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进帐片刻后，帐内率先走出一位白衣女子。她目光不扫众人，自顾自似吟似唱般道出两句礼节性的开场白。吐尔逊忙凑到几位可汗身边，低声解释：“大宋长公主要召见我们了。大家跟着陈将军走，他行什么礼，咱们就跟着学什么礼，千万别出错。”
众人垂首跟随着走进大帐，只见帐内地面遍铺绸罗锦缎，上面绣着山水鸟兽图案，针脚细密、色彩艳丽，精致华美得令人目不暇接。吐尔逊悄悄抬眼，望见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黄衫的女子，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却蒙着一层薄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心中微感失望。正想再打量旁边站立的曹炬与狄青，一道凌厉目光突然射来，竟带着有形的压迫感——正是那位黄衫女子。吐尔逊心头一慌，仿佛被寒刃抵住咽喉，下意识地又低下头去，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这……这难道就是中原皇室的气度？连一位女子都有如此慑人的威严，大宋的底蕴果然深不可测！
吐尔逊心中乱作一团，满脑子都是方才那道目光带来的寒意，直到耳边响起“吐尔逊”三字，才猛然回过神来。
“畏兀族可汗吐尔逊何在？”赵灵儿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没有半分波澜，却在帐内清晰回荡，每个字都透着皇室的威仪。
吐尔逊忙从陈思浩身后走出，脚步有些慌乱，躬身说道：“畏兀族吐尔逊，拜见大宋长公主殿下！愿殿下福寿安康，愿大宋国运昌隆！”他不知汉人此时该行何种礼节，只好依自己部族的最高礼仪，深深躬下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你就是吐尔逊？”赵灵儿淡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听闻你精通我中原汉语，言辞流利，为何还要本宫叫你两次才应答？莫非是心中有不敬之意？”
吐尔逊不敢抬头，额头渗出细汗，眼珠一转，故意结结巴巴地说道：“吐尔逊……只懂一点点中原话，连日常交流都磕磕绊绊，谈不上精通，方才没听清殿下的呼唤，让公主殿下见笑了，还望殿下恕罪！”
赵灵儿轻“嗯”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这也难怪。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文字、语法皆有讲究，你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算十分流利了。”
“谢公主殿下夸奖！”吐尔逊连忙道谢，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狄青站在一旁，拈着胡须微笑不语，眼神中满是赞许——吐尔逊这般恭敬顺从，正是大宋想要看到的局面。曹炬却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无论是赵灵儿刻意压制情绪营造的威严，还是吐尔逊故意装傻充愣的模样，都透着一股反常，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仿佛有什么隐情被掩盖了。
“吐尔逊，”赵灵儿话锋一转，语气郑重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听曹炬将军说，是你力主大漠各部向我大宋称臣，这份识时务、明大局的心意，很好。虽说汉胡相争已有数百年，战火不断，但我大宋继承后周正统，奉天命治天下，天威岂容轻犯？当年西夏的大元帅维明山域，纵使手握数十万雄兵，骁勇善战，最后还不是被我朝郭元帅斩下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你如今能有这般觉悟，看清天下大势，颇为难得。本宫回到京城后，定将此事禀明官家，论功行赏，绝不会亏待于你。”
“谢公主殿下恩典！”吐尔逊连忙再次躬身，声音中带着几分真切的感激，“吐尔逊定当约束部族，忠心侍奉大宋，绝不敢有半分二心！”
“你身边这几位可汗，都不懂中原汉语吧？”赵灵儿目光扫过吐尔逊身旁的几人，问道。
吐尔逊恭声应道：“是，他们自幼生长在部族，只懂部族的语言，连中原的文字都认不全。”
“那便由你转告他们，”赵灵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宣布一道无可更改的诏令，“只要诚心归顺我大宋，遵守大宋律法，按时缴纳贡赋，官家与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他们，还会赏赐粮食、布匹，助他们部族发展。但降表国书，必须由各位可汗亲笔签署，加盖部族印信；此外，各族需派遣质子，随本宫一同返回京城，以示归顺的诚意。回去后，也将本宫这番话通告给此次未前来的大漠部族。若是有不服者，敢违抗大宋天威，吐尔逊，你会如何处置？”
吐尔逊毫不犹豫地说道：“此次归顺大宋，是我们大漠各部可汗在祭坛前共同起誓的决定，绝无反悔的可能！若是哪一部敢违背誓言、拒不归顺，吐尔逊定亲自率领部族勇士，砍下他们可汗的脑袋，献给长公主殿下，以表我等对大宋的忠心！”
“很好。”赵灵儿神色无喜无怒，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寻常小事，没有半分波澜，“此次召见你们，也无其他要事，主要是确认各部归顺的心意。日后到了京城，皇兄与本宫定会设宴款待各位可汗，再行详谈部族管理、边境贸易等具体事宜。陈思浩将军？”
“臣在！”陈思浩上前一步，高声应答，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刚毅。
“替本宫送各位可汗出营吧，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臣遵旨！”陈思浩躬身领命，心中暗自感激毕从舟——难怪此前毕从舟特意找到他，提醒他对长公主不可有半分轻视，要谨守君臣之礼，不可懈怠。今日见赵灵儿应对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那份从容不迫、威严决断，即便先帝在世，也不过如此。
吐尔逊跟着陈思浩走出大帐，晚风一吹，才发觉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额度里悄悄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那位汉人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紧张。”
