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对她二人的长相根本不感兴趣,负手缓步而行,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穿过歪斜倾倒的桌椅,案上笔墨纸砚翻落一地,墨迹混着血迹在青砖上晕开,宛如一幅残败的水墨。到了蒯越琦跟前,他身躯微微前倾,沉声道:“蒯先生?”
蒯越琦倚靠在雕花案边,席地而坐。那案上原本铺着的素色锦缎早已被血污浸透,凝结成暗褐色的斑块,边角撕裂处露出发黑的木茬。他一身月白长衫污损不堪,领口袖口被扯得破烂,露出的肌肤上沾着尘土与暗红血点,发髻散乱如枯草,几缕油腻的发丝垂落在苍白如纸的面颊上,双目茫然空洞,昔日眉宇间的儒雅风流、书卷气盎然早已荡然无存,只剩满身的颓败与戾气。
曹炬又唤了一声:“蒯先生。”
蒯越琦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凝滞了片刻,才似从梦魇中惊醒般渐渐聚焦,认出眼前之人。他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气与血腥味:“曹公子……怎会在此?”
“先生不必多言,在下已尽知此事始末。”曹炬轻声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沉稳,如深潭静水,“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志存高远,纵横捭阖,岂可为儿女私情、闺阁秽事沉沦至此?妻不贤非你之过,何必以他人之错,折损自身风骨?”
“大丈夫……妻不贤……志存高远……”蒯越琦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眼神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却又迅速黯淡下去,转而化为无尽的悲凉与怨毒,一时间竟是痴了。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寒窗苦读十余年,饱览经史子集,心怀报国之志,却屡试不第,家境日渐败落;如今连枕边人都背叛自己,与同窗好友暗通款曲,将他的隐忍与付出视作无物。这般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曹炬知他心中气血翻涌,紊乱难平,便不再打扰,转身走向左侧墙角。昏暗的角落里,两张粗麻布草席卷成一捆,鼓鼓囊囊的,一侧有几缕乌黑的乱发垂在外头,草席缝隙间还渗出暗红的血迹,氤氲出淡淡的血腥味,想必里面裹着的就是江晓刚的尸身。
草席旁躺着一个青衣小厮,双手反绑在身后,口中塞着布条,正是江晓刚的贴身书僮江福顺。曹炬看了曹二一眼,曹二会意,上前一步,指尖如电,在小厮肩头几处穴道一点,顺势扯出了他口中的布条,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沓。
江福顺穴道方一解开,便如惊弓之鸟般一骨碌爬了起来,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咚”作响,火星四溅,哭喊道:“各位爷饶命!各位爷饶命!小人只是个跟班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家主人的主意,与小人无关啊!”
曹二上前一把摁住他的头颈,如拎小鸡般将他押至曹炬面前,手腕发力,让他动弹不得。曹炬负手而立,目光如寒潭般幽深,淡淡说道:“本公子现在问你话,你须如实回答,不得有半点迟疑,更不得隐瞒谎报,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江福顺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般不停战栗,头如捣蒜:“是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随主人姓江,名福顺。”
曹炬点点头,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你家主人江晓刚,何时与蒯先生之妻勾搭上的?”
“这……呃……”江福顺眼神闪烁,眼珠乱转,迟疑着不肯作答。他深知此事一旦说出,无论是蒯家的报复,还是江家主母的雷霆之怒,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眼前这几位爷气势汹汹,眼神凌厉如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一时间左右为难,额上冷汗直流。
他这边刚一犹豫,身后的曹二已是出手如电,右手五指成爪,猛地攥住江福顺的左手尾指。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指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令人牙酸。十指连心,江福顺顿时痛得面无人色,五官扭曲变形,张口欲呼,曹二早有防备,左手闪电般探出,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声凄厉的惨叫硬生生憋回了喉咙里,只留下闷闷的呜咽。
江福顺双眼圆睁,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顺着脸颊砸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四肢胡乱蹬踹,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脸色已是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曹二松开手,江福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墙角的蒯越琦之妻和那丫环亦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蒯越琦之妻只是抬了抬头,眼神麻木,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她无关,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那丫环却是吓得浑身簌簌发抖,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蜷缩在墙角,不敢再看一眼。
陈渝上前一步,一把拎起江福顺的后领,将他拽了起来,又捏着他的下颔,强行将他的头转向蒯越琦之妻的方向,狞声道:“再问你一遍,你家主人何时与她勾搭上的?若再敢迟疑,下次断的就不是你的手指了!”
