖摩挲着腰间的赤龙令,眸中满是惊疑。蒯越琦虽家境中落,却也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性情素来温雅,怎会骤然动了杀心?
“东原县富绅江晓刚,昔日亦是蒯越琦之师普山公的门下弟子。”陈渝垂手立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额角还带着奔波的汗珠。他一身短打劲装,裤脚沾满尘土,显然是星夜兼程赶回。
曹炬在石凳上坐下,青石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对陈渝道:“将此事经过详细道来,半字不可隐瞒。”
“是,公子。”陈渝躬身应道,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开口,“小人与曹二于昨日辰时暗中跟随蒯越琦出了巨野县城,此人一路策马向西,神色郁郁,似有重重心事。到东原县时已是月上中天,城门早已关闭,蒯越琦便直奔城外西郊的一处宅院,那是他昔日同窗的居所。那家主人见了蒯越琦,倒也热络,当即命人备下夜宴,席间蒯越琦只字不提与公子相遇之事,只是一味地举杯狂饮,盏盏尽干,直喝到酩酊大醉,伏在案上不醒人事。今日近午时,他才勉强撑着身子起身回城,一路上摇摇晃晃,脚步虚浮,似仍沉醉未醒,眉宇间却藏着一股难掩的戾气。”
“蒯府在东原县城西南的镜湖之畔,原是普山公辞官后静养的别院,青砖黛瓦,隐于垂柳芦苇之间。”陈渝继续说道,语气愈发凝重,“为防被他察觉,小人与曹二远远坠在其后,借着街巷拐角的阴影掩身。到了府前,却见朱门紧闭,铜环上锈迹斑斑,蒯越琦上前敲了数下,屋内毫无回应。他立在门前怔了片刻,忽然转身绕向后院,不知从怀中摸出何物,三两下便将那榆木门锁撬了开来。”
“等他推门入院,小人与曹二不敢耽搁,借着院墙外的老槐树掩护,翻身跃了进去。院内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刚落地,便听得正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短促而绝望,听得人头皮发麻!”陈渝咽了口唾沫,似是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小人与曹二无暇多想,抽出身侧短刃,径直闯入屋内。只见屋内桌椅歪斜,杯盘狼藉,蒯越琦手持一把带血的磨铁刀,刀刃上的鲜血顺着锋刃滴落,在青砖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地上躺着一赤身男子,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早已没了气息;榻上还蜷缩着一位身无片缕的女子,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陈渝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艰涩:“这女子便是蒯越琦之妻,那死掉的男子,正是东原县富绅江晓刚。”
曹炬愣了半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凳,喃喃说道:“绿帽压顶,难怪蒯越琦怒发冲冠了。”
同为七尺男儿,谁能容忍这般奇耻大辱?曹炬心中不免对蒯越琦生出几分同情。想那江晓刚,既是蒯越琦的同门师弟,又与他有通家之好,竟做出这等背德之事,也难怪蒯越琦会酒后失控,痛下杀手。只是这事闹得也太过荒唐,简直是一出活生生的《金瓶梅》前半部,只不过蒯越琦比武大郎英武百倍,更有血性,直接手刃了那“西门庆”般的奸夫。
可同情归同情,此事终究棘手至极。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曹炬心中清楚,便是他要处置仇家,也需精心谋划,要么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要么便如当初诛杀长平胡家一般,罗织其贪赃枉法、通敌叛国的重罪,集齐人证物证,让刑部、吏部的手续样样俱全,方能名正言顺。可蒯越琦此事事发突然,纯属激情杀人,虽说情有可原,但终究是白纸黑字的命案,更何况死者江晓刚乃是东原县有名的富绅,交游广阔,一旦事发,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蒯越琦现在何处?”曹炬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问道。
“仍在蒯府之中,与那女子一同被小人看管着,未曾离开半步。”陈渝答道。
“怎么?”曹炬眉头微蹙,有些疑惑,“如此大的动静,竟没有惊动四邻?”
陈渝道:“禀公子,蒯府那处庄园,四周皆是农田与芦苇荡,最近的宅院也在数十丈之外,且多是佃户人家,日落而息,夜深后无人走动。事发之后,小人特意在府外巡查了数遍,查看了四周的脚印与动静,确信无人察觉此事,公子尽可放心。”
“蒯府的下人们呢?”曹炬又问,此事牵连甚广,任何一个知情人都可能成为隐患。
陈渝答道:“蒯越琦这两年家道中落,囊中羞涩,府中下人大都已被遣散,只余下一个贴身丫环。昨日蒯越琦之妻与江晓刚私会时,那丫环被支使外出买菜,侥幸躲过一劫。据小人推测,这丫环在府中多年,想来对此事也略知一二,怕是个隐患。”
“那丫环呢?”
