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问路
江宽2024-06-02 13:558,015

  01

  

  雍和宫桥,桥南是庙堂,桥北是市场。

  江彩霞在桥底下问路,路人手指头一伸,一口京片子,往北,往北边儿去。

  往北,哪边儿是北?江彩霞犹豫一下,头一甩,管它哪边儿是北,顺着手指头走吧。

  没走几个手指头,江彩霞就找到了雍和宫人才招聘市场,一幢灰砖青瓦的楼房,一楼大门口贴着标识,人群流水般往里涌,犹如一朵浪花,她汇入了找工大潮。

  找工大潮挟裹着江彩霞,沿着雍和宫人才招聘市场狭长幽暗的通道往下走,通道两侧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幅招聘广告,回响着嗡嗡杂杂的各色口音,她无暇细看细听,双手紧抱胸前挎包,既怕丢了东西,又怕慢了脚步。人群推攘着拥挤着,曲里拐弯地向前进,走着走着,江彩霞突然感觉眼前一亮胸口一闷:好大的市场,好多人!

  没想到,京城最大的人才招聘市场,竟然深潜在一个宽阔的地下室里。

  南方人的地下室,只存放物件东西,京城地下室,却是安家住人。江彩霞住过全封闭地下室,没窗没户,像个闷罐。推门入室,混沌厚重的浊气迎面扑来,像冬天的雾,不,没有雾气的轻薄通透,更象无形的水泥涂料,层层叠叠刷裹在脸上身上,一会儿功夫,就消融掉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新鲜气儿,把人“闷”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江彩霞也住过半封闭地下室,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只要进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窗户口奔,好像只有站在窗户底下抓着窗栏,方能呼吸透气。抬头看天,天只有半截窗户大,歪头看树,树下人吓一跳,仿若看到了渣滓洞里的小囚萝卜头。

  雍和宫人才招聘市场的地下室,有没有窗户,闷罐还是透气,江彩霞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眼前明晃晃的,全是各家摊位门楣上的白底蓝字和市场里的人多拥挤。

  找一块小空地,江彩霞站稳站好,从挎包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打量这个又闷又亮的大市场:六排长长的摊位,鸽子笼般的招工间里,几十家招工单位一家紧挨着一家,密密匝匝的人群在各个摊位前拥来挤去,黑压压的人头涌向灯光明亮的摊位,像煤块期待着火,像黑夜迎接着光。

  江彩霞长舒一口气,好,有救了,今天,一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扑楞楞一声,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江彩霞象白鸽子一般,展开翅膀,扑向鸽子间。

  江彩霞是瞒着父母兄长,春节后,偷偷从长江边的重庆江家湾村跑出来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得找到一份管吃管住的好工作,然后才可以打电话通知家里,理直气壮地在京城留下来。

  直奔人多热闹的摊位,江彩霞奋力挤进应聘长龙里,站得腿酸,等得心急,好容易轮到自己,面试官却只简单问了两句看两眼,轻描淡写说两句,留下资料,回去等信儿吧。连着好几家,家家如此。江彩霞躁热得满脑门子汗,踮高脚尖往里看,边看边想,不行,热门的地方竞争激烈,招聘单位供不应求,自己这块小石头扔进去,简直就是石沉大海,换地儿,往人少冷清的地方去。

  去了几家冷清单位,不排队也不拥挤,人倒是不热了,心却凉了。江彩霞发现,凭自己手里的中专文凭和从业经验,要在京城里找份“好工作”,简直就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工作好找的,无非各种中介、保险和商贸,不是底薪低就是啥都不管,工厂和生产制造倒是管吃管住,江彩霞又不想去,写字楼里的白领、管理和技术,她想去,人家又不要。

  收起翅膀,黯淡眼神,江彩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高不成、低不就和没人要!

