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缓缓行进着。他们看似东一撮西一堆,略显散乱,然而,若是精通兵法之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支队伍实则布成两个五花阵,前后又呈两仪之势,彼此呼应。
此乃曹炬麾下之精锐营也。曹炬何尝不想加快行程,怎奈冬雪初融,大地泥泞不堪,稍不留神,马匹便会失蹄,将人摔得如泥猴一般。无奈之下,曹炬只得传令众人放缓脚步,徐徐前行。
高滔滔乃此行唯一女子,身着一袭素净青衣,反倒更添几分俏色。她策马行至曹炬身畔,忽出声埋怨道:“早闻塞外风光壮美非常,今日一见,怎只觉满目荒凉?”
曹炬一时语塞,心忖这丫头莫不是把此行当作游山玩水了?
他未作答,自有旁人接过话头。马罡早看出这女子与曹炬关系不同寻常,笑着说道:“高姑娘有所不知,塞外风光唯有在羊肥草长之际,方能尽显其妙。届时,草原一眼望去,仿若碧波万顷,其间星星点点的羊群散落,恰似珍珠倾洒,令人见之沉醉。”
高滔滔上下打量马罡一番,满脸狐疑道:“这番话当真是你说的?”
马罡脸色一红,偷偷瞥了眼一旁的尤致,说道:“姑娘慧眼,这些皆是尤先生初来西宁时所言。”
尤致冷哼一声,这段时日下来,他早瞧出,若说回纥中有宋军眼线,非这马罡莫属。虽说自己也没资格指责,可心中总归存着芥蒂,一路上二人从不搭话。
翟隆忽发感慨:“回纥就那点人,占着如此广袤之地,种点什么不好,为何对我大宋江山念念不忘?”
曹炬忍俊不禁,一听这小子口气,料想其出身地主之家。笑道:“若回纥人都似你这般想法,那天下便太平了。可你可曾听闻有甘愿种地的回纥人?”
“这是为何?”翟隆追问道。
这可难不倒曹炬,自得知塞尔柱帝国来犯,他便对北方游牧民族下了一番苦功夫研究。当下说道:“小翟,你别看草原辽阔,实则真正适宜耕种之地少之又少。况且此地地势平坦,春夏之时暴风雨之猛烈,定是你生平未见,辛苦种下的庄稼能有多少收成?因此,他们饮食只能以牛羊肉和奶类为主,极少食用谷物,久而久之便成习俗。这习俗一旦形成,便难以更改,他们只能以部落形式群居,才能保证有足够牛羊,哪里水草丰美便迁往何处。几大部落时常为了一片好草地争得你死我活。而我汉人早在夏商之时,便摒弃了这种部落居住之法,迁移四方开垦荒地,历经数千年积累的财富,岂是这些蛮族可比?据我所知,草原各部回纥人大都以狼为图腾,对其顶礼膜拜,故而掠夺成性。我大宋如此富庶,自然引得他们觊觎。”
翟隆不禁骂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出兵塞外,为何不将这些回纥斩草除根,如此我等也不必来西宁了。”
“斩草除根?谈何容易。”曹炬神色平淡,“平心而论,唐太宗派出李靖、李绩、侯君集等大将已竭尽全力,斩杀蛮族数十万,掠夺良驹牛羊无数,铁勒等部几乎被诛尽。可又如何?残余蛮族不到百年便又恢复元气。塞外疆土如此辽阔,我汉人无法在此久留,此地自然又成蛮族天下。如今的蛮族大多是塞外胡人,而塞尔柱帝国更是从千里之外迁徙至此。这些蛮族犹如野草,一茬接着一茬,当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难道就没有解决之法?”林征途忍不住问道。
“难啊。自先秦以来,北疆异族始终是历朝的心腹大患。若真有解决之法,历代先贤又怎会坐视不管?”曹炬思索片刻,说道,“据说唐太宗平定北疆后,曾打算移民百万户到这片草原,只是太宗突然驾崩,此事便没了下文。这或许不失为一条良策,但仍面临诸多难题。这百万户移居至此,无论是如回纥人般以放牧为生,还是放火烧荒,将草原变为耕地,都绝非短期内能够见效。而在此之前,朝廷需负担这些百姓的衣食住行。就算每户仅以四口人计算,这百万户便是四百万人,太平年间不出二十年,这四百万人便可增至两千万甚至更多。试问,哪个朝廷能负担得起?这条国策最终不了了之,恐怕原因便在于此。”