蒯越琦之妻见状,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风中残蝶,缓缓地低下头去,不敢与江福顺的目光对视,脖颈间露出的肌肤泛着病态的青白。
江福顺再也不敢迟疑,生怕再受皮肉之苦,忙不迭哭道:“是……是一月之前!那日我家主人受邀到蒯府赴宴,席间与蒯夫人多喝了几杯,言语间颇为投机,之后便……便有了私情!”
一直呆坐一旁的蒯越琦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忽长忽短,充满了切齿的恨意与无尽的悲凉,在昏暗的屋内回荡,令人不寒而栗。他清晰地记得,那段时日正是妻子在他耳边软磨硬泡,巧笑倩兮地劝他重新考虑仕途,甚至让他放下文人的自尊,去巴结那出身家奴、如今却权势熏天的周勋。他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在巨野县住了近半月,四处打点,受尽冷眼与羞辱,却没想到,自己在外奔波劳碌,忍辱负重,家中早已红杏出墙,妻子正与他视作兄弟的好友共享温柔乡!
曹炬心中轻叹一声,这般境遇,换做是谁,怕是都难以冷静自持。他随口又问了几句,皆是些两人私会的时间、地点等细节琐事。江福顺怕再遭酷刑,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所知的尽数道来,连两人如何传递信物、如何避开蒯越琦的耳目等细节都一一供述,生怕遗漏半分。
不过有一事让曹炬感到有些奇怪。据江福顺交待,江晓刚是今日清晨才到的蒯府。通常而言,新近勾搭上的偷情男女,正是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之时,片刻也舍不得分开,而蒯越琦离家已有三四日,江晓刚为何拖至今日才来赴约?曹炬追问缘由,江福顺却是一脸茫然,只说今日自家主人借口到城外巡视佃户的田地,实则是来与蒯夫人私会,到了蒯府后,便把他与那丫环打发出去买些果品,其余的事情他便一概不知了。
曹炬眉头微蹙,此事似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其中或许另有隐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忽然又问道:“你家主人今日来蒯府之事,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江福顺下意识地答道:“没有!绝对没有旁人知晓!主人行事极为谨慎,此事连府中主母都瞒着,只让小人一人跟随!”
“你可确认?”曹炬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刀锋般直刺江福顺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
“这个……”江福顺被他这般注视,心中顿时一慌,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涌上心头,如芒在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敢再轻易作答。
旁边的陈渝见状,脸上露出一抹狞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方才曹二出手比他快了一步,已是让他颇为自责——自己跟随公子多年,领会公子心意竟还比不上一个才来数日的曹二,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落后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江福顺的锁骨,指节发力,缓缓收紧,力道渐增。
陈渝所学的乃是明教的“追魄指”,专擅拿捏人身要害,劲道阴狠刁钻,便是铁人也承受不住这般折磨。以这般毒辣的武功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不过片刻功夫,江福顺已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屎尿齐流,屋子里弥漫开一股难闻的臭味,令人作呕。
曹炬皱了皱眉,瞪了陈渝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陈渝脸上一热,知道自己有些急于表现,失了分寸,连忙松开手,低着头将江福顺拖到角落,远离众人,轻声喝道:“若不想再次受苦,就赶紧把所有事情都如实招来,半点也不许隐瞒!”
不用他多说,江福顺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彻底崩溃了。他趴在地上,一边干呕,一边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所知的尽数道来,言语絮絮叨叨,甚至有些颠三倒四,逻辑混乱。曹炬耐心听着,从他语无伦次的供述中渐渐理清了头绪。
原来,江晓刚之妻出身于东原县的世家大族,其父更是现任夔州知府,权势不小,在地方上颇有威望。江晓刚虽家境富裕,家财万贯,却是商户出身,在官宦世家面前难免矮了一截,因此对妻子颇为惧内,事事忍让。他与蒯越琦之妻有私情之事,除了江福顺这个贴身小厮外,不敢让府中任何人知晓,生怕被妻子察觉,惹来杀身之祸。
再者,他与蒯越琦皆是东原县有名的名士,两人昔日一同师从普山公,同窗情谊深厚,在当地颇有声望,深受乡邻敬重。这种苟且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两人必然身败名裂,成为世人唾弃的对象,再也无颜立足于世。何况普山公门下弟子众多,遍布朝中与地方为官者亦不在少数,这些人无论与蒯越琦关系如何,对恩师之女总归会多加照拂,此事若传到他们耳中,天下再大,亦无江晓刚容身之地。正因如此,江晓刚才行事如此隐秘,只敢在蒯越琦离家之时,偷偷摸摸前来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