  中专毕业之后,江彩霞被分配到江家湾镇供销社当会计,这是国家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赶上这个尾巴,端上铁饭碗,成了村里人人艳羡的国家公职干部,虽然工资不高,可旱涝保丰收,正经算个头脸人物。而现在,江彩霞缩在角落里,心下惶惑:“江家湾村里的香饽饽,到了北京城,咋就成了没人要呢?”

  环顾几十家招聘单位,一圈走下来,想去的单位都投了简历,竟然没有一家想要自己的!江彩霞感觉后背直冒冷汗,前几天,已经通过报纸和中介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今天要再找不到合适的咋办?继续找,口袋里没钱了,不找了,回去?反正还没向代销社辞职,只是请假出来旅游。

  要不,回去?

  不行不行,不能回去,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轻言放弃。

  江彩霞从挎包里掏出报纸,铺在公共椅子上,一低头,看见了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想起前段时间的求职经历,气就不打一处来,虽说报纸上的工作不够理想,毕竟还是个正经工作,那些中介才是坑人,让去面试的几家公司,明显看起来就是与中介串通一气敷衍骗人,工作没找到,害得自己费钱费力费时间,把鞋底子都磨坏了。花二十块钱换了一双新鞋底子,气得江彩霞跑去中介公司痛骂一顿,中介公司也不恼:“我们干中介的,只赚信息费,工作成不成,我们不负责也管不了,小姑娘你有中专文凭,到雍和宫人才招聘市场去试试运气吧。”

  运气,自己运了多少气?招聘单位那么多,这才去了几家?哥哥常说,天下只有剩菜剩饭,没有剩男剩女。几十家呢,哪里就把自己剩下了?想起哥哥,江彩霞挺挺脊背,站起身来,拍拍羽绒服,好像要把自己拍松散和拍清醒一样,天生我材必有用,简历散尽工作来,不就那六排鸽子间吗,找那管吃管住的工作去。

  江彩霞学乖学精了,招聘要求上写着管吃管住,方才上前排队,工资不上八百一千,简历也不给,毕竟,复印一张简历两毛钱呢。两毛钱不多,可今天已经复印很多张了。还好,已有几家给了准信儿,让明后天去复试和上岗,这让江彩霞多少有了一些底气,稳住了精气神儿。

  看看资料袋,还剩最后一份简历,来一趟不容易,可不能浪费,尽管已在市场里兜了好几圈,江彩霞还是决定最后再兜一圈。临近中午,多数摊位前已无人应聘,只有几家还有人排队面试,要么去过了,要么公司太远,咦,太远怕什么,难道比从重庆到北京还远?试试呗,江彩霞挑了一家排队人数最多的物流公司,站了进去。

  也许是中午温度升高,也或者是心情松懈下来,江彩霞想把羽绒服脱下来拿在手里,人多地窄,抬手一拐,只听后面“哎哟”一声,她赶紧回身道歉,只见后面那人揉捂着额头眼角,一脸龇牙咧嘴的痛楚。

  “你,没事吧?”江彩霞右手抓着简历袋和挎包,左手扯着脱了半截的羽绒服,满脸尴尬,急切而担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碰着了。”那人边揉边说,也是满脸尴尬。

  江彩霞楞了一会,不好意思地陪个笑脸,小心翼翼把羽绒服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背好挎包,把简历袋抱在怀里,正准备说两句场面话,那人突然开口道:“你,你那简历,我能看看吗?”

  江彩霞如释重负,从透明塑料袋里掏出最后一份简历,递给那人。

  那人看完,把简历还给江彩霞,满脸羡慕:“你这写得真好,我只带了身份证。”

  江彩霞热切起来:“我可以帮你写一份。”

  那人眼睛一亮,然后又黯淡下来:“我,我这没啥可写的。”

  江彩霞注意到,那人个头不高,黑瘦,长马脸,应该是个从北方农村出来的小伙子。那人突然一推江彩霞:“喂,该你了。”

  江彩霞赶忙转身,坐到面试官前,把简历递过去。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面试官,热得只穿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得老高,脸上略显疲惫,宽额头和方脸颊汪汪地冒着油汗。注视着面试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亲爱的哥哥,哥哥每次农作时也是这么个热火朝天的认真样子,江彩霞胸口溢满了温柔关爱,从挎包里掏出一小盒面巾纸,递过去一张,开口说道:“忙了一上午,您累了吧?”

