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三十余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十分清明，看着安从云的时候，目光锐利。
“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这里来，我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了。”杨先生说道。
“学生不过是略懂些皮毛，还望先生能收下学生。”安从云不肯直起身来。
杨先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周韵宁……我倒是没有听过你。瞧你的身形，不像是学过武艺的，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怎么忽然想起学这些来了？”
“不瞒先生说，学生是想要参加过几日的考核，若是没有上过先生的课，考核是不能参加的。”安从云诚实地说道。
“小姐！”玲珑听她说得这样直白，心中一急，不由悄声叫她，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小姐平日里多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今日犯糊涂了，当着杨先生的面说只是为了参加考核，杨先生听了岂不是要生气了？
“那你下午来便是了。”
玲珑犹自替安从云担心，却听见杨先生应了下来。
“多谢先生！”安从云笑道，“学生这便告退，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她拉着玲珑退了出来，玲珑不用她吩咐，便牢牢地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问道：“小姐，您就这样随口一说，杨先生便应下了？”
“你不是都听见了么？”安从云分开眼前的竹叶，往前走着。
“可是……”玲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奴婢还以为杨先生会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方才说的话有些冒犯杨先生了？”安从云问道。
玲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能当先生的，想必都是极有才华的，有才华的人大都高傲，听到小姐直说去旁听只是为了能参加考核，任是谁都会生气的吧？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只默默跟在后面。
“杨先生不是在意那些的人，”安从云也没等着她回答，自顾自说道，“她性格洒脱，胸襟宽广，是许多男子都难以比拟的，即便我说出只是为了有资格参加考核这样的话，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当年她设下这竹林迷阵，只要能通过的学生，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她都会收下。”
她还记得当年五皇子拜师，带了数十个皇家侍卫，一寸一寸地摸了过去，将整个阵法破坏殆尽了。当年她看得气愤不已，直说他是作弊，杨先生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点点头将五皇子收了下来。
“这算不得什么作弊，”杨先生摸着她的头说道，“所谓破阵之法不止一种，若是在战场上碰到了，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只要能破阵便是对的。”
“可他就是仗着人多，”安从云嘟着嘴，“简直要把这片竹林踏平了！”
杨先生看着她笑：“阿云，两年前你不也是直接砍出了一条路么？”
“那不一样，我那时才多大年纪……”她说着，心中终究是有些没有底气，声音也小了下来。
杨先生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无论是用了什么手段，走过这竹林便能到我的课上来，这是我定下的规矩。如今五皇子既然已经做到了，自然也有资格来跟着我学习。”
“他不过就是一时兴起罢了，即便是到了先生课上，也不见得会好好学。”安从云嘟囔道。
“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杨先生只是微笑。
安从云那时候并不理解她，在她看来，做先生的，难道不都是想要自己的学生好好跟着自己学本事吗？像五皇子这样靠着旁门左道挤进来又不好好学的，为什么不将他赶出去？
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世间的规矩，他们行事自有一套准则。
她知道只要自己破了这迷阵来到杨先生面前，杨先生是一定会答应她旁听的，只是方才，乍一见到杨先生，她坐在阳光里，和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那一瞬间她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不敢抬头看她，只等着她应下了自己，便立刻带着玲珑离开了。
她忘不了那几年在杨先生身边的日子，竹林里的那间小屋，几乎成了她第二个家。杨先生平日里待人总是淡淡的，对她却极好，知道她喜欢酸的，屋子里常年都备着酸梅汤，那汤是她亲自熬的，放了冰糖，夏天的时候放到井里湃上，等安从云疯跑回来，满头是汗，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再笑笑，掏出帕子替她擦嘴角。
