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霄云路上的金山城,据说是京城最好的川菜馆。
江彩霞在川菜馆的女宿舍里收拾行李衣物,冯小强在一旁帮忙,有人敲门:“小冯师傅,冯叔喊你去一趟。”
冯小强答应一声,把高低床上的几本书递给江彩霞,边递边说:“《平凡的世界》、《笑傲江湖》、《飘》、《小王子》,还有《红楼梦》,哎,你爱看书,我是一看书就打瞌睡。要不别带了,就数这书最沉,你还宝贝似的搬来搬去。”
“什么都可以扔,书不能扔。”江彩霞小心翼翼接过,码放到行李箱里,心想这几本书,还是自己从重庆老家带过来的呢,奇怪,自己看书的口味好杂,古今中外,童话现实,不挑食儿,啥都看。
“好吧,”冯小强从上铺爬下来,双手叉腰,看着地上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东西说道:“慢慢收拾,吃完中饭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江彩霞蹲在地上,把书装进行李箱里。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冯小强蹲下身来,一件一件把洗漱用品装进网兜。
“冯叔喊你呢。” 江彩霞推一把冯小强。
冯小强站起身来,眼睛盯着她装箱,两腿却不挪窝,江彩霞笑着瞪眼:“不走是吧,要不我找根棍子?”冯小强扑哧笑出声来,拍拍衣裤,转身出门,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江彩霞拉上行李箱推到床边,环顾房间,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自己来京城的第一个落脚地,因为人多事杂,她并不喜欢,可今天要离开了,反而不舍起来,小小一间女生集体宿舍,安了四张高低床,六个人住在里面,既热闹又拥挤,腿长一点,坐下来就能互相磕着膝盖,手长一些,伸手就能拿到对面床铺的东西。
前天半夜,睡在门口下铺的大姐惊喳喳的叫起来:“老鼠老鼠,从我被窝钻过去了。”上铺的小妹立马慌张张地喊起来:“不关我的事,我早就不吃零食啦。”对面下铺的姑娘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东西扔过去:“接住,卤鸡爪。”笑得满屋子人仰马翻。
住江彩霞下铺的女孩,睡觉动静特别大,翻过来覆过去,把高低床摇晃得好像坐船,让人头晕之余,还担心她把床摇散架了。出于女人的直觉,江彩霞总觉得下铺女孩对自己有敌意,那家伙晚上洗脚,溅得水泥地面全是水,也不用墩布拖干净,夜里上厕所,幸亏自己眼疾手快,使劲抓住床栏杆,才没滑倒,气得江彩霞爬上上铺之前,抓住床栏杆狠狠摇晃了好一阵子,让那下铺女孩也体验了一回晕船的感觉,才算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有一晚跟冯小强外出看电影,回来一推门,集体宿舍居然别门了!喊了半天,还是下铺大姐给开的门,下铺大姐悄悄告诉江彩霞,门是下铺女孩别的。
江彩霞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里得罪了下铺女孩,几次三番示好,下铺女孩也是爱搭不理,还不时拿一双仇恨的眼睛射向自己。
上铺睡得摇摇晃晃,江彩霞以为下铺女孩块头大,或者高低床质量不行,找了冯小强,带了铁丝工具,想把相邻的两张高低床绑在一起牢固些,睡个安稳觉。冯小强爬高窜低地绑固着高低床,下铺女孩冯哥前冯哥后的殷勤侍候,嘴唇涂得鲜亮,头发梳得溜光,哦,江彩霞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丫头片子喝上了干醋。
丫头片子是山西人,除了块头大点,人倒是长得白白净净。江彩霞揶揄冯小强:“人山西妹子对你有意思。”冯小强一脸茫然:“山西妹子,哪个?你说的是哪个?川菜馆里有这人吗?”