  面试官显然没想到面试者会以如此亲切的口吻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和善而好奇地打量面试者:“啊啊,还好还好,你是刚刚从老家出来吧?外地人应聘财务不行的,在我们这儿干财务,要么有北京户口,要么必须有北京人担保才行,干行政可以吗?”

  江彩霞楞了一下,心说我做会计,又不干出纳,既不接触现金,也不报销费用,有啥行不行的?还分什么本地人和外地人!还要什么北京人担保!你们也忒小看我了,甭说你们公司每天取这么点子现金,就是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我江彩霞也不是那种人!

  虽说心下不悦,但她审时度势,毕竟眼下找到一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江彩霞赶紧点头:“可以的,可以的,我听您和公司的安排。”虽然刚刚才来北京,地皮还没踩热乎,但她已经知道并且学会了,称呼对方,得卷着舌头顶着上颚从鼻梁和眉心中间,脆生生地尊称一声“您”。

  面试官微微一笑,打量江彩霞两眼,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既好看又精神,而且又有眼力劲儿又听话,于是递过来一张复试条,高喊一声:“下一个。”

  那人坐到了刚才江彩霞坐过的位置上,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许是被人提醒累了的缘故,面试官接过身份证,瞄一眼,往桌上一放,两手往脑后一靠,就着椅背拉长身子,舒服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虚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马青山,你能干啥呀?”

  哦,原来“那人”叫马青山,人长得不咋的,名字倒是起得不错。经常与数字打交道的江彩霞站在旁边,好奇地扫一眼身份证号,八零年的,比自己小两岁。她一边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一边支着耳朵斜着眼睛,悄悄关切着马青山面试的动静。

  马青山倒是不怯场,指着面试官身后的招聘板,憨头憨脑地说道:“装卸工,库工,跟车员,送货员,我都能干。”

  面试官把两手从脑后收回来放到桌子上,盯着马青山看两眼,摇摇头说道:“你这瘦得,跟猴儿似的。”

  面试官说的是实话,但马青山却觉得一股轻蔑和挑衅居高临下而来,打得人发蒙和发疼,他浑身热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拧着脖子瞪着眼珠子左看右看,“腾”一下站起身来,两手一抄,抱起江彩霞的细腰和大腿,“咣当“一声,江彩霞感觉自己像一袋大米或者面粉一般,被马青山扛在了肩头上。

  紧接着,叮当,咔嚓两声,江彩霞看见自己的眼镜落地,跌得粉碎。

  面试官“嚯”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既惊又吓,指着马青山:“放下,赶紧放下。”

  “咣当”又一声,江彩霞再次象一袋大米或者面粉一般,被马青山放到了地面上。

  江彩霞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子,惊魂未定地看着马青山,马青山牛人怂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偷眼瞧着面试官,面试官两手撑着桌子身子前探,一脸焦急担心地看着江彩霞,三个人屏息静气,犹如雕塑。后面排队应聘的几个人,有人瞪眼张嘴,也有人嘻笑鼓掌,其中一个面阔耳宽的矮胖男子,双手叉腰,满脸热闹稀奇叫唤道:“哎哟喂,我的妈呀,找个工作,整得跟拼命似的。”

  拼命,江彩霞的视线越过马青山、矮胖男子和求职众人,落在雍和宫热闹非凡、嘈杂拥挤的人才招聘大市场里,这么多人,这么多活儿,不拼命,此地怎能留下来。

  面试官横一眼众人,皱着眉头,满脸不待见地直挥手:“走吧,走吧,都走吧。”

  “下一个,”面试官从牙缝里喊出一句。

  

  

  江彩霞和马青山在雍和宫人才招聘市场旁边的餐馆里吃麻辣牛杂米线。

  马青山吃得嘶嘶冒汗,辣椒油糊得满嘴艳红:“辣死个人,啥,你们那里顿顿吃这个?”

