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见吐尔逊亲来相迎，岂敢稍有轻慢，当即飞身下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操着回纥语说道：“吐尔逊汗的威名，就如那高悬天际的烈日，光芒普照草原的每一寸土地，曹炬早已心驰神往，今日得见尊颜，实在是荣幸至极。”
相较之下，曹炬这句回纥语，可比吐尔逊说的中原话地道多了。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就苦练这一句，自然说得顺溜无比。
“曹将军过奖了。”吐尔逊笑着说道，“我畏兀族不过是个三万来人的小部落，连中原普通一个县都比不上，这可汗的称呼，实在是让人笑话。”
曹炬也就这一招，见吐尔逊还在客气，只好改用中原话道：“畏兀族虽人口不算多，但在大汗的带领下，日后必定越发兴旺。”胡汉数百年的仇怨，哪能轻易忘却。刚才那句回纥语，是他偷偷向马罡学的，反正旁人听不懂，所以就使劲儿夸赞。但换作中原话，曹炬只是不卑不亢地略微奉承几句。此次他出塞，整个西宁大营就高尽忠和杨文广知道详情，并未向朝廷和枢密院禀报。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朝廷百官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闹得沸反盈天。而高尽忠和杨文广二人同意，是因为他们身为领兵将帅，最在乎战事胜负。要是回纥投向塞尔柱帝国，那输赢就难说了。再者，曹炬虽说隶属西宁大营，但他毕竟是枢相大人的儿子，由他出塞再好不过，有曹家这面大旗，朝中的指责也会少很多。
“惭愧啊。”吐尔逊叹了口气，“想我畏兀族原本不过几千人，短短十几年间，一下子涨到三万多人，骏马牛羊更是多得数不清。可塞尔柱帝国一来，我吐尔逊没本事，一场恶战之后，族里就剩下两万来人，只能无奈往东迁。畏兀族要是还想兴旺起来，可经不起再打仗了。”
这话里有话，曹炬却装作不懂，说道：“大汗说得太对了。”
吐尔逊呵呵笑道：“曹将军一路辛苦。我畏兀族已经准备好了美酒，还有烤得香喷喷的牛羊，欢迎远方来的贵客。”
“多谢大汗。”
吐尔逊和曹炬并肩骑马前行，两人聊得很是投缘。吐尔逊不仅中原话说得好，学问也很深，不少典故随口就来，丝毫不差，让曹炬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
没走多会儿，就到了畏兀族的驻地。曹炬一看，有些帐篷破破烂烂的，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年里不少还带着伤。看来跟塞尔柱帝国这一仗，把畏兀族伤得不轻。
路边的族人见吐尔逊经过，都赶忙弯腰行礼，年长的甚至直接跪地参拜。可看到曹炬等汉人混在里头，不少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性子急的更是手按腰刀，眼神凶狠，只是因为害怕吐尔逊的威严，才没人敢乱动。
曹炬就跟没看见一样，还是跟吐尔逊有说有笑。身后的武林群豪也都目不斜视，之前曹炬已经多次叮嘱过他们，大家心里早有准备。虽说心里对曹炬跟回纥打交道还是不太理解，甚至有点不满，但这毕竟是都统制大人下的命令。而且他们现在已经不是普通老百姓了，是西宁大营的人，凡事都得听军令。
吐尔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到了驻地，马罡、胡卫南等人带着手下安营扎寨，曹炬则带着高滔滔和尤致，跟着吐尔逊进了大帐。
吐尔逊让其他人都出去，对着曹炬抱拳道：“曹将军，方才族人多有冒犯，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曹炬回礼道：“大汗多心了。先前我那些手下听说要来畏兀族落脚，也是气得不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安抚下来。唉，这里头的难处，大汗跟我心里都清楚。”
这番玩笑话并没有让吐尔逊笑出来，他叹了口气说：“胡汉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我虽然是一族之长，可也没办法。曹将军您这一行人来，事前除了我几个亲信，族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就怕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
曹炬眉头一挑：“这话怎么说？”
“这次畏兀族被迫东迁，一路上收留了不少其他部落的残部。我们都是草原上的人，受长生天保佑，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可里头却混进了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吃着我们的牛羊，却跟别的部落偷偷来往！大概是觉得畏兀族吃了这么大的亏，没啥可怕的了，就想另找靠山。”
吐尔逊脸上闪过一丝凶光，说道：“受曹将军所托，我已经派人去请草原另外三大部落的族长，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塞尔柱帝国。他们要是事先知道将军您在这儿，恐怕又要生出不少麻烦。照现在看，不出三天，他们就能到。”
曹炬拱手道：“多谢大汗。”
“曹将军客气啥。”吐尔逊缓缓说道，“胡汉几百年来一直打仗，两边都没少吃亏。天下四分五裂，一直没能统一，我们胡人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当年灭掉西晋的鲜卑、羯、羌、氐五大族，羯、鲜卑、氐在退出中原之前就没了，羌族更是分成了几十个小部落，现在大概就剩下三四个，仅存的匈奴后裔突厥部，二十年前也被宋辽联军灭了，可宋辽两国的北疆军也差不多精锐都没了。我就不明白，宋辽两国为啥要干这种两败俱伤的事儿？自从突厥部退出中原，光靠一个族的力量，根本就没法再侵犯中原，可你们汉人非要赶尽杀绝，连我们这些从来没进过中原的部落也不放过。没办法，草原各族只能靠着突厥部，一起抵抗汉人……”
