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参加晚宴的都是朝中重臣,曹炬这三品都指挥使在其中毫不起眼,虽然无人胆敢轻视于他,可他官职资历就那么点,安排座位时已将他快要排到门口去了。曹炬也不以为意,自己因功力增长过速而引起的多食症虽说已渐渐有所改善,可饭量仍远超常人,坐在这边正可无所顾忌敞开肚子大吃。
瓦桥关的夜风裹着沙场余尘,透过厅窗缝隙钻进来,却吹不散曹炬心头的几分顾虑——他望着上首赵灵儿那凝着寒霜的侧脸,手中筷子不由停了。他何尝不知,外公毕士安等人并非故意慢待皇室,只是三大家族在西宁经营多年,行事向来少拘俗礼,连他自己也早习惯了这般自在,可今日坐主位的是定仪公主,终究不同。曹炬目光扫过桌案,捏起一块啃剩的羊骨,屈指一弹,骨片如细箭般掠过人群,正轻触韩琦面颊。
韩琦猛地回头,见曹炬递来一个眼色,再瞥向赵灵儿的神色,当即会意。他霍然起身,对着上首遥遥一揖,朗声道:“定仪公主驾临瓦桥关,满城百姓夹道相迎,此乃我大宋天威远播,连辽国边疆之地亦为之折服!更兼我西宁大营将士奋勇,以雷霆之势大破契丹军,萧天佑望风而逃!如今民心归宋,军威盖世,当真是天助我大宋!”
说罢,韩琦步至厅中,长揖及地:“臣韩琦,恭贺定仪公主,贺我大宋大捷!”
这番话如惊雷乍响,毕士安等人这才恍然记起主位上的皇室贵胄,忙纷纷起身,紧随韩琦向赵灵儿行礼道贺。
赵灵儿眉间冰霜稍融,抬手道:“众卿免礼,落座吧。”
众人归位时,毕士安望着曹炬的方向,暗自轻笑——这炬儿,竟是这般护着他的小媳妇。也罢,看在这孩子的面上,往后对赵家女娃,倒要多几分顾及才是。
忽听得座椅响动,狄青缓缓起身,对着赵灵儿躬身道:“定仪公主,臣今日身子不适,恐难陪宴,先行告退了。”
赵灵儿瞧他眉宇间的局促,知晓他留在此地亦是煎熬,柔声道:“狄大人既不适,便回屋歇息吧,无需多礼。”
狄青不多言语,径直转身出厅。丁框凑近曹序,低声道:“世人都称他‘面涅将军’,只道他刚直不阿,今日瞧来,倒也懂得审时度势,知进退啊。”
曹序冷笑一声:“他这是明哲保身!我倒不解,为何不趁此机会逼他告老还乡,省得日后在朝中碍眼!”
丁框看他一眼,语气意味深长:“家兄亦是这般想,可枢相大人执意留他,谁又能违逆?”
曹序嘿然一笑:“丁大人莫要挑拨!我不过随口发牢骚罢了。你们丁家盯着兵部尚书之位,不也一样心思昭然?”
丁框摇头轻叹——这位礼部尚书,倒是半点不懂委婉,当真话不投机。
狄青一走,赵灵儿更觉兴味索然,不多时便传话说宴罢。毕士安年近七旬,早已不胜酒力,曹炬忙命蒋武带一队禁军,护送他回住所。待折返厅中,却见毕从舟、李云盘正与韩琦、曹序等人围作一团,低声议论着什么。
曹炬走上前,毕从舟见了他,笑道:“炬儿,快换身便服,舅舅带你去个好去处。”
曹炬心中一动,却又犹豫:“舅舅,这……恐不大方便吧?”
“不过是喝酒听曲,有何不便?”毕从舟道,“今晚瓦桥关几户士绅联合作东,特意请了我们,你若无事,便一同去热闹热闹。”
丁框在旁打趣:“从舟,你可别为难五公子了。他若去,不得先向定仪公主禀报一声?”
这话如激将,曹炬脖子一拧:“禀报什么!各位大人稍候,我换件衣衫便来!”
夜色渐浓,一行人悄然出府。曹炬无马车,便与毕从舟同乘一车,李云盘的亲兵在前开道。瓦桥关虽行宵禁,可这队人马皆是官身,巡逻军士见了,也只远远放行,倒不惹眼。
不多时,马车停稳,亲兵禀道:“将军,到了。”
曹炬跳下车,抬眼便见一座三层小楼,檐下红灯笼串串垂落,正中匾额上书“兰春楼”三字。他不禁皱眉——这般俗艳的名字,这般市井的格调,果然是边疆城镇的排场。
进了大堂,一个鸨母模样的妇人忙满脸堆笑迎上来。李云盘的侄子李临峰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妇人顿时点头如捣蒜,躬身在前引路:“各位大人随我来,雅间早已备好。”
曲曲折折穿过几重回廊,到了一间宽敞雅间,里面十余名士绅早已躬身等候。主位摆着三张桌案,显是为三位尚书所设。几番推辞后,韩琦坐了正中,曹序与丁框分坐两侧,李云盘、毕从舟依次落座,曹炬则挨着毕从舟坐下。
李临峰站在厅中,神色倨傲,对士绅们喝道:“都报上名来,免得怠慢了大人!”