吐尔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望了望已呈深灰色的天空，云层厚重，仿佛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他语气沉重地说道：“大宋……绝非我们能轻易招惹的，他们的皇室成员都有如此气度，军队的战力可想而知。今后行事，务必谨慎，万万不可与大宋为敌！”
陈思浩带着吐尔逊等人离开后，赵灵儿突然身子一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斜靠在椅背上，一手用力揉着眉心，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连眼神都失去了方才的锐利。
曹炬心中一惊，快步跃上高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语气中满是担忧：“灵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赵灵儿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前两日为了准备接见的礼仪、说辞，还有各部族的资料，几乎都是彻夜未眠，可能是累着了，歇一会儿就好。”
“长公主今日应对得体，言行举止几无可挑剔，既显大宋皇室风范，又不失仁慈之心，实在难得。”狄青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心的赞许，眼神中的轻视也淡了几分。
赵灵儿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靠在曹炬怀中，半边身子都贴着他的手臂，脸颊瞬间涨红，像染上了胭脂，连忙直起身来，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曹炬却仍搂着她的肩膀，没有松开，毫不客气地瞪了狄青一眼——这老头早不说话晚不说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断，简直不解风情。他低声对赵灵儿说：“我看你不像是单纯劳累所致，你的脸色太难看了，走，回你帐中，我替你仔细诊断一番，看看是不是旧疾复发了。”
赵灵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狄青，小声说道：“还是稍后再说吧，狄大人还在这儿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帐，恐会引人非议，对咱们的名声不好。”
“理他作甚。”曹炬站起身，对帐外高声喊道，“宋清风、宋明月，快进来扶长公主回帐歇息！要是长公主有半分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宋清风与宋明月早已守在帐外，注意到赵灵儿的异样，心中焦急不已，听到曹炬的吩咐，立刻掀帘进帐，小心翼翼地一左一右扶住赵灵儿，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向外走去。
曹炬与赵灵儿之间的亲近，早已是京城中公开的秘密，街头巷尾都有传闻。狄青也听过不少，却只当是年轻男女的儿女情长，未曾放在心上。今日亲眼所见，才知两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这般搂搂抱抱，毫无避忌，尤其是曹炬这小子，身为开国功勋之后，却连世家子弟最基本的检点都没有，简直不成体统！
见曹炬也要跟着赵灵儿出帐，狄青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厉声喝止：“曹炬！你且留下，本经略使有话要问你！”
曹炬背对着狄青，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这老头多管闲事，却还是转身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大帅有话请讲，长公主还等着我去诊治，别耽误了正事。”
“你要去哪里？”狄青质问道，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曹炬看穿。
曹炬直言不讳：“自然是去长公主帐中，替她诊治身体。她脸色那么差，要是出了意外，你担得起责任吗？”
“混帐！”狄青怒喝一声，声音震得帐内烛火都微微晃动，“亏你还是开国功勋之后、世家子弟！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臣礼，怎么就如此不知廉耻、不懂检点？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大帅，”曹炬瞪大了眼睛，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还有几分不服气，“当初我与长公主的婚事，还是您在官家面前举荐，从中作媒促成的！我们本就是未婚夫妻，如今她身体有恙，我去探望照料，关心她的安危，又有何妨？难道眼睁睁看着她难受，才算是懂礼？”
狄青气得脸色发青，胡须都微微颤抖：“你二人尚未成婚，未曾拜堂入洞房，就不算真正的夫妻！男女有别，这点底线都不能守吗？何况长公主自己都说了，是因劳累所致，歇一会儿就好，你还执意要去她的帐中，成何体统？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大宋皇室无礼，笑话你曹家不知教化！”
“这根本不是劳累的问题……”曹炬还想解释，说赵灵儿此前就有头晕的旧疾，此次恐怕是旧疾复发，却被狄青厉声打断。
“还说不是！别以为本经略使被你蒙在鼓里！前日你在战场上受伤晕倒，长公主为了照料你，连续数日未曾好好歇息，日夜守在你帐中，这才累坏了身子！你不心存感激，反倒还要去打扰她，让她不得安宁，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关心她？”
曹炬实在有些不耐烦了——赵灵儿的状况他只是猜测，没有诊脉无法确认，若真要跟这固执的老头解释清楚，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耽误了诊治才是大事。他眼珠一转，连忙换上一副认错的表情，说道：“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知错了，不该如此冲动，不顾及礼数……哎哟，对了！方才陈将军还跟我说，我外公他老人家前日路过此地，知道我在营中，特意给我留了些疗伤的药材和书信，让我尽快去取，晚了恐怕会受潮变质。大帅，末将先去取东西，回来再听您教诲，绝不耽搁！”
曹炬边说边后退，脚步已经挪到了帐门口，话音未落，也不管狄青在身后如何呼喊、如何怒骂，转身撒腿就跑，身影如疾风般掠过帐外，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