  江彩霞捉狭地笑:“嗯,早上起来就一碗,没几根面,全是红辣椒。”说完,自己先嘻嘻哈哈地乐起来。

  马青山拿餐巾纸抹汗:“你那眼镜,留个地址,我挣钱了买来赔你。”

  江彩霞甩头:“哎呀,你不都请我吃大餐牛杂米线了嘛,近视度数不高,平时我也不戴,咱们还是赶紧找工作吧,找不到工作,我就得回重庆江家湾,你也得回你那内蒙大青山。”

  马青山抬起头来,盯着江彩霞:“听说前面有个雍和宫庙,特别灵。”

  江彩霞犹豫一下,筷子一放,站起身来:“那就走吧。”

  走到雍和宫桥底下,正好赶上红灯,江彩霞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早上来时问路的地方:“往北,往北边儿去。”那一口京片子被风从耳边吹过来,飘荡着,往北而去,她想起了灰青色的楼房、狭长幽暗的通道、乌泱乌泱的人才招聘市场、地下室、鸽子笼和面试官,虽然手里握着好几家招工单位的复试条,她仍然心下忐忑。

  她问马青山:“我们南方人指路,都说前后左右,为什么你们北方人要说东西南北?”

  马青山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因为找到了北,就找到了方向呀。”

  江彩霞楞在了雍和宫桥底下,心想方向,方向?

  马青山拉她一把,喊一声:“喂,赶紧走。”江彩霞从北边的忐忑沉思中转过身来,与马青山并肩,向南而行,一溜小跑穿过冷飕飕的阴暗桥底,一抬头,一座红墙黄瓦的大庙壮观巍峨,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金灿灿地闪着金光。

  江彩霞的眼睛,马上热切兴奋起来。

  人生的风景就是这样,只要你愿意换个方向,挪个位置,灰青小楼地下陋室就变成了红墙黄瓦壮观巍峨。江彩霞瞬时忘记了北边的忐忑惶惑,变成了南边的兴奋期许,被另一股人潮挟裹着涌进了昭泰门。

  人生的道路也是如此,不进这个门就进那个门,总之,你得进个门,不能在门外干站着。

  如果可以高空鸟瞰,会看到江彩霞和马青山像两个小小的黑点,与几千个黑点一起,密密麻麻散落在雍和宫三牌坊五大殿的楼阁场院里,绿松青柏映衬着红墙黄瓦,黑点人群挤满了大小空间,雍和宫庙,犹如一支巨大的向日葵,伸向蓝天艳阳下更加巍峨壮观的故宫紫禁城。

  如果可以扩大版图,不知道这几千个黑点,是怎样从中国地图甚至世界地图移动到了北京地图,只知道其中两个黑点,一个来自南边重庆江家湾,一个来自北边内蒙大青山。

  两个黑点满脸兴奋好奇,从昭泰门一路向北,看钟楼鼓楼,观八角亭四体碑,访天王殿永佑殿,每进一道殿门,江彩霞总是好奇地先跑去看殿门上挂的介绍说明,看完就过来卖给马青山。她记性好,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大殿修于何年,为何而建,供的是谁,听得马青山满脸景仰。讲完,江彩霞就在殿里转来转去观礼,看到喜欢的佛殿背着手看半天,看到害怕的转身就跑,马青山则是直奔主题,布袋和尚四大天王,弥勒尊者十八罗汉,挨个地烧香作揖虔诚跪拜。

  江彩霞掩嘴,悄悄说道:“你要这么拜,天黑也拜不完。“

  马青山伸手拉江彩霞:“别光看,你得拜呀。”