江彩霞笑着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底下,这是一间半封闭地下室,窗外一颗大槐树,枝繁叶茂,川菜馆的厨师们闲时会在树下歇息,喝茶吹牛聊天,咸一句淡一句的与宿舍里的女人们开玩笑,说女人们从地下室的窗户往外看,只看得见男人的下半身,男人们从地下室的窗户往里看,只看得见女人的上半身,男人女人就嘻嘻哈哈的哄笑起来,气氛一热烈,嘴巴就开闸,什么半夜洗澡炒菜、大虾白净剥皮,腥的臭的全都上来了,于是女人们“刷”的一声拉上窗帘,屋子里黑下来,窗户外哑下去。
厨师们坐在外面,想的是上半身和下半身,江彩霞也在外面的大槐树下坐过,看来看去,总觉得地下室好像牢笼。
刚来川菜馆的时候,她被分到混浊的闷罐地下室住,虽然只住四个人,仍然闷得透不过气来。冯小强找了冯叔,好不容易才给调到这间半地下室来,因为这,宿舍里流言横飞,说江彩霞是冯小强老家弄来的小媳妇,走冯叔后门儿进来的。江彩霞辩了两次,不辩了,越辩越黑。
冯叔是个乐天派,忙时手艺好,闲时人缘佳,喜欢跟伙计们嘻哈打闹,如果没有冯小强横在中间,他绝对是个好长辈好大叔,可只要有冯小强在场,冯叔额头上就会长出几双眼睛来,盯着自己,等着自己表态和承诺,这让江彩霞倍感压力和焦虑,见了冯叔就想绕道走。
冯叔除了盯人,还经常有意无意地熏陶和培养:“小江呀,你刚来,工资收入肯定不高,每个月四百块,可已经比重庆老家的收入多一倍啦,想当年我们来北京的时候,四处找工作,哪像你们一来就有工作干。你还年轻,又有中专文凭,多看多学,将来跟小强一起创业。你看人家金山城这买卖,干得多红火,老板和老板娘大把大把的挣钞票。”
冯叔踌躇满志地说,冯小强满脸期待地看,江彩霞却听得只想逃跑。
她想干自己的财会专业,可要在北京城里找一份财会工作,要么是北京本地人,要么有北京人担保,一个外地人要在公司里当会计做出纳,根本不可能,除非老板娘。
江彩霞不想在川菜馆里端盘跑腿,也不想当冯叔嘴里未来的老板娘。
冯叔四十多岁,圆脑袋圆肚子,抽着玉溪香烟,喝着老荫浓茶,坐在餐厅最偏僻角落的餐桌上,一脸严肃地看着冯小强走过来。
冯叔心里窝火,满京城,还有比金山城更红火的川菜馆吗?满金山城,还有比自己炒辣子鸡炒得更好的大厨吗?上到老板下到帮工,哪个不给自己面子,哪个不得尊称一声冯叔好,可江彩霞你个女娃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耍猴呀?
冯叔觉得窝囊,八字没一撇,事情也没说巴适,侄儿就把女娃儿整到北京来了,要说这个女娃儿,嘴巴甜人勤快,长得乖性格好,家里也是知根知底,她父亲是个民办的耕读老师,有个哥哥帮老娘在家务农,女娃儿又是学财务的,将来要是自己开饭馆,侄儿和侄儿媳妇一帮衬,生意就算做不到金山城这么红火旺盛,大把挣钱肯定没问题,现在可好,鸡飞蛋打。
冯叔斜眼看他侄儿:“放她走了?”
冯小强端过他叔的老荫浓茶大搪瓷缸子,猛喝几口:“一会我送她。”
“你娃儿是个傻儿嘛?” 冯叔气急。
冯小强拿起热水壶把老荫浓茶大搪瓷缸子冲满,递给他叔:“人家又没卖给你。”
冯小强不怕他叔,冯父冯大姑冯二姑冯叔,一堆人生了一窝娃儿,只有冯小强一个男丁,祖宗积威之下,冯叔从小就惯着家族宠儿冯小强。
冯叔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烟,以一个男人的眼神看着另一个男人:“飞了,就飞不回来了。”
冯小强垂下头,沉默一会,抬起头来:“叔,同学之间,互相帮忙嘛。”
冯叔蔑视一眼侄儿:“你娃傻儿,当初就不该把她整到北京来。”
冯小强环顾着还没上人的餐厅,思绪回到了春节前一帮初中同学聚会的热闹餐桌上,几年不见,江彩霞变漂亮了,几个男生殷勤围绕着她放电,冯小强不敢,她是学霸班花,上学时就没正眼瞧过自己,而且人家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镇上供销社工作,吃是的皇粮,不像自己是农村户口。
冯小强在餐桌上找回自信和胆量的关键转折点,既不是酒量好,也不是划拳强,而是脱口说出“北京”两个字的时候,“哦哟”,一桌子同学开始行注目礼,“哎呀”,江彩霞也开始对冯小强放电。
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冯小强想起自己跟江彩霞兴高采烈地挤上进京的火车,两天一晚,摆不完的龙门阵,说不完的新想法。两个从雾都山城坡坡坎坎走出来的年青人,脑袋挨着脑袋,肩膀靠着肩膀,惊叹地看着黄河大桥下的惊涛骇浪,欣赏着华北平原的一马平川。中午,一人一个盒饭或者方便面,晚上,江彩霞睡中铺,自己睡下铺,每一天每一秒,冯小强都觉得幸福甜蜜。
高中毕业后,冯小强也谈过几个有感觉和没啥感觉的女朋友,这次能把江彩霞“拐带”到北京来,光想想这事,他就骄傲自豪得像座黄河大桥。班上同学那么多,像她这样,敢背着父母偷偷跑到北京来闯荡的人有几个?冯小强打心底里佩服江彩霞。
这二十多天处下来,自己对她的好,她又不是傻子,如果有心有意,她自然会跟自己继续处下去,如果没心没意,那就不能乱说,要不然,连同学也没得做。
令冯小强没想到的是,江彩霞前几天跟自己说,不想在金山城干了,说是当服务员收入低没出息,而且很快就找到了管吃管住的新工作。虽然自己也跟她说过,金山城川菜馆这份工,合适就做,不合适你就另找,但她这么积极高效,却让冯小强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一样不舒服,想想自己这黄河大桥当得真是冤,过河就被拆了桥。
冯小强心里既难过又难受,难道冯叔说得对,自己是傻儿?不该把她整到北京来?