士绅们战战兢兢,依次报出姓名。韩琦哈哈一笑:“诸位都是瓦桥关的贤达,不必拘谨,都坐下吧。”
李临峰却厉声道:“大人让你们坐,便坐下!”
士绅们这才敢纷纷落座。曹炬瞧着这情形,暗自摇头——这些人主动设宴,原就是为求平安,骨气本就有限,如何相待,倒也无关紧要了。
李临峰又指着韩琦等人,高声介绍:“这位是我大宋吏部尚书韩大人!这位是礼部尚书曹大人!这位是……”他虽躬着腰,声音却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疼。
丁框与曹序脸色渐沉,唯有韩琦依旧含笑。曹炬险些笑出声——这李临峰当真是个活宝!再看李云盘,却神色如常,似不觉侄子失礼。曹炬暗自思忖:老李常年在西宁军中,怕是不知文臣喜好,竟任由他这般献丑。
每介绍一位官员,士绅们便起身行礼,越听越是惶恐——他们一辈子见的最大官,不过是瓦桥关都监,如今竟与尚书同席,一时连恭维的话都想不出来,只知不停作揖。
李云盘瞧出丁框、曹序的不耐,忙喝止:“临峰,别啰嗦了!让他们坐下,快上酒!”
最外侧的土绅忙小跑出去,不多时,酒菜肴点流水般端上,跟着两排紫衣女子低头而入,丝竹声起,便在厅中起舞。曹序与丁框本是牡丹坊、百花楼的常客,这般俗舞哪里入得了眼,只看得索然无味。李云盘与毕从舟无奈,只得频频敬酒,才勉强不让场面冷下来。
一曲舞罢,女子们走到各人身边,俯身行礼。曹炬瞧着这些女子——倒亏得李云盘还算细心,她们年纪与自己相仿,妆容淡雅,眉清目秀,丁框与曹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曹炬在牡丹坊本就熟稔,几杯酒下肚,便有了兴致。他叫小厮从院中折来一支桃花,笑道:“今日便以这桃花为酒筹,让乐师蒙眼击鼓,鼓声起则传花,鼓声停则花落谁家,便由谁出雅令。下首之人须续令,引经据典,分韵联吟,答不出者罚酒一杯,答出则出令者饮两杯,如何?”
三位尚书欣然应允。瓦桥关士绅人多,便推举一人为代表,输则全体罚饮。十几轮下来,最狼狈的竟是李云盘——他本就腹中墨水少,幸得上首士绅知晓内情,之后出令都尽量直白,才没让他当场醉倒。
三更鼓声从远处传来,韩琦看向曹炬,道:“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免得误了五公子歇息。”曹序与丁框早已被韩琦灌了不少酒,正愁没台阶下,忙连声附和。
士绅们先行告退,曹序等人身边的女子,也被各自送回马车。毕从舟看向曹炬:“炬儿,今晚不如住到舅舅那里,明早再回?”
曹炬连连摇头,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打发了身边女子。他心中清楚——凡事需有分寸,此事若被舒晓云与赵灵儿知晓,定然难堪,尤其是舒晓云,怕要念叨他一辈子。
毕从舟也不勉强,指了指旁边一辆马车:“这是士绅们送的财礼,虽非奇珍,却也得收下——不收,他们反倒不安心。”
曹炬瞧那马车车轮微微下陷,笑道:“里面定是金银之类,带回京城也是累赘,舅舅您收着吧。”
毕从舟笑道:“我那车比你这还沉!你若嫌麻烦,拿去赏赐麾下将士便是。”
曹炬一想也是,便不再推辞。毕从舟担心他不识路,命自己的马车送他,自己则与韩琦同乘一车回府。
曹炬与众人道别后上车,刚往后一靠,背心便传来一阵疼,只得坐直身子。他暗自盘算:明日得找个由头,请阿拉布塔夫妇赴宴,明教的安置之事还没问清;邓延陵、费玄等武林人士也在瓦桥关,也该找机会见一面才是……
正思索间,马车小窗的帘布忽然无风自动,一声幽怨的叹息飘进来,紧接着,一张似喜似嗔的俏脸,在窗外缓缓浮现。
曹炬心头一震,失声低呼:“高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