“小人已将她拿下。”陈渝连忙说道,“她回来时见府门虚掩,正要推门而入,被小人当场擒住,现与蒯越琦夫妇一同关在西厢房,由曹二看管着。此外……小人在蒯府外的小树林搜索时,还擒住了一个青衣小厮,那小厮躲在树后瑟瑟发抖,经拷问方知,他乃是江晓刚的贴身书僮,今日一早便跟在江晓刚身后前来蒯府,只是不敢入内,一直在外等候,却不想撞破了此事。”
曹炬闻言,不由微微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书僮还说了什么?江晓刚与蒯越琦之妻私通多久了?可有同党?”
陈渝摇了摇头,面露愧色:“小人担心公子挂念,急于回来报信,便将他交于曹二审讯,具体的细节尚未问出。”
曹炬点了点头,心中了然。陈渝跟随自己多年,最是懂他心思,知道自己有心庇护蒯越琦,因此才匆匆赶回来商议对策,为避人耳目,甚至不惜翻墙而入,这份周全倒是难得。看来此事尚未传开,还有挽回的余地。
“此事你做得甚为妥当。”曹炬站起身来,身形挺拔如松,沉声道,“轩鸣。”
一旁侍立的轩鸣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小人在。”
“本公子与陈渝、曹三即刻前往东原县,处理此事。你在此坐镇,严守府中动静,此事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晓,便是周勋也不例外,若有异动,速来报信。”曹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小人遵命!”轩鸣抱拳领命,神色肃穆。
当下,曹炬三人不敢耽搁,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暗藏兵刃,趁着暮色笼罩大地之际,悄然出了巨野县城,直奔东原县而去。夜色渐浓,官道两旁的树木如鬼影般掠过,马蹄声急促而沉闷。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陈渝的气息便渐渐紊乱起来,脚步也慢了几分——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今日又在巨野县与东原县之间来回奔波,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曹炬耳力过人,听出他呼吸粗重,稍一思索便知缘由,当即招呼曹三一声:“搭把手!”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陈渝,脚下发力,发足狂奔。陈渝心中不安,想要推辞,却知此时若是矫情,反倒会误了大事,惹公子不快,只得咬牙忍住,抛开杂念,专心为两人指路。
巨野县与东原县相邻,若走官道,绕山而行,将近百里路程;但两县之间实则只隔着两座山峰,只是那山峰险峻陡峭,荆棘丛生,常人难以翻越。可曹炬三人皆是身怀武艺之人,身形矫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遇山便攀,手足并用,踏碎林间晨露;遇河便趟,水流冰凉刺骨,却丝毫不减其速。一路风驰电掣,不到两个时辰,便已远远望见东原县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小人无能,连累公子了。”陈渝站稳身子,气息稍定,脸上满是羞愧之色。这一路被两人架着,脚不沾地,如御风而行,不仅未曾耗费体力,反倒借着两人的内力恢复了大半。
曹炬摆了摆手,目光投向黑暗中的东原县城,城楼之上的灯火忽明忽暗,心中思绪翻腾。此事若是处理不当,不仅蒯越琦性命难保,甚至可能牵连曹家,可若是置之不理,又辜负了往日的情分。他沉吟许久,终于似定下决心,沉声道:“进城。”
蒯府果然如陈渝所说,坐落在镜湖之畔。夜色下,矮矮的围墙蜿蜒曲折,围着七八间小屋,白墙黛瓦隐于苍翠的园林之中,湖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倒也显得错落有致,透着几分典雅之意。只是此刻,这座静谧的庄园却如同一座囚笼,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曹炬三人借着芦苇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向着唯一亮着烛光的西厢房走去。忽然,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蛐蛐叫声,一长两短,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陈渝见状,两指贴于唇边,回应了三声短鸣。
门吱呀一声轻响,曹二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身着黑衣,面容冷峻,见了曹炬,正待躬身施礼,曹炬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径直迈步走入屋内。
屋里烛光昏暗,跳动的火焰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角相拥着的两个女子,其中一女衣衫凌乱,发丝散乱,露出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的淤青,想必就是蒯越琦之妻;另一女穿着粗布衣裙,正是那丫环。两人臻首深埋于怀中,瑟瑟发抖,根本瞧不清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