  江彩霞退后一步:“唯心主义者慢慢拜吧,唯物主义者在门外等你。“

  马青山瞪一眼江彩霞,一抬腿,又进了一道殿门。

  江彩霞站在殿门外,看着马青山跪在拜垫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然后挺直背脊,两手高举过头顶,弯下腰来,躬身跪拜在烟香袅袅的佛像前……

  江彩霞抬头望着宝相庄严的高大佛像,感觉自己离它好远好远,阁楼高不见顶,内堂深不可测,她心中隐隐约约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害怕,甩了甩头,慢慢走到殿角场院找个椅子坐下来,端详着场院里的大铜香炉和人来人往。

  好一会子,马青山从殿里浑身轻松地走出来,坐到江彩霞旁边:“二十六米高,地下八米,地上十八米,据说在这儿求,最灵了。”

  江彩霞被初春下午的太阳晒得浑身舒展,伸出五个手指头嘻笑道:“五子登科,赚票子盖房子娶妻子生儿子养老子,求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你不烦我都烦了。“

  马青山心情极好:“嗨,你不懂,你得多求几遍,菩萨才听得见呀。”

  江彩霞以手托腮:“求人不如求自己。”

  马青山转过头来:“那我求你一事呗?你那物流公司的复试条,能借我复印下不?”

  江彩霞并未多想,欣欣然从挎包里掏出复试条:“这还不容易,复印了还我。”江彩霞并没有意识到复印复试条有何不妥,在她看来,这就跟帮同学做作业、考试时给人看答卷一样,都是助人为乐的行为。

  这时,一对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女的穿一身白大衣白靴子,戴着白色无檐软帽,一条紫红色印花纱巾飘在胸前,漂亮精致,男的两手揣在藏蓝色羊毛短大衣口袋里,一件套头高领白毛衣,气宇轩昂。

  江彩霞看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人,心想世上真有人身上能发光,而且光芒万丈。

  这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来,女的微笑道:“真没想到,这么多人。”

  男的两手靠在椅背上,昂首感慨:“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呐,你知道吗?建国初期的北京城,只有四百多万常住人口,到1978年,增长到八百多万,再到去年1999年,增长到了一千二百多万。”

  “哦,这么多,比纽约和洛杉矶的人口总和都多。”

  “ABC,就爱拿美国和中国来横向比较,除了美国,没得比了?自大狂。”

  “哼,土生土长的北京佬最爱纵向总结,古今中外,上下千年,数据狂。“

  “哎,你还别说,我记得小时候跟父母来雍和宫,可真没现在这么多人。”

  “那你说,未来会不会人更多?”

  “当然,纵观历史,横看全球,我预测,未来二十年,北京将新增千万人口,成为超过两千万常住人口的超级大城市。”

  “移民吗?那么多人,像我们一样,从纽约移民到北京?”女的俏皮道。

  “对,我发个北京绿卡给你。”男的亲热地搂着女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朗先生,你在机关大院的父母会伤心的,他们的志向,可不希望你呆在北京的红色城墙里,你要站在世界经济风潮的最高端和最前沿,在投融资风口里叱咤风云,还是跟我回纽约吧,我可以发个美国绿卡给你。”

  叫朗先生的男士耸耸肩,满脸不以为然:“朗太太,你以为世界经济风潮的最高端和最前沿,只有纽约曼哈顿吗?不,现在他们是,未来他们不是。十年前,往美国跑还行,千禧年新世纪,得往中国跑,往北京上海广州跑,不信,我给你做个市场调研,”朗先生转过头来,笑问马青山:“哥们儿,从哪里来?”

  马青山受宠若惊,慌忙坐正身子回答道:“内蒙。”

  ”为啥来?”