几个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冯小强跑到亮马河边,看了半天的桃花流水,风吹,花落,顺水流,悠悠飘到河里头。冯小强算是想明白了,在人生这条大河上,自己既不是那“过河拆桥”的桥,也不是那“卸磨杀驴”的驴,自己是那“渡人渡己”的船。是自己的一力应承和热情邀约,江彩霞才来了北京,就算她不跟自己来北京,她也会跟别人去上海南京,与其让她跟别人去上海南京,还不如跟自己来北京。
这么复杂的逻辑题都能解答得清楚明白,冯小强一拍大腿,哪是什么傻儿,智商高得很嘛,阳春三月,亮马河畔,天气晴好着呢。
冯小强笑嘻嘻地说:“叔,人家昨天晚上还请咱们吃饭表示感谢呢。”
冯叔圆眼一瞪:“我缺她这顿饭哪。”
冯小强笑:“叔,咱们不缺饭,咱们缺人,可咱们再缺人,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呀。”
冯叔喝茶,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哎,你娃儿,到底还是嫩啊,要是我,生米早就做成了熟饭。”
冯小强羞涩地笑:“叔,霸王硬上弓,那不成了恶霸地主大流氓了嘛。”
冯叔搪瓷缸子一放:“你娃就是个傻儿。”
冯小强站起身来,一脸无所谓:“傻儿就傻儿,傻儿有傻福,走,做饭去,吃完中午饭还要送人呢。”
冯叔看着侄儿施施然走向后厨,心下怅然,遥想当年,自己是不是也当过傻儿呢?哎,为啥当年不觉得傻,现在反而觉得傻了呢?冯叔糊涂了。
糊涂归糊涂,冯叔对侄儿冯小强的终身大事耿耿于怀,冯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责任重大,跟着自己在京城不混个出人头地,不找个贤惠媳妇,回去没法交待。侄儿不急,冯叔急,恨不得自己上手,替他搞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冯叔心想,还是旧社会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这么些屁事,小强这孩子,要手艺有手艺,要人才有人才,家里介绍的、餐馆明里暗里示好的,这孩子就是瞧不上,也不知道这个江彩霞究竟哪点好?
冯叔不知江彩霞哪点好,冯小强却觉得江彩霞哪点都好,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在霄云路上等车,江彩霞回头看金山城红底金字的大门楼牌子,冯小强开玩笑:“舍不得,就不要走了。”江彩霞说:“德宇物流那边手续都办好了。”冯小强松松肩上的背包:“对了,给你家里打电话了吗?”江彩霞点头:“打了,不过没敢给我爸妈打,给我哥打的。”
冯小强问:“你哥咋说?”
江彩霞扑哧笑出声来:“我哥说,镇上风传,说我跟一个男同学跑了,跑北京去了。”
冯小强笑:“我就是传说中的人贩子呗。”
江彩霞逗他:“我哥还说,他找人问了,这个初中男同学姓冯,名叫冯小强,我哥还问我要不要找几个人,上冯同学家里去讨个说法?”
显然冯小强对于彩霞哥上门讨说法这事很高兴:“不用,不用你哥上我们家,我让我爸妈上你们家去,带点鸡蛋水果,搞点腊肉香肠,再从我家池塘捞几条鱼,给个说法怎么样?”
