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大营左虞侯毕从舟和右虞侯向犷洋伫立在大营门前。都统制高尽忠为如何迎接这支大军,可谓煞费苦心。按常理,曹炬不过是个都指挥使,与统制平级,理应等他到了大营,再到帅帐来报到。但这三千禁军非比寻常,其中不乏朝中手握重权官员的子弟,怠慢了肯定不妥,可过于厚待又恐有损自身身份。高尽忠思来想去,还是把毕从舟唤了回来,他是曹炬的堂舅,让他代表西宁大营前去迎接,可谓两全其美之策。后来又得知邓延陵率领义军也一同前来,西宁大营向来对这些武林豪客礼遇有加,高尽忠便索性让向犷洋一同出营相迎。
毕从舟和向犷洋虽并辔策马而立,气氛却透着几分微妙。向犷洋冷不丁开口问道:“毕将军,听闻那曹炬是你外甥,你对他熟悉否?”
毕从舟斜睨向犷洋一眼,颇感诧异。他们二人,一个出身大宋三大勋贵家族之一,一个则是白身平民子弟,全凭赫赫战功才获今日之位。年轻时,二人皆心高气傲,彼此瞧不顺眼。如今虽都已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但平日里若非公事,哪怕偶然撞见,也会低头佯装未见。今日他怎突然与自己搭起话来?
“毕某多年来一直驻守西宁大营,这个外甥还是三年前回京探亲时见过一面。况且彼时他年纪尚幼,实谈不上熟悉。”
向犷洋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毕将军,平心而论,你带兵有方,战功卓著,这左虞侯之位并非凭空而来,向某并无不服之意。但向某就是不愿与你结交,毕将军可知道缘由?”
毕从舟又看他一眼,淡淡道:“愿闻其详。”
“你们这些勋贵子弟,个个心思深沉,从不愿坦诚待人。跟你们说话,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说与那曹炬并不熟稔,可几年前京城枢密使府数千名家将来西宁,曹家与毕家关系匪浅,这些人更是枢密使大人的旧部。可你非但不加以照拂,反倒利用手中职权,将他们尽数贬为苦力。当时向某实在想不明白,后来才知晓,这些家将效忠的是曹家的大公子,而将他们发配到西宁的,便是待会儿要来的曹炬曹五公子。按理说,他们二人皆是你外甥,可你却把大外甥的属下整治得苦不堪言,如今又说与小外甥仅有一面之缘,这岂不荒谬?”
毕从舟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向将军倒是有心人。”
向犷洋摇头道:“向某就是个粗人,不过怎么说向某也是大营右虞侯,苦力营那些家将只要没死,总会有些闲言碎语传进向某耳中。再说了,几乎每月京城曹家都会派人给你送来大批物件,枢密使大人自然不会这般讨好你,而曹家三子中唯有那曹炬留在京城,除了他还能有谁。”
向犷洋舔舔嘴唇:“不过京城的东西确实好。老杨那家伙机灵,常去你那儿分一杯羹。向某脸皮薄,只能偶尔从老杨那儿蹭些,讨两杯贡酒尝尝。”
毕从舟失笑道:“向将军若对此事不满,回头毕某即刻派人给向将军送上十坛。”
向犷洋看着毕从舟道:“丑话说在前头,向某向来只吃白食,要是还得付钱,向某可吃不起。”
毕从舟明白向犷洋话中之意,轻叹道:“向将军也太小瞧我毕从舟了。你乃我西宁大营第一猛将,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我二人虽无深交,但毕某对你还是颇为佩服的。这勋贵家族内部争斗之事,向将军还是能避则避。不像毕某,本就出身勋贵,怎么也躲不开。”
向犷洋微微一怔:“向某记得毕将军一向志在毕家宗主之位,听你方才所言,似已有心灰意冷之感?”
毕从舟苦笑道:“毕某堂兄已担任剑南节度使多年,又有枢密使大人全力扶持,毕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属,毕某再争也是枉然。唉,伯父他膝下无子,我们这帮堂兄弟年轻时便开始明争暗斗。当年毕某执意不去北线和南线,就是想在西宁凭借战功争夺毕家宗主之位。那些年,毕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回纥浴血拼杀,向将军想必也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枢密使大人也去了南线任职,堂兄毕志超得了他的助力,不过三十余岁便已升任南线大营副都统制,数年后更是接替都统制之职,当真人算不如天算啊。”
向犷洋小心翼翼地问道:“既是如此,毕将军为何还帮那曹炬?”