曹炬沉吟片刻,又道:“细观史书,我倒觉得唐朝李氏亡国乃咎由自取。想那李世民创下如此丰功伟绩,可到了唐朝末年,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朝纲混乱,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如何能延续?即便没有外敌入侵,也会有陈胜吴广之类的人物揭竿而起。归根结底,弱肉强食乃这世间基本法则,小至人与人,大至国与国,皆不例外,只是在国与国之间表现得更为显著。若我大宋强盛,那些蛮族自然俯首称臣,依附于我大宋天威之下;反之,若我大宋羸弱,这些胡人便会挥兵南下,大肆抢掠,五代十国中的后晋和后唐亡国便是前车之鉴。朝中那帮大儒提倡仁义并无过错,却未曾想,若无强悍实力为后盾,空谈仁义不过徒增笑柄。而且,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施行仁义之举,不想赶尽杀绝,饶恕弱者,便可称之为仁义;而弱者鼓吹仁义,不过是希望他人对自己仁义罢了。”
曹炬环顾身边众人,见除了翟隆之外,其余几人皆陷入沉思。他轻叹一声,不再往下说,心想再说下去就有些惊世骇俗了,自己羽翼未丰,言行还是谨慎为好。
高滔滔痴痴地望着曹炬,心中却有些黯然神伤。她本就天性聪慧,又在皇宫历练三年,对曹炬之言的领悟远超在场众人。不禁暗想,若能得此夫君,夫复何求。只可惜,自己今生即便能陪伴在他身边,恐怕也只能隐身暗处,连名分都难以求得。
突然间,高滔滔灵光一闪,曹炬若一直对大宋称臣,自己自然永无出头之日。但倘若世间没了大宋呢?
高滔滔不禁双拳紧握,手心满是冷汗。此事看似荒谬,却未必不可行。据她所知,曹炬与曹佾不同,曹佾此人念旧,官家赵祯昔日对他有大恩,他虽大权在握,但对皇室仍较为忠心,只是不喜被他人左右。而曹炬则不然,根本不把大宋皇室放在眼里,就连对灵儿公主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别人以为他是年少轻狂,可高滔滔却深知这少年心机深沉,十三岁便设下连环计,安排自己进宫,隐忍三年多才刺杀储君,让自己背负千古罪名。假以时日,他若执掌朝中大权,除非日后的官家对他唯唯诺诺,否则废帝另立新君之事,他绝对做得出来。况且如今皇家之中并无杰出之士,新官家赵文基在成都城时也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又怎会是曹炬的对手。宫中那位定仪公主武功虽已达寂灭之境,但国之大事,又岂能仅凭武功定夺?何况不出十年,自己的“玉女心经”与曹炬的“龙象般若神功”联手,足以与之抗衡……
“轩滔,快些走吧。”曹炬喊道。
高滔滔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赶忙策马跟上。只是从此,她心头便多了一番心思。
一行人走了三四日,尤致忽觉有些异样,路边草丛中马粪牛粪渐多。他正想向曹炬提醒,只听马罡说道:“曹将军,我们已进入畏兀族境内了。”
翟隆有些担忧地说道:“将军,回纥凶残狡猾,我等还是小心为妙。”
曹炬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不都是废话嘛。
马罡在一旁笑道:“翟指挥使请放心,这畏兀族原本是草原最大的部落,平时居于幽州一带。塞尔柱帝国东来,畏兀族首当其冲,族内青壮年死伤过半,因此对塞尔柱帝国恨之入骨。何况他们的族长吐尔逊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会做那暗箭伤人之事。”
胡临沧凝思片刻,道:“吐尔逊之名,我在大营中也听人提起过几次,还有个绰号叫‘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鹰’,说的可是他?”