安从云抽了抽鼻子，杨先生比她记忆中消瘦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死而伤心，若真是这样，那自己瞒着她，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眼下是迫不得已，等到她逃出长安城之后，定要写信给她，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杨先生才是。
她还没来得及感伤，就看到竹林外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待仔细辨认，发现是柳依依等在外面。
“依依，你怎么在这里？”安从云问道。
柳依依见她出来了，立刻上前牵住她的手：“宁儿，你总算出来了！我方才就想让你等等我的，可是你走得太快了，没听见我叫你。”
“是有什么事吗？”安从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问道。
“倒也没什么事……”柳依依怔了怔，“宁儿，从前咱们两个做什么都是在一处的。”
安从云假装没听出来她声音里的委屈，说道：“只怕往后不能了，我刚同杨先生说过，往后要去上她的课了，而且我的腿还没好全，不能跳舞，等下便去同沈先生说一声，以后就不去碍她的眼了。”
“什么？”柳依依一急，“你不去学跳舞了？可是你分明那样有天赋，之前还说考核的时候就指望着跳舞呢！”
安从云摇头说道：“从前我不是也没想过会摔断腿吗？眼下我身子这个状况，即便是考核的时候勉强上了，也只会沦为笑柄罢了，还不如将心思放在别的地方。”
“可是杨先生这里，你根本没有学过阵法呀！”柳依依急道，“这根本不是身为女子应当学的，你为何心血来潮想要学这些？”
“倒也不是心血来潮，我休养的这些日子里，看了几本这方面的古籍，倒是挺感兴趣的。”安从云一边走一边敷衍道。
“可是、可是你若是真的去了杨先生堂上，咱们两个往后就不能在一处了！”柳依依拽住她的衣袖。
安从云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她，只见柳依依的脸上一副委屈的神色，眼睛里满是泪水，万分舍不得她的模样。
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柳依依的肩膀，假意安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哪里就值得你这样难过？我还在这个学堂里头，咱们相处的时间多着呢！”
说不出为什么，柳依依这个人就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安从云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愿去揣度，她就只是单纯的凭着直觉，想要离柳依依远些。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便依你吧！”过了一会儿，柳依依才干巴巴地说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咱们中午也是能在一起的。”
“再说吧。”安从云嘟囔了一句，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谁知前面的转弯处忽然出现一个人来，她险些撞到那人身上。
“哎呀，走路也不小心些！”那人往后一跳，伸手抚着胸口，显然被她吓了一跳。
“对不住。”安从云说罢，便绕过那人，继续往前走去。
那人却在背后叫住了她：“是你！你是周家三小姐吧？”
安从云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孩子正指着她。这女子生得相貌明艳，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身上打扮简单利落，看上去隐约有些眼熟，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女子见她打量自己，便主动说道：“我叫刘采薇，父亲是兵部侍郎。”
安从云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兵部侍郎刘元朗家的女儿。她和刘采薇从前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只在宫中宴席上遇见过两次，只是虽同为女子，她有军功在身，又是平阳侯府唯一的子嗣，皇上待她格外不同，宴席上她与皇子公主们坐在一处，故而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此时见刘采薇叫她，安从云一时摸不清她想要做什么，便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刘采薇不以为意，带着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道：“方才在树下的事我都瞧见了，你倒是……和我从前听说的不大一样。”
“哦？”安从云笑了笑，问道，“那究竟是比你听到的好一点，还是比你听的更不堪呢？”
“若是按照世人的眼光，你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不堪了，”刘采薇也笑了，“可我瞧着，倒是比我听到的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这般在学堂门口动手打人，又在众人面前承认了曾经要同那姓叶的私奔，竟还能比刘小姐从前听到的要好些，那我究竟在外面有什么样的名声啊！”安从云无语望天。
“那些人说来说去，不过是说你不知廉耻罢了，但我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却是敢爱敢恨，十分有担当的。”刘采薇说道，“从前我以为，庶出的女子都如同我那几个妹妹般，满心算计，恃宠而骄，欺软怕硬，故而对你也有些偏见。今日一见，倒是我先入为主了，我在这里对你陪个不是。”说罢，她便向安从云拜了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