毕从舟未作回应,向犷洋也觉自己这话问得冒失,自嘲道:“向某就是这张破嘴,毕将军请勿见怪。”
毕从舟道:“向将军多心了。只是勋贵子弟为人行事,不能仅凭个人喜好。况且枢密使大人对毕某并不了解,两相权衡,自然更偏向堂兄。毕某只能说是天意弄人,怪不得旁人。有时毕某真有些羡慕向将军你们,行事随心,无拘无束,不像我们这些勋贵子弟,顾虑重重。”
向犷洋笑道:“既然毕将军已不再把那宗主之位放在心上,何必整日愁眉苦脸,理应及时行乐才是。后日一早向某就要回自己营地了,临行前摆了场酒,毕将军若有闲暇,还望赏光。”
毕从舟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那需要毕某带多少坛贡酒去呢?”
向犷洋纵声大笑:“多多益善。”
这时,一个传令兵匆匆来报:“启禀二位将军,南线大营援军距此不过五里。”
“咱们往前走吧。毕将军,你那外甥可不简单呐,”向犷洋口中啧啧有声,“才十七岁便已是大营都指挥使,麾下五千背嵬铁骑居然也对他心悦诚服。我大宋自立朝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等人物,向某倒真想会会他。”
毕从舟微微一笑,心下暗想这倒是实情。别的不说,自己还从未见过伯父毕士安如此看重一人。
两军交接,一番繁琐的礼仪过后,向犷洋忙着招呼邓延陵等武林豪客,毕从舟则带着曹炬所部来到了事先安排好的驻扎地。曹炬正指挥大军安营扎寨,毕从舟说道:“此事让万炎理和你那副将徐飘去办吧。炬儿,你的帐篷高都统和舅舅早已为你备好,去瞧瞧吧。”
曹炬不好推辞,只好叮嘱了万炎理和徐飘一番,然后随毕从舟来到自己的帐篷前。与其说这是个帐篷,倒不如说是个大院,占地近数十丈见方,外围以木栅为墙。曹炬进去一看,里面隔成了五六间,居室、餐处、议事之地应有尽有。
曹炬请毕从舟上座,说道:“此次没想到会劳烦舅舅来接,孩儿实在愧不敢当。”
毕从舟笑道:“亲戚之间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何况舅舅要是照顾不周,你娘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曹炬也笑道:“孩儿来西宁是为了历练,并非来享福。娘她只是嘴上厉害,舅舅不必放在心上。”
毕从舟道:“炬儿,你初到大营便位居都指挥使,恐怕不少人心生不服。西宁的儿郎们性情直爽,做事不会拐弯抹角,这段时间你可要好好应对。”
曹炬躬身道:“多谢舅舅教诲,孩儿记住了。”
“不过西宁大营向来以强者为尊,炬儿你不必手下留情,教训得越狠,他们便越敬重你。尤其方才那右虞侯向犷洋,此人号称西宁第一猛将,平日里好勇斗狠,已有试探你的意思。他要是真找上你,一定要揍得他心服口服。”
曹炬嘴角微微上扬,含笑道:“怪道方才这位向将军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我,我还思忖自己莫不是举止上有什么差错呢。听闻他乃是西宁大营首屈一指的猛将,不知比起安泰大哥来,又当如何?”
毕从舟神色从容,缓缓说道:“若单论武艺,向犷洋不见得就能胜过曹安泰。然此人在那刀光剑影的沙场上,胆大且心思缜密,对生死无所畏惧,尤善打那些艰难困苦的硬仗、恶仗,实在是厉害非常。”
曹炬微微点头,目光中透着几分兴致:“如此,倒是该找个机会向他好好讨教一二。”
毕从舟当下站起身来,抬手示意道:“炬儿,且去居室吧。舅舅特意寻了两人来服侍你,你瞧瞧可还满意?”
曹炬一脸懵懂,满心疑惑道:“舅舅,孩儿身边本就有亲兵伺候,实无必要再另行找人服侍了。”
毕从舟但笑不语,只道:“你去看了便知。”
二人进得内室,曹炬瞬间一愣,只见两位年轻女子莲步轻移,款摆柳腰,盈盈下拜,娇声道:“奴婢春梅、鸳鸯,见过毕将军。”
毕从舟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两位女子如何?可是舅舅千挑万选出来的。”
曹炬见状,惊得目瞪口呆,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事。犹记两年之前,礼部尚书文彦博曾呈上奏章,参劾西宁大营之中军妓成风,将士们沉迷其中。朝议之时提及此事,兵部尚书狄青竟对着文彦博破口大骂,斥其多管闲事,直把文彦博气得险些当场昏厥过去。宰执丁谓起初有意详查此事,然而官家赵祯与曹佾却难得地意见一致,皆轻描淡写地称此事与事实不符,无需再议,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如今看来,文彦博当日所奏绝非空穴来风,眼前这两位女子,只怕便是传说中的军妓无疑了。
毕从舟见曹炬半晌未语,以为他并无异议,便抬手指向曹炬,对那两名女子说道:“这位便是曹将军,你二人日后便在此处好生服侍。”
西宁大营中的将领,大多行事粗莽、性情蛮横。春梅和鸳鸯听闻要更换新主,原本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此刻见曹炬生得眉清目秀,一脸和善,心中不由欢喜起来,赶忙俯身说道:“奴婢见过公子。”
曹炬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说道:“舅舅,这二人孩儿实是不能要。”
毕从舟满脸诧异,问道:“这却是为何?大营之中,统制以上的将领,皆有婢女服侍,炬儿不必为此忧虑。”
曹炬正色答道:“孩儿虽不知西宁大营究竟是何规矩,但军妓一事,向来为历代朝廷律法所不容,孩儿实在是不敢接纳。”
毕从舟沉默良久,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曹炬趁机进谏道:“舅舅,据孩儿所知,礼部尚书文大人曾因此事对西宁大营加以指责,只是朝廷不愿深入追究罢了。此事终究有损我大宋军威,舅舅为何不置身事外,却还要参与其中呢?”