江彩霞急了:“你想干啥?”
冯小强一脸无辜:“我啥也没干呀。”
江彩霞瞪一眼冯小强,把已经跑到嘴边的话噎回肚子里,她哥还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跟男同学好了?如果小伙子不错,就先处着,爸妈对你谈恋爱没意见,你也到该谈恋爱的年纪了。江彩霞就在电话里跟她哥说,冯小强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初中同学,跟谈恋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到北京来闯荡,有个同学有个依靠。当然这些话,她觉得没必要也不能跟冯小强说,为什么不能说?因为冯小强都没主动提什么,自己更不能主动提,虽然他满脸写着爱的渴求,可自己宁愿装聋作哑。
她哥还在电话里说了另外一件事,听得江彩霞心里挺难受。她哥说,小霞你去北京,应该跟家里提前说一声,一家人商量好了再去,爸妈又不是不支持,你瞒着他们偷偷摸摸跑出去,还给供销社写了辞职信,爸妈都挺生气的。
江彩霞咬着嘴唇不吭声,心想瞒着父母离家出走、砸供销社的铁饭碗、跟一个厨师跑了,这三条随便哪一条,都能在家里和村里引爆炸弹和引发地震。一家人辛辛苦苦供自己读书上学、考中专跳农门、分配工作吃皇粮,好容易有点盼头了,自己却要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相隔几千里的地方,四处漂泊找工作。动动脚趾头就能想到,爸会说什么,妈会说什么,估计气都气死了,这死丫头,铁饭碗不要,居然要辞职,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那么多,找什么炒菜的初中同学。
江彩霞沉默一会,对她哥说:“哥你在家里好好照顾爸妈,我春节回去看你们。”她哥叮嘱道:“小霞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吃好点穿好点,别让人瞧不起,缺钱不,哥给你从邮局汇点钱过去。”江彩霞眼窝一热:“哥,我找到工作了,管吃管住八百块呢,比在家里挣钱多。”
她哥在电话里沉默一会,又挤出一句:“小霞,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多个心眼,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你那个男同学,”
江彩霞打断了她哥的话头:“哥,我心里有数,我那个同学,他不是那样的人。”
冯小强提着江彩霞的行李箱,和她一起上了公交车,两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大舒一口长气,冯小强把行李箱夹在两腿中间,又把江彩霞的背包放上去,用两手和两腿护得结结实实的。江彩霞心想,哥哥想多了,这一路走过来,他对自己有意和中意得很,无论是坐火车还是看电影,换成别的男人,早就动手动脚了,不是揽肩就是搂腰甚至亲个脸什么的,可冯小强呢,最多也就伸手拉一把。记得两人前几天调休去逛故宫,江彩霞请人拍一张合照,这家伙也是站得远远的,生怕碰着自己,好像自己是尊瓷器或者火具,既不能碰也不能摸似的。
江彩霞在心里噗嗤一笑,把胳膊肘靠在车窗沿边,手托下巴,瞧着窗外的景色想心事,然后一路盘算着:这一年应该花多少攒多少,春节拿多少回家,才能不枉从家乡跑到京城这两千多公里的路程,才能让父母觉得自己砸掉铁饭碗这件事情是值得的,才能让父母哥哥在江家湾村里不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指指点点说江家姑娘跑到北京一事无成。
她问冯小强:“你为啥来北京?”
冯小强用手指着车窗外的风景:“你看首都大城市多漂亮呀,咱们村里哪有这景色,没地儿吃,没地儿玩的。”
江彩霞叹口气:“可我觉得,如果在老家,每个月也能挣八百块,我肯定不出来。”
冯小强满脸怜惜地说:“小霞,你想家了吧?”
只要听到冯小强像家里人一样喊自己“小霞”,江彩霞的心,就柔弱和软弱起来。
想家,谁不想家呢?
