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踞于八百里燕山腹地。黄河滔滔南穿,燕山巍巍北亘,山水俱处阳位,是以称之幽州。遥想当年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契丹太宗遂迁都于此,至萧太后与辽圣宗,荡平北方诸部,成就“诸部平,北方一”之大业,于幽州筑起雄霸北方之大辽帝国。这座历经战火淬炼的古城,饱经数百年岁月沧桑,目之所及,唯余昔日大唐幽州节度使府之残垣断壁,似在悠悠诉说往昔之辉煌。
距幽州节度使府不过数十里,便是契丹皇帝之行宫。大辽于此建都百年,历代皇帝秉持节俭之道,不尚奢华之风,即便行宫这般所在,亦修得质朴无华。加之契丹民风剽悍,大辽往昔一度称雄于世,然近十年来,渐为大宋所赶超。
几辆马车缓缓停在离行宫不远处的一座别苑门前,门口侍卫见状,急忙快步趋前,轻轻掀开为首马车之车帘,满脸恭敬道:“小的恭迎萧大王。”
车中步下一人,但见此人年约四十余岁,身形虽不高大,却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股肃杀之气自然流露,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那人微微一笑,对侍卫说道:“多谢了。”
侍卫赶忙躬身道:“能为萧大王效力,实乃小的无上福分。”
此人便是大辽兵马大元帅南院大王萧天佑。想那萧天佑,十六岁投身军旅,于与女真、蒙兀之战中,屡立奇功,十九岁时,已然成为统率数万兵马之将军。辽兴宗十八年,大宋骤然集结西宁防线与北线两大营共计二十五万大军,气势汹汹进攻大辽。大辽仓促应战,猝不及防间,败象渐显。值此危急时刻,萧天佑亲率所属三万骑兵,长途奔袭八百里,于荒山野岭间觅得一条隐秘羊肠小道,迂回绕过宋军防线,直逼大名府城,几欲攻克这大宋北方重镇。彼时宋军主将宁远侯毕士安,无奈之下,只得无奈退兵。此役过后,萧天佑声名远扬,隐隐然已为当世第一名将。
萧天佑笑着轻拍侍卫肩膀,而后转身,径直向行宫内走去。
行宫内,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们个个神色冷峻,如临大敌。萧天佑见此情形,不禁摇头苦笑,心中暗道,这也是情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事。想那契丹皇帝即位后不久,便大刀阔斧整顿朝纲,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朝中几大世家尽数铲除。每每回想起当年那惊心动魄之场景,萧天佑仍心有余悸。这几大世家与大宋之曹毕丁三家并无二致,皆是传承百年之显赫大族,朝野势力盘根错节,非同小可。若非萧天佑亲率五万铁军,在千钧一发之际赶至幽州城护驾,契丹皇帝恐已遭弑杀之祸。那段时日,幽州城内血流成河,城外悬挂之头颅绵延近十里,事后半月有余,城内血腥之气仍经久不散。即便如此,世家残余势力依旧蠢蠢欲动,近半年来,已有四五批人妄图行刺皇帝。那几个世家在民间根基深厚,犹如深埋之根,极难彻底铲除,如今也只能在防范方面多下苦功夫了。
侍卫们见是萧天佑走来,人人面上皆露尊敬之色。萧天佑一路走来,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无一不是发自内心,绝无丝毫勉强之意。
萧天佑微微点头,向众人示意。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上前躬身行礼道:“小的阿里果,参见萧大王。”
萧天佑微微颔首,道:“阿里果,本帅奉皇上之召前来,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
阿里果赔笑道:“皇上此刻正忙着呢。且早前便已吩咐过,若萧大王来了,可直接入内晋见,无需另行禀报。”
萧天佑微微一怔,不禁问道:“皇上在里面忙何事?”