毕从舟冷哼一声,满脸不屑道:“舅舅又岂会不知此事。那文彦博整日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实则虚伪至极。他们这些人在京城里整日花天酒地,尽情享乐,又有什么资格对西宁大营之事指手画脚?”
毕从舟稍作停顿,又道:“炬儿,你可曾想过,此事既然已经奏报至朝廷,官家与你父亲为何却对此事不闻不问呢?”
曹炬微微一怔,摇头道:“孩儿不知。”
毕从舟放缓语气,语重心长道:“炬儿,若想让麾下军士心甘情愿地为你效命,便需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你先前只统领过禁军,自然不知边疆大营的艰难处境。你父亲虽曾担任剑南节度使,但西宁与剑南相比,实有天壤之别。剑南虽地处两国交界,却乃是我大宋最为富庶之地,城镇星罗棋布,军士们闲暇之时自有消遣去处,即便娶妻生子,亦非难事。你父亲可曾理会过这些?”
曹炬摇了摇头,道:“未曾。”
毕从舟抬手遥指帐外,说道:“而西宁这地方,乃是荒僻蛮夷之所,最近的城镇距离此处也有两百里之遥,且人口不过数千。可此地却屯驻着十几万大军。要知道,一支精锐之师,绝非数年便可练就,这些军士在西宁已然生活了近十年甚至数十年之久。前些年战事频繁,军士们死伤惨重,为了大宋,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难道还要让他们摒弃七情六欲,甚至断子绝孙不成?更何况,若是没有这些所谓的军妓,军士们难免会另寻他途,如此一来,军中必定滋生更多事端。仅凭军法镇压,又能压制几时?历代西宁统领皆明白此理,故而我大营一直设有两个编外营地,里面安置的便是这些女子。”
曹炬面露无奈之色,叹道:“舅舅,话虽如此,可这些女子的遭遇,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
毕从舟道:“这些女子,大多是各地发配至西宁的囚犯家眷,本就身负重罪。若我西宁大营对她们不管不顾,一旦落入回纥之手,那才真是生不如死。其余一些,则是从回纥部落抢夺而来,哼,让她们服侍我军将士,就当是替她们先祖偿还罪孽吧。”
曹炬一时默然,此刻他才深切意识到,自己对战争的认知实在太过浅薄。难怪有人说,战争集人世间一切丑恶之事于一身,仅这表面之事,便已让人不忍直视。回想起当初剿灭长平宫胡家之时,自己还曾想放那些妇孺一条生路,让她们来西宁充军。如今看来,或许死亡对她们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毕从舟继续说道:“不过我西宁大营也算仁至义尽,这些女子年满,或是在营中服侍满十年之后,若还想回归原籍,大营便出具文书送她们回去;若不想回去,便将她们安置在附近城镇定居。留下来的这些女子,大多与我大营军士成亲生子,到老来也能有所依靠。”
毕从舟又指着仍跪在地上的春梅和鸳鸯,道:“她二人乃是表姐妹,出身也算书香门第,春梅的父亲曾为一方知府,与我还有过一面之缘,我便将她们收入帐下。炬儿既已来到西宁,舅舅便将她们转赠予你,你不必再推辞了。为官之道,为人行事不可过于标新立异。何况你初来西宁,军中有女子之事,在西宁乃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你若坚决不受,难免会招来他人猜忌。”
曹炬仍有些犹豫不决,毕从舟道:“你若怜惜她二人,日后便将她们带回京城,在曹府做个丫环,也好过在西宁千倍万倍。”
曹炬不禁苦笑,心想着:还带回京城?这舅舅可真是给自己出难题。
“就这么说定了。时候也不早了,高都统还备下了酒宴,为你们和武林义军接风洗尘。春梅、鸳鸯,你二人伺候曹将军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