她想起了重庆江家湾村里,一家人住的三间泥墙老屋,屋前一棵黄桷树,屋后一片翠竹林,泥巴竹篾糊的板壁,木格木板做的窗户,一进门就是堂屋,因为低矮狭窄和窗户小巧,屋顶的亮瓦片上也有翠竹的落叶,屋里总是显得阴阴的,光线暗淡。左手边是用砖砌的炉膛灶台,旁边堆着煤炭木柴,一口大号深肚铁锅,先给一家人做饭,再给家里的牲口们煮食。每天傍晚放学回家,自己穿着妈妈做的黑面绊扣布鞋,从村里的田坎路上蹦跳着跑回来,远远就能看见奶白色的炊烟,有时浓烈粗壮,有时清淡苗条,从黑乌乌的屋顶瓦片上,袅袅升起,云雾般与黄桷和翠竹缭绕在一起,像她在挂历上看到过的粉彩画片儿,仙境得世外桃源一般。
小小的窗户底下,并排蹲着两口瓦制的大水缸子,要装满这两口水缸,力气大的哥哥要跑三趟,自己则要跑四五趟,每天清晨,自己都会和哥哥轮班,用扁担铁桶去村里的水井边排队打水,一桶一桶咣咣的挑回来,再一担一担哗哗的倒进去。在村里,所有的女孩都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没有任何人觉得她们应该娇生惯养或者游手好闲,她们要和男性一样,下田栽秧、割稻晒扬、挑粪浇菜和喂养猪羊,不光比干活多少,还要比干活时的技术,比如挑水,肩膀要平直端正,扁担要颤悠轻巧,换肩时,一根扁担左右一磨,前后一顺,两只水桶就能瞬间移位。那些技术好的人用腰劲儿换肩,无论挑多少担水,走过的青石板路上,一滴也不会遗洒,而那些技术差的人用胳膊蛮换,泼得一路下雨似的溜滑。江彩霞也能做到换肩时不遗不洒,可她路过黄桷树时,总会调皮地颠簸一下,泼出半瓢一勺的,淋到父亲种的白茉莉、青栀子和红牵牛的篱笆上,白亮亮的井水洒泼在绿叶和花瓣上,露珠般滚动着,晶莹剔透得美不胜收。
堂屋右手边,是一家人吃饭的四方桌和长条木板凳,也是自己和哥哥做作业以及父亲备课批卷子的书桌。虽说吃得不好,顿顿白菜萝卜和红薯土豆,只有每个周日中午,才能吃顿回钠肉打牙祭,可是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光,就是全家人最欢乐高兴的时刻,父母会讲些村里的家长里短,自己和哥哥也会说起学校里的趣事,至于说了些啥,讲了些什么,其实谁也想不起来,可是一家人端着饭碗吧嗒吧嗒抢饭抢菜吃的岁月,过得既有盼头又有恋头,好像过年过节才能啃到的卤猪蹄儿一样,越嚼越有滋味,越啃越是香甜。
吃过晚饭,一家人在四方桌上各据一方,汇聚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父亲抱出他的教材开始备课,自己和哥哥也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写作业,母亲端着针线竹簸箕,要么编织毛衣,要么缝补衣物,或者把夏日晒好的长豇豆、阔叶青菜和红黄辣椒,团成小团子,扔进泡菜坛子里,腌上三天捞起来,用热油脆生生的炒一炒,就是自己和哥哥在学校午餐时最好的下饭菜。
屋后翠竹林里,春天用小箩筐挖笋,夏天搭大竹板乘凉,秋天能掏麻雀蛋,冬天可以用梳耙笼柴火取暖,旁边一块七步宽的小菜地,被极其能干的母亲伺候得齐齐整整,利用得效率万千,巴掌大的地方分成四块两陇和六坎,中间种白菜莴笋红苕紫茄,陇渠上挂西红柿黄瓜,田坎边上搭几架四季豆和长豇豆,还有那灯笼似的串串青红辣椒,姹紫嫣红地丰盛了一家人餐桌上的四季。
而院子里的大黄桷树呢,每到四五月间,就会开出满树皎洁雪白的黄桷兰,哥哥搭着梯子或者爬上树桠,挑那开得最大最好的几支,剪下一把递过来,自己便会用缝衣针线在碧绿的花梗处,串成一炬小小的兰花花环,再用曲别针别在胸前,风吹花动,人未至,馨香远。
记得春节前后,媒人先后带了好几个年青女子来家里,女子们起先都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壮健如牛的哥哥江彩华,随后跟着媒人在三间泥墙老屋里一转一看,女子们的目光就如烧过的炭火般冷却下来,然后,不光女子们不来,媒人也不来了。
江彩霞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人家,这么温馨的日子,她们怎么就满脸嫌弃呢?