阿里果面露苦笑,道:“这个嘛,萧大王进去一看便知。”
萧天佑对这别苑布局颇为熟悉,轻车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内院。门口两个太监见他到来,赶忙躬身行礼,却并不言语,只是做手势示意他入内。
但见契丹皇帝耶律洪基正对着门而坐,与一青衣女子对弈。观其态势,耶律洪基显然已呈败象,右手两指夹着一枚棋子,悬于半空,满面愁容,左手不停地挠着头,似在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萧天佑暗自好笑,平日里契丹皇帝于朝堂之上,何等威严庄重,众大臣无不小心谨慎,大气都不敢出。如今在此处,却见他如此窘迫模样,实是难得一见。萧天佑轻轻移步上前,朝棋盘望去,但见耶律洪基的白子东一块西一块,已被黑子分割得七零八落,毫无生机可言。换作是他,恐怕早已投子认输,心中不禁疑惑,不知皇上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那青衣女子见萧天佑进来,赶忙起身行礼道:“女儿拜见父亲。”
耶律洪基瞥见萧天佑,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如释重负,忙对那女子说道:“观音奴,你瞧萧帅来了,今日你我这棋局,便到此为止吧。”
这名为萧观音的女子,年纪尚轻,穿着甚是随意。一袭青衫之上,并无任何挂饰点缀,头发亦未如其他女子般梳成高耸云髻,只是简简单单扎了个马尾。她面容未施粉黛,五官清秀,一双眼睛灵动有神,双眉斜插入鬓,更添几分英气。
听闻耶律洪基此言,萧观音不禁微微皱眉,说道:“皇上,此盘棋早在二十步前便已胜负分明,您若再如此下棋,日后小女子可就不再奉陪了。”
萧天佑忍不住说道:“观音奴,不得对皇上无礼。”这萧观音,乃是他十年前在一座被盗贼洗劫一空的村庄中所收养的孤女。彼时她尚不足八岁,萧天佑见其年幼孤苦无依,心中顿生怜悯,便将她带回府中。未曾想这女子聪慧异常,深得萧天佑夫人喜爱,夫人竟将她收为义女,并为其改名为萧观音。契丹皇帝早年时常前往萧府,与萧天佑纵论天下大势,见到萧观音后,亦是颇为欣赏,视她如亲妹一般,还时常带她入宫游玩。然而,萧天佑对这女子却总有几分不喜,总觉她小小年纪,心机便过于深沉。尤其是萧观音与契丹皇帝结识之事,萧天佑总怀疑是她有意为之。若真是如此,这女子着实有些可怕,毕竟当时她不过十一二岁而已。
不过,萧天佑并未将此疑虑告知任何人。随着萧观音渐渐长大,契丹皇帝对她的情感,已从最初单纯的兄妹之情,悄然转变为男女爱慕之意。皇帝甚至还特意为她修建了这座行宫,可见宠爱之深。而萧观音对契丹皇帝的影响力也日益增大,多次参与辽国机密大事。萧天佑虽多次暗中提醒契丹皇帝,然皇帝却全然不在意。萧天佑为人正直,却并非迂腐之人,见皇帝已然为她所迷,无奈之下,也只能听之任之。
耶律洪基对萧观音的无礼言语,似乎并不在意,说道:“与你下棋,实在无趣得很,一点都不懂技巧,只知一味猛冲猛杀,哪有半点姑娘家下棋的模样。”
萧观音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道:“弈棋之道,本就在于求胜,小女子只求获胜,自然会用尽手段。皇上既然输了,再找借口又有何用,反倒有损一国之君的尊严。”
萧天佑忍无可忍,说道:“观音奴,你太过放肆了,怎能对皇上如此说话?”
耶律洪基若有所思,抬手阻止萧天佑,说道:“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输了便是输了,狡辩确实于事无补。”
萧观音指着棋盘,说道:“皇上,面对这棋盘,您的对手不过是小女子。若将这棋盘比作天下,对弈者换成大宋,不管对方如何行事,一旦胜负已定,败者又岂有借口可言?”
耶律洪基一拍手掌,说道:“所言极是。这小小棋局,竟与争雄天下之道相通。自古皆以胜负论英雄,朕输了这棋局,尚可重新再来,但若与大宋之战落败,恐怕便再无翻身之机了。”
萧观音微笑道:“皇上圣明。”见耶律洪基终于领会自己的意图,萧观音心中亦颇为欢喜。这位皇上胸怀宽广,颇具英雄气概,只是有时过于方正,总想着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败对手。萧观音今日正好借弈棋之事,对皇上加以劝谏。
萧天佑看了萧观音一眼,心中暗忖,这义女果然非同一般,难怪能深得皇上信任。只是让一女子过多参与朝政,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耶律洪基转头对萧天佑说道:“萧卿,请坐。朕召你来,正是为了大宋之事,你且先说说看法。”
萧天佑说道:“据密探奏报,大宋已在暗中调遣西宁防线与剑南节度使两大营兵马,向北线大营集结。依臣之见,此举极有可能是在筹备进攻我大辽。这几年,大宋政局稳定,以曹佾为首的朝中三大家族牢牢把控朝政,官家赵祯已然形同傀儡,且年事渐高,恐时日无多。而塞外之吐蕃,十年前遭狄青重创后,一蹶不振,如今更是陷入内乱。大理国亦是软弱可欺。如此看来,大宋如今内无忧、外无患,三座大营可调集三十余万兵马,足以全力进攻我大辽。皇上,我大辽务必及早做好防备啊。”
耶律洪基问道:“那我大辽可征集多少兵马应战?”