  “挣钱呗,北京肯定比我们村里挣得多。”马青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小姑娘,你呢?从哪里来?为啥来?”朗先生转向江彩霞。

  没问话之前,江彩霞一直盯着人家的儒雅帅气和气宇轩昂挪不开眼,一问话,反而飞快的移开了目光,满脸绯红,羞涩说道:“我,我从重庆来,我想出来看一看。”说完,她突然对自己不满起来:“哎哟,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儿咋还扭捏起来了呢?不光扭捏,说的话也没水平,什么叫出来看一看?你看人家马青山说得多清楚直白,人家就是出来挣钱的。”

  朗先生似乎也有点困惑,侧头追问江彩霞:“出来看一看?看什么呢?”

  江彩霞楞住了,出来看什么呢?

  一旁的马青山觉得真是好笑,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想吗?他在椅子上晃着两腿,扯着嗓子替江彩霞回答道:“看北京城呗,什么故宫长城颐和园,从来没看过,就是出来旅游。”

  朗先生笑起来:“哦,明白了,出来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那就好好玩吧。”

  江彩霞咧嘴一笑,好像这个“出来看一看”,确实是有旅游观光的成分,可是,她在心里执拗地认为,她的出来看一看,可不仅仅是观光旅游这么简单。她歪着头,反驳马青山道:“不是旅游,不是旅游。”

  马青山给整糊涂了,瞪着牛眼望向朗先生,朗先生看着满脸认真的江彩霞,试探道:“出来看一看,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江彩霞也给整糊涂了,摇头说她不知道。

  朗先生意识到自己出的题目太难了,于是换了个问法:“你喜欢北京什么呢?或者说,你爱上了北京哪一点?”

  江彩霞明媚地欢笑起来:“喜欢,我喜欢北京的天气,天天都是大睛天,蓝天白云,又高又远,可好啦,不像我们重庆,不是下雨就是雾蒙蒙的。至于爱上北京哪一点啊?嗯,现在还没有呢。”

  朗先生觉得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又好玩又可爱,他与朗太太对视一眼,笑着鼓励道:“不着急,慢慢想,仔细看,也许你想着想着,看着看着,就知道了你来北京的答案。”

  “答案,我来北京的答案是什么呢?”

  二十二岁的江彩霞瞪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珠子,满脸好奇地看着朗先生,心想这个人好有趣啊,独一无二的有趣,就像中国书里慈祥的白胡子老爷爷,或者外国书里睿智的大国王,总是给人们带来明光一片。而且,他问的问题好特别,因为从小到大,只有人问她考得好不好、做得对不对,所有人都只关心结果好坏和事情对错,从来没有人鼓励她,去喜欢,去爱。

  好像有一股蓬勃强大的力量被唤醒了,在她心里慢慢解冻,破冰融化,那是她与生俱来就有的、但却一直没发现和使用过、甚至被悄悄压抑和躲藏的春潮洪流,在生命里哗啦啦地奔流起来。

  朗先生觉得他的市场调研做完了,两手一摊,对朗太太说道:“竹外桃花三两支,春江水暖鸭先知,你看,人从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跑来了。”

  朗太太一指大殿:“像这位雍正先生一样,骑着马,直奔北京。”

  朗先生哈哈大笑,踌躇满志地站起身来:“说得好,骑着马,直奔北京,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世贸、证券法,两千万人!大好国运,国运大好,此时不回显身手,更待何时收神州,走吧。”

  两人站起身来,说笑着,往香火鼎盛的大铜香炉走去。

  马青山看着两人的背影,“咕咚”吞口馋液,满脸羡慕惆怅:“有钱啊,就是不一样。”

  江彩霞却觉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抬头艳阳蓝天,极目红墙黄瓦,眼前一株玉兰花树,仿佛开满了大片大片粉白紫红的花海,金灿灿地光芒耀动着。明明是艳阳蓝天,却似乎有狂风暴雨从云层穿过,明明是红墙黄瓦,却好像有汹涌澎湃的江水在山崖激荡,明明自己直挺挺地站立着,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江彩霞在那些急流漩涡里绕着玉兰花树狂奔,一圈一圈地向前向前,一层又一层地向上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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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阅读:第2章 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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