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辆二手的捷达里盯着空荡荡的工厂已经三个钟头了,除了满地的蒿子,东厂和西厂连个耗子毛儿都没有。也对,厂子都放假了,没人再用大白馒头喂那几只秃毛的野猫了,可就没有耗子了嘛!
我不关心耗子,可是我现在活得和母耗子一样,挖门盗洞地找钱。今天必须要到这笔钱,哪怕是……
我摸了摸车座底下那把磨掉漆的铁扳子,告诉自己忘记自己是娘们儿,毕竟咱待的叫三八班组,咱也当过三八标兵。老厂长说过,咱厂的女人都是钢花儿,真儿真儿能顶半边天。
我挺了挺胸脯子,其实,还是挺有料的,这让我找回点女工的自信。可是我看到锈迹斑斑、没有挂冰溜子(冻成的冰锥形状)的冷凝器,听着广播里应景的歌儿,就现出原形,瘪犊子了。
女人不好当,女工不好当,破产待业的女工更不好当,真的好难受!
我尽量收敛着自己娘们儿的情绪,调了台。广播里的主持人啰里啰唆地吹嘘着维京战吼。妈的,靠吼声就能成事,还长手干啥?
我猛抽了几口夹在指间的老红梅,火红的烟屁股差点烧了手。我急忙甩甩手,习惯地盯着那排半新不旧的厂房,心里默念着“一跨,二跨……”
不知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闹心,都查三遍了,一遍比一遍蒙,还有一只闲出屁的小蛛蛛捣乱,弄的我脑瓜印子疼。
我撇了一眼手机,往常这个时间,应该出钢了,如果有大型浇灌的活儿,地坑是最热闹的地方。木型的老杨总是忘记穿隔离服,必须罚他,让他总是吹自己遍地丈母娘。
现在老杨最惨,爱跳舞的媳妇在劳动公园天天和志同道合的爷们儿追求艺术,他都快让笑掉大牙了,只能去外地打工。
听说他去了重庆,那是个好地方,最适合老杨,他干了几十年的木型(铸造生产中用来造型和制芯用的模型),一千六百多度的钢水都不怕,怕他娘的四十度?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嘴角斜了过去,真像躺在床上等待手术的父亲老吴头儿,现在老吴头儿终于蔫巴了。
可是我笑着笑着,嘴就像变压器的电闸,又闭上了。老吴头儿有二十年下岗阵痛到自我解脱的经验,还没传授我,不能说走就走。
我的手忧伤地停在半空,疏离的光刚好穿过熏黄的指缝照在厂房的那道小门上。
我忽然记起来了,那里是五跨,有台特别抗造的立车(车床的一种),那家伙可有年头了,我爷爷修过,老吴头儿修过,我也修过。谁让我们老吴家是三代的工人之家呢?
工人?!
都说工人离不开工厂,厂子都这样了,工人还能算个人吗?我过的还有人样儿吗?孩子还没怀上,丧良心的老爷们儿就有新欢了,我问老吴头儿咋办?老吴头儿和那个负心的老爷们儿喝了一天一夜,回头就告诉我好聚好散。
离就离,这年头儿离了谁,都能活!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稀罕!换本儿那天,老爷们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们儿,再见!
我纠正了一下:姐们儿,再见!
老吴头儿说应该庆祝一下,我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老吴头儿却哭得厉害,他一遍遍地重复:那个混小子配不上我闺女!
我还安慰他说,咱是正式国企职工,找个黄花小伙儿都没问题。
这话就说得打脸了,黄花小伙儿还没找到,厂子就破产清算了,我倒是成了没人要的黄花儿菜(形容衰老、枯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