尤致突然冷笑一声：“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年胡人打进中原，长江以北十室九空，大批老百姓往江南逃，这些百姓有什么错，胡人还不是一路追杀，杀得浮尸千里，江水都红了，这跟你们说的有啥不一样？”
吐尔逊哼了一声，目光像鹰一样盯着曹炬道：“你这位手下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不知道曹将军对胡汉之间的仇怨是怎么看的？”
曹炬微微一笑，吐尔逊再怎么精通汉学，骨子里终究是个胡人。要是换成丁谓他们，肯定不会像他这么直接，只会绕来绕去，慢慢套你的话。
“大汗跟我立场不同，这些事儿要是真要分出个对错，恐怕十天半月也说不清楚。我曹炬要是生在两百年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各位前辈，把外族赶出去，保护中原百姓的安宁；反过来，要是大汗当年看到我汉人软弱可欺，想必也会带着族人南下。那时候咱俩要是在战场上碰见，肯定是你死我活。不过这次承蒙大汗邀请，我西宁大营高都统也同意我来，想必双方都已经把这些旧仇放下了，都盼着塞北草原能出现几百年来都没有的太平景象，大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吐尔逊微微点头。曹炬能这么说，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现在的草原是胡人各部的天下，这都多亏了当年宋辽联军。要不是他们打败了回纥人，其他种族根本没机会出头。但吐尔逊心里明白，就回纥各部的实力，远远没法跟汉人抗衡。畏兀族要是想在他有生之年成为草原霸主，就得像几百年前南匈奴的那几位单于一样，得到中原皇帝的支持才行。
畏兀族本来住在辽国北疆，抱着这个想法，吐尔逊曾经多次向辽国皇帝示好，可辽国皇帝根本看不上，甚至还想利用畏兀族，把辽国北疆的胡人都杀光。吐尔逊看穿辽国的心思后，就心灰意冷了。可马罡奉曹炬的命令，带着五百杂胡儿来到塞外，吐尔逊从他嘴里知道，大宋枢相的儿子想联合回纥，一起对抗塞尔柱帝国，他好像又看到了希望，所以对马罡特别客气，答应全力促成这件事。
“曹将军说得对，看来咱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忽然，旁边传来吱吱的叫声，高滔滔无奈地笑了笑：“这小家伙看来是饿坏了。”说着，解开背上的包袱，一只火红色的狐狸跳了出来。
吐尔逊一下子看呆了：“买啦提！云焰狐……”
……
……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吐尔逊和曹炬等人才从大帐里出来。林征途他们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这时候才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翟隆性子最急，第一个冲上去问：“将军，您没事儿吧？”
曹炬看他一脸担心的样子，笑道：“小翟就爱瞎操心，我跟大汗一见如故，聊得太开心，一时间忘了时间。”
九黎派门主程不凡笑着说：“将军您不知道，刚才翟指挥使担心您的安危，好几次都想冲进帐里，多亏胡兄弟把他拦住了。”
曹炬看了胡卫南一眼，道：“麻烦胡兄了。”
胡卫南淡淡地说：“分内的事儿，是翟指挥使太担心了。”胡卫南心里清楚，就曹炬的武功，就算他跟程不凡一起上，也只能勉强打个平手，他根本不相信天下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把曹炬拿下，所以才向翟隆保证，要是曹炬出了事，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抵，翟隆这才没冲动。
畏兀族又热闹起来，就因为高滔滔怀里抱着的那只火红色小狐狸。
云焰狐在回纥语里叫“买啦提”，在草原上是吉祥的象征。听说云焰狐出现的地方，方圆十里内肯定有肥美的水草。而且云焰狐神出鬼没，牧民们要是能远远看上一眼，就觉得是长生天的恩赐。这个汉人姑娘凭什么，能让云焰狐跟着她？
晚上，篝火熊熊，畏兀族按照传统招待远方来的客人。高滔滔坐在曹炬旁边，小狐狸懒洋洋地趴在她怀里，对时不时特意过来向它行礼的畏兀族人理都不理，只有高滔滔喂它吃的，它才睁开眼睛咬一口。
就这情景，连吐尔逊这样的人都有点羡慕，对曹炬说：“轩姑娘真是福分不浅，连我这个族长，都没她这么风光。”吐尔逊在帐里刚看到这小家伙的时候，也特别震惊，忍不住想，说不定这就是天意。他本来还担心族里其他几位长老会反对跟汉人结盟，现在看来，基本上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像他们这种在马背上过日子的部落，居无定所，全看天时和季节，对这种传说中的灵兽，那是一点都不敢不敬。
曹炬苦笑着摇摇头，当初抓这小东西就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还真派上大用场了。虽然也听说云焰狐是西宁的异兽，草原牧民都把它当神灵一样敬着，可他没想到，这只又馋又爱睡觉的小东西，在这儿居然这么受尊敬。怪不得尤致和马罡都说这趟事儿稳了。但他俩劝曹炬把那匹汗血宝马留在大营，为啥呢？曹炬外公毕士安当年的坐骑就是汗血宝马，他在西宁十几年，杀的回纥小部落有几十个，回纥人一听到汗血宝马就害怕。曹炬想来想去，只好忍痛换了匹马出塞。
曹炬看了眼高滔滔，这小东西明明是自己抓到的，最后却只跟她亲，成了她的宝贝。曹炬怎么也想不明白，还偷偷看过，小狐狸确实是母的（为此还被抓了两下，小狐狸从那以后就没给过曹炬好脸色），不存在异性相吸的问题，难道春华阁祖师的传说是真的？传说张丽华是狐狸转世，所以她跟这狐狸才这么投缘？
畏兀族常喝的是蛮族特有的马奶酒，用皮囊装着。刚喝的时候有点辣，曹炬不太习惯，但仔细一品，还挺有味道，就跟吐尔逊痛痛快快地喝起来。吐尔逊的几个子侄看在眼里，觉得这个汉人少年太不懂事，居然跟族长平起平坐，心里很不高兴。但他是族长请来的，几个人也不敢太过分，小声商量了几句，就都拎着酒囊过来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