哥哥说,咱家穷。
彩霞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过着过着就不穷啦。
哥哥说,她们不想吃苦,她们现在就想找个富的。
彩霞只能叹口气,跑到黄桷树下郁闷地坐了大半天。
一个红火热闹的春节越过越黯淡,母亲犹犹豫豫地说:“要不然,找户人家上门?”父亲一敲碗边,伸出筷子指着一双儿女说道:“穷,要穷得硬气!是我们江家人的,一分钱不能少,不是我们的,金山银山也不能要。”说完,他转过头来,瞪一眼母亲:“这么多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哥哥站起身来,添一大碗米饭,宽肩膀习惯性地往两边一撑,乐呵呵地劝慰道:“怕啥?天下只有剩菜剩饭,没听说过有剩男剩女。”哥哥的话,逗得母亲扑哧一声笑起来。
江彩霞问她哥:“盖个新房子要多少钱?”
“最少三万块!“
“那要在镇上买个新房子呢?”
“那就贵啦,怎么也得四五万块!”
江彩霞不吭声了,她哥往她碗里夹腊肉香肠:“小霞你不要管,我来想办法。”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哥哥高中毕业后在城里的摩配厂打工,一身油两手脏,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每月才挣五六百块钱工资,自己呢,收入更少,三百块,要想挣到三万块,那得不吃不喝干十年!可是,十年之后,三万块,已经不够买房。
要想办法,在最短最快的时间里,挣到三万块!
江彩霞看着父亲,试探性地说道:“爸,我换个挣钱多的工作?”
江父碗一放:“女娃儿家家的,干财务工作最好,别人都得求着你,你看那干财务工作的,不是官太太,就是老板娘。”
父亲对江彩霞来说,亦父亦师亦权威,记得小学六年级,有一段时间贪玩,自己天天跟着哥哥他们一帮人在外面疯玩打闹,期中考试成绩掉到了年级第七,父亲就用毛竹板结结实实打了自己七记手心,一边打,还要自己一下一下的大声报数:“一、二、三……”
记得自己哽咽着,抽噎着,边哭边报数,声音小了还不行,必须大声报,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似的,哭得那些白花花亮晶晶的眼泪鼻涕,毛毛虫一般,一条一条滴到手心里和竹板上。
母亲心疼想劝,被父亲一瞪眼,又缩回到板凳上,哥哥去拖父亲的毛竹板,哭着求他:“爸,爸,别打了,别打了,不是妹妹的错,是我的错,要打,你就打我吧。”
父亲把哥哥往墙角一推,让他闭嘴滚远点,说是再哭再求就两个一起打。四方桌上,摆着自己写的期中考试保证书,父亲用巴掌拍得山响:“你自己写的,你给我看好了,白纸黑字,奖罚分明,考第一名,奖励你跟同学去北温泉旅游,考第二名,奖励你一件新泳衣,考第三名,你编的草帽草辫卖的钱归你。反之,如果考不到前三名,差多少打多少。这都是你江彩霞自己承诺的,你承诺了的事情,你就要做到。”
江彩霞边哭边说:“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承诺了。”
江父把毛竹板往饭桌上一拍:“你敢!不承诺,考不好,照样打!”
“可是哥哥考不好,你为什么不打他?”
“你哥?打也没用,屁股都打烂了,还是考不好。但是你江彩霞不一样,不打也能考好,打了考得更好。”江父挥着毛竹板,气势汹汹地吼。
全家人被江父吼得噤如寒蝉,悄没声的,早早洗脚上床睡觉,躺在东厢房床上的江母责怪丈夫下手太狠,那么小一个女娃儿,吓得小鸡仔似的,江父烙饼似的长吁短叹,一会自责说他没把孩子教好,一天到晚只知道贪玩好耍,现在正是小升初的关键阶段,万一考不上重点中学,这一辈子就完蛋了;一会又愧疚说自己没能力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连饭都吃不饱;一会又雄心勃勃地说小霞是块读书的材料,将来肯定能跳农门吃皇粮,但是从小要把规矩立好,开学写计划,期末做总结,考试前三名,目标要明确,自律自强,一点也不能放任自流;又总结说他爹就是吃了心软的亏,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总想学孔圣人一般讲大道理,以德服人,结果呢,自己当了一辈子这个吃不饱、饿不死的乡村民办教师。
江母既心疼女儿,又心疼丈夫,左不是,右不是的,只能长叹一声,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教育孩子的事情,就让丈夫去干吧。自己明天还得早起,从地里多卖几个钱,好把从彩霞姨妈家借的修房钱早点还上,哎,孩子大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挤在一间屋里,只能先从姨妈家里借点钱,好歹先把西厢房夹成两小间,让闺女儿子各住一间。
虽说哥哥已经用麻油仔细抹过三遍,并且哄自己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可江彩霞摸着手心里七条像蜈蚣一样高高隆起,红肿青紫的鞭印,仍然钻心地疼,她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等自己手好了,一定要悄悄多攒点打草帽编草辫的私房钱,偷偷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对,跑出去,不回来了。至于跑到哪里去,怎样跑,跑出去干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再也不回来了!