马罡点头道:“正是。”
翟隆却捧腹大笑:“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鹰?这绰号也太长了吧!”
马罡解释道:“翟指挥使有所不知,这绰号在回纥语中只有三字,用中原话表述确实繁琐了些。此人智勇双全,在回纥中威望极高,而且他对中原文化极为仰慕,平时最爱研读汉人书籍,还为自己取了个汉名,叫穆远山。”
曹炬轻哼一声,心忖蛮族中有这等人物才最为可怕,若生逢其时,这吐尔逊说不定就是一个忽必烈或者皇太极。
胡临沧道:“听说这吐尔逊当年是回纥可汗麾下西路军的一名主将,与大辽国萧天佑部对阵。得知回纥可汗被狄青斩杀后,自知大势已去,便带着族人突破辽军包围,逃入沙漠之中。此人能在萧天佑阵前全身而退,当真了不起。”
马罡叹道:“是啊。当年一战,回纥各部元气大伤。这畏兀族原本只是个小部落,其族人常被别族掠夺为奴,如今却已成为西宁四大部落之一,全仗吐尔逊之功啊。”
“将军小心!”
林征途突然大喝一声。话音未落,他与翟隆已手持盾牌,挡在曹炬身前。只见一支乌黑长箭落在十余丈外,半截没入土中,箭尾仍在微微颤抖。
胡临沧和程不凡也都抽出兵刃,周围的武林群豪虽有些骚动,但队形仍保持不变。曹炬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些人经过一段时间操练,颇有成效,虽在细节上仍有些散漫,但真到对敌时,比起禁军已相差不远。
一名杂胡儿纵马向前,一猫腰拔起那箭,返回交给马罡。马罡看了一眼,对曹炬道:“将军,是畏兀族的斥候,在询问我们是敌是友。”
曹炬点点头:“回复他们,大宋西宁大营都指挥使曹炬求见畏兀族吐尔逊汗!”
马罡应了声是,向前高声喊了数声。只见远远的一土堆后冒出一人,与马罡对答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程不凡有些惭愧地说道:“曹将军,林指挥使和翟指挥使真可谓尽忠尽职。方才我也听到箭矢破空之声,却只想着自己防身,与林指挥使和翟指挥使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曹炬笑道:“程门主莫要把他二人看得太重。禁军与西宁大营职责不同,禁军护卫皇宫大内和朝廷重臣,遇有敌袭,决不可后退一步,必要时以身挡箭也在所不惜。他二人从军多年,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早将他们踢出禁军了。”
等了近一个时辰,忽传来阵阵马蹄声,只见远处数百骑向这边疾驰而来。马罡咦了一声:“将军,看旌旗,竟是吐尔逊亲自前来相迎了。”
“既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失礼。”曹炬对林征途道,“传令下去,列队相迎。”
那数百骑转眼便到了百丈以内,也不见有何号令,陡然之间全部停了下来,胯下马匹都不曾发出一声长鸣。林征途倒吸一口凉气:“好骑术!”
曹炬心中也是凛然,暗道回纥骑兵果然天下精绝。但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程门主和翟隆留在此处押阵,尤先生、胡兄、马兄和林指挥使随我去拜会吐尔逊汗。”
畏兀族那边见对方有五人朝自己走来,凝神看去,马罡他是认识的,可此刻马罡却跟在一个身着锦袍之人身后。那人思索片刻,便也带了五人迎上前来。
“将军,那位便是吐尔逊。”马罡小声说道。
只见这吐尔逊浓眉细眼,满脸络腮胡子根根如刺,相貌甚是威武。到了跟前,吐尔逊眼中微露惊讶之色,似乎曹炬的年纪出乎他的意料,呵呵长笑道:“汉人有句话叫‘英雄出少年’,想不到曹将军竟如此年轻。”
虽说语音有些怪异,但吐尔逊说的确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