萧天佑道:“吐蕃不足为惧,如此我大辽南线大军尽数可用,算下来,亦可征集二十五万兵马。”
萧观音突然说道:“义父,孩儿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萧天佑心中暗自嘀咕,当初认你为义女的是家里那口子,我可没答应。口中却说道:“观音奴,有何事但说无妨。”
萧观音说道:“大宋调动大军一事,义父从何得知,又是否经过查实?”
萧天佑脸色微变,冷冷道:“你这是何意?本帅岂是那种信口胡诌之人?”
萧观音轻笑道:“义父误会孩儿了。义父在大辽军中德高望重,孩儿向来敬重有加。只是据孩儿所知,大宋各官道平静如常,并无军队调动之迹象。大宋大军在本国境内,总不至于走那羊肠小道吧。因此孩儿心中存疑,想与义父探讨一番。”
耶律洪基笑道:“萧卿不必多虑,朕让观音奴协助朕管理纳言所,这些情况皆是纳言所昨日呈奏上来的。”
萧天佑心中大惊,纳言所乃皇上一手组建之秘密机构,专门负责收集大辽及其余三国之情报,向来不许外人插手。如今萧观音居然参与其中,可见皇上对她的信任,远超自己想象。他不禁暗暗担忧,日后若此女进宫,以她的性子,必然不甘居于人下。皇上又对她如此信任,当今皇后之位恐怕岌岌可危。倘若真到那一步,汉初吕氏之祸,恐怕便要在大辽重演了。
萧观音说道:“义父,大宋调动西宁防线和剑南节度使大营兵马之事,恐怕消息是从汴梁城传来的。大宋枢相曹佾通过兵部下达诸多调令,但小女子猜测,这些命令根本未能传至各大营,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而已。确切地说,是做给我大辽在汴梁城的密探看的。”
萧观音这番推论,耶律洪基此前亦未曾听闻,当下忙问道:“观音奴,你为何如此推断?”
萧观音苦笑道:“皇上难道未曾察觉,此次纳言所呈上来的情报,相较以往少了许多吗?而大宋大军却按兵不动,两相比较,小女子推测,定是那曹佾炮制出这几份调令,旨在对付我大辽密探。如今看来,我大辽的密探恐怕已损失惨重。小女子今日一早便已下令,纳言所在大宋的密探,暂停一切活动。义父,想必军中在大宋的密探,也折损不少吧?”
耶律洪基见萧天佑沉默不语,心中明白萧观音所言非虚。他不想让萧天佑太过难堪,便道:“萧卿,大宋兵马调动即便有假,曹佾此举也绝非毫无目的,其最终意图,仍是为了日后进攻我大辽。传朕旨意,命大辽所属各部大军即刻进入临战状态,官兵一律不得归家探亲,随时听候兵部调遣。”
萧天佑闷声道:“臣领旨。”
耶律洪基看着这两个亲信之人,突然长叹一声,道:“朕即位之初,着实未曾将大宋放在眼里。大宋虽富庶,可官家优柔寡断,朝中世家林立,君臣之间争斗不休。朕本欲将大辽内部整治妥善后,便起兵一统天下。四年前,朕派人联合大理国一同攻宋,岂料先受阻于丁越,后又遭曹佾异军突起,一举全歼大理国近十万大军,还命水师挥师西进,逼得我大辽不得不退兵。如今大宋三大家族狼狈为奸,曹佾牢牢把持大宋朝政,而丁谓身为宰执,竟甘愿屈居其下,实在令人费解。”
萧天佑亦摇头道:“如此一来,大宋皇帝形同虚设,可大宋反而上下一心,三军军令畅通无阻。仅这一点,我大辽便有所不及。”
耶律洪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大辽几大世家虽已尽数被诛,但军中受过这几家大恩的将领不在少数。他们虽迫于皇帝和萧天佑的威严,不敢公然异动,但仍有人与那些世家余孽暗中往来。只因这些人皆手握兵权,又无确凿证据,耶律洪基也不便贸然采取行动。
萧观音忽道:“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恩准。”
耶律洪基笑道:“观音奴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