刚到北京的江彩霞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那些飞驰而过的房屋树木和行人车辆,在心里又好玩又好笑地摇头叹息,心想大概每个孩子,都会有一次离家出走的念头和行动吧,要么是梦想,要么是复仇。只是跑出来容易,永不回去太难,就像自己,这才跑出来几天,就已经开始煎熬着想家了。
只是,家呀家,谁不想家呢?
自从那一顿毛竹板狠揍之后,江彩霞长了记心和下了狠心,哪怕饭菜端到桌前,哪怕全村人都跑去生产队看电视,她也岿然不动地做作业和看书,就算泰山崩于眼前,眼睫毛也不眨一下。江父很得意,说他管得好,打得对,甚至罗列了一堆手抄本名言佐证,什么黄金棍下出好人,什么玉不琢不成器,梅花香自苦寒来等等。江母抢功劳,说你们父女俩都有那么一点狠劲儿,所以她生的女儿才能年年考第一。江彩霞呢,每每走过四方桌,都会绕道而行,生怕那藏在抽屉里的家法毛竹板,像神话小说里的法器一般,长了翅膀腿脚,“嗖”地一声飞出来,直取自己。
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可她知道,哥哥学习成绩一般,父亲把改变命运的梦想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而这个改变命运,对江家人和小小的江彩霞来说,就是跳农门,而且还要尽快跳出农门。
记得初中毕业,她考了全区第一名,江父的意思就是上中专或者中师,只要能上就行。彩霞的班主任和校长听说了,专门从一中跑到江家湾村里,劝江父让女儿读高中将来考大学,说她这么好的成绩和学习能力,上个中专太可惜了。
江父何尝不想家里出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他自己就是教书匠,一颗爱才之心,比江彩霞的校长和班主任更甚,可是,他摸着自己的裤腰带扪心自问:盖这三间土房拉下的债、前几年彩霞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四个老人生病去世拉下的债,就他耕读老师这点穷工资,不知要还到驴年马月,再供一个大学生出来,不可能!不但不可能,江父觉得,弦绷太紧了,迟早会绷断,万一有点啥事,万一来点啥事可咋办?这个家,不能为了一人上大学,牺牲全家人。女儿想读大学,将来毕业之后,夜大职大多得很,读啥都行,当时当下,还是先跳农门要紧。于是,他转脸问女儿:“小霞,你是大人了,你说说,你自己啥想法?”
十六岁的江彩霞先看她爸,她爸一脸板正严肃,然后再看她的老师和校长,这两人满脸热切,她想了想,觉得光看人不行,还得看看屋子和村子,于是她把家里的三间泥墙老屋看了一遍,又从正门望出去,瞧了瞧院子里的黄桷树和对面屋顶上的黑瓦片,想了想村子里的大水田和水井,她收回眼神,掐灭了心里的那丝光芒,睁着明亮亮的大眼睛对所有人说,她上中专。
班主任和校长失望而归,江父松了口气,江彩霞则跑到江边去看了半天的打渔,那渔夫满脸苍桑地站在比鸡心石更远的大石头上,远远的撒出一网,收起来,只有几根水草,然后又撒出一网,逮着了几朵浪花,他一网又一网,最后捞上来几条手指头大的小鲤鱼,渔人摇头叹气,用塑料袋装好,递给坐在边上看了半天的小姑娘,江彩霞拎着那袋小鲤鱼,路过村里大水田的时候,把它们放进了半青半黄的稻田里。
放那些鲤鱼的时候,江彩霞想起了校长和班主任的脸,毋庸置疑,他们希望她读高中上大学,但是父亲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跳农门。
从小到大,爱看小人书和小说的江彩霞,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
她到摩配厂去看哥哥,却被老板儿子看上了,托了媒人上门提亲。江母问女儿意思,江彩霞说她不喜欢老板儿子修摩托车那双粗糙的手,江母一通骂,疯了,谈恋爱结婚成家,跟一双手有啥关系?江彩霞满脸绯红,犟着头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像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那样。那个人,有一双修长的手指,在财贸中专的音乐会上,用吉他弹奏着《爱的罗曼史》,拨动了少女江彩霞的心弦。只是,那个人不能想,一想,就会心痛,痛彻心扉的痛。
有人帮江彩霞介绍了镇上的某个领导,那人三十多岁刚离婚,趁着酒劲,非要拽着她去家里谈心和谈事业,还要帮她更换新工作,甚至上下其手,吓得她落荒而逃。初出茅庐的江彩霞明白了什么叫人心险恶的两面派,站在台上像领导,见了女人像野猪。
江母数落女儿:“老板娘你瞧不上,官太太你也看不起,再过两年,我看你还傲不傲。”
儿子的婚事呢,是人家瞧不上他,女儿呢,是她瞧不上人家,总是自律自强的江父气馁得很,摇头叹气道:“你爷爷当年跟我说呀,命中只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人呐,不能跟命争。”
江彩霞心中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父母商量去北京找工作的事儿,听到这里横下心来,什么穷要穷得硬气,什么官太太老板娘,管它命中几斗米,走遍天下才满升。
走遍天下?倔强傲气的江彩霞看着车窗外的北方景色,心想这才刚出门几步,这才跑到北京几天,自己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坐在她旁边的冯小强瞧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供销社那边情况怎样?”
“供销社那边,开除也罢,辞职也行,反正我是不回去了。”江彩霞一边回答着,一边把自己从想家的愁绪里拉扯出来。
“哎呀,班上那么多同学,我是最佩服你的。”
“少拍马屁,对了,冯叔找你,没说啥吧?”
“嗨,我叔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好人一个,管他说啥呢,反正我从来不听。”
想起冯叔的圆肚子和圆脑袋,江彩霞似乎闻到了冯小强身上传来的炒菜油烟味,会不会二十年后,他也会变成冯叔那油滑肥腻的样子呢?江彩霞定定神,往外挪挪身子,掐断了冯小强那边传过来的电流火花。
两人转了三趟公交,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德宇物流的大门大院。
冯小强帮江彩霞收拾好床铺物件,在女生宿舍里坐了一会,又去旁边的小饭馆吃晚饭,买单的时候,江彩霞要掏钱,冯小强拦住了:“你这才来几天,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行,等我发了工资,请你吃饭。”
冯小强一指小饭馆:“这儿可不行,你请我,就得请个好的。”
“行,你说哪儿好,我就请你上哪儿吃,别把我吃破产了就行。”
“破产不会,吃穷有可能,”冯小强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个黄皮纸信封递给她。
江彩霞接过来,打开信封口一看,推回去:“不要。”
冯小强把信封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我还没开口呢,你就说不要,我也没想白给你呀,这是我借给你的,五百块大洋,发了工资记得还我,借条就免了,钱还是要还的。“
江彩霞一把抓过信封:“谢啦,等我挣钱了,加上利息,还你个大的。“
冯小强端起酒杯:“来来来,祝你早日挣大钱。“
两人从小饭馆出来,江彩霞要送去公交车站,冯小强不让送,说太晚了不安全。
两个年轻人在路边告别,冯小强很想拥抱一下江彩霞,象电影或者电视里演的那样,但他不敢,虽然不敢,可他自有亲近她的办法,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纱巾,笨拙地笼在她肩上,手指触碰到她耳边柔软的长发,冯小强心中一荡,按捺住胸中的热血,低声温柔道:“你说过,喜欢这样的颜色。”
那是一条白底红紫的丝绸纱巾,朵朵开满玉兰。
江彩霞仿佛又看到了晴天艳阳下的红墙黄瓦,想起了雍和宫庙里见过的那一对光彩璧人朗先生和朗太太。
那一刻,江彩霞对夜灯下的冯小强竟然生出隐约的些许心动,也许,找这样一个人过日子,也是可以踏踏实实和安安稳稳的吧?好像要把她感动到底似的,冯小强接着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递过来:“卤牛肉、灌香肠,我亲手做的,你打开就能吃。”江彩霞着实被感动到了,可那份隐约的心动,连“些许”也没了。
夜色中,冯小强两手揣在牛仔裤兜里,背着背包,走向一个人的公交车站,他一路走,一路唱:“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这个寂寞日子,我唱不停的思念……”
冯小强想起来,那天他和江彩霞坐着从重庆到北京的绿皮火车,穿过黄河大桥,飞驰在华北平原上,看着满窗外的油绿麦田,自己唱的也是这首歌,只不过,那天唱得高兴轻快,今晚唱得孤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