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西直河，不在西边在东边，没有河，却有上百家物流企业，德宇物流，也在其中。
几顿饭一吃，江彩霞就和宿舍里的三位女生，熟成了“四姐妹”。
个子最高性格最柔和的是干客服工作的河北人萧萍，长得最秀气说话最利害的是来自湖北的出纳林玉凤，脸大胸大块头大脾气大酒量也大的营销王海燕是东北人，加上自来熟胆子足的行政江彩霞，德宇物流的女生宿舍，热闹喧哗起来。
萧萍每天回到宿舍，必定是往床上一躺，哎哟喂，今儿差点没把姐们我烦死累死。林玉凤回到宿舍，不是臭骂司机，就是痛批装卸工，笨，填个报销单都不会，尤其新来的装卸工马青山，更笨，大小写还得我教他，公司人送外号“姑奶奶”。王海燕看心情，心情好就招呼姐妹们去公司集体食堂喝酒，心情不好就跑去让别人请她喝酒，至于心情好不好，就看她业绩多和少。
女生宿舍最劲爆的话题，当然是“男色选美”，四姐妹闲极无聊，拍得床响，争得耳红，终于从德宇物流上百号男色中选出了“三大帅”。
第一帅，公司总经理黎光强。用王海燕的话来说，爷们，真爷们！喝酒、骂人，威风凛凛，绝对的北京“帅爷”，江彩霞拍腿附和，同意，我就是他在雍和宫面试把我招来的，林玉凤用筷子敲饭桌，切，马屁精，江彩霞也敲饭桌，切，马屁不精的说一个。
林玉凤手指头拧着发梢，羞答答地看着王海燕说，你们老大，市场营销部经理大帅哥刘文辉。王海燕咬牙切齿，最恨这号人，魔鬼，妖怪，天天逼着我们出业绩。萧萍嘴一撇，可人家确实长得帅呀，大白脸高学历好家庭。三姐妹齐指萧萍暗恋，萧萍摇头，哎哟喂，我暗恋他？三姐妹追问，那你暗恋谁？萧萍眼望远方，要我说吧，咱们公司最帅的，是上海总部的陈青松陈董事长，说话做事，多有风度呀。
林玉凤学萧萍说话，哎哟喂，陈董事长帅归帅，就是年纪大了点，五十岁了吔。江彩霞冲口而出，那就叫帅叔。
四姐妹笑得稀里哗啦，“三大帅”的名头，也从王海燕的酒篓子里流传开去。
王海燕喜欢喝酒，喝高兴了就开始吹牛，脚踩板凳，手拍胸口：“德宇物流北京公司，那可是当年我，我与黎总一起打江山开市场，一刀一枪全凭真功夫干起来的。哪像后面这些空降的，不是靠学历就是凭关系，呸，拿着高工资，占着高职位，屁事干不成。”
林玉凤不乐意了：“怎么着，你说我呗，谁不知道我是陈董事长的亲戚呀，我就是凭关系了，怎么着吧。”
除了黎光强，王海燕对公司谁都不放在眼里，惟独对林玉凤的张牙舞爪颇为畏惧：“我哪里说你啦，我才没说你呢，管钱的，不是自家人，能行嘛。”
林玉凤鼻子一哼：“你不就是不服刘文辉嘛，有本事找他当面说去。”
王海燕胸一挺：“你，”
林玉凤头一昂：“怎么的，我就是仗势欺人啦，怎么着吧。”
萧萍赶紧过来劝，左手推着林玉凤，右手撑着王海燕：“少说两句吧，你俩都仗势欺人。”
江彩霞“哈”的一声笑出来，马上又用手把嘴捂住，人家剑拔弩张，自己在旁看热闹，搞不好就会惹火上身，这两位姑奶奶，谁都惹不起啊。而且自己还是公司的行政专员，宿舍的事情也归自己管，此时不管，更待何时：“两位两位，咱们公司用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黎总也好，刘经理也罢，哪个高管不是陈董事长钦定，别人能作主吗？高工资也好，低收入也罢，行不行的，公司自有标准，月月考着呐。走，上食堂吃饭去吧。”
萧萍帮腔：“彩霞说得对，咱们呀，管好自个儿吧，别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有那闲功夫，打打乒乓球去。”
四姐妹拿着饭盒，哩哩啦啦往食堂走，外人看来，亲姐妹似的。
江彩霞觉得自己这行政专员，简直就是万金油，黎总开会，她要负责做会议纪要，刘文辉参展，得帮他准备资料，客户到访，端茶倒水接待，新员工入职，衣食住行安顿，加班加点干活，一路小跑做事。
黎光强对自己招来的人颇为满意，经常当着公司其它人，拍着江彩霞肩膀说道：“哎呀，小江好呀，小江就是公司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江彩霞双手递上水杯谄媚道：“黎总慧眼，感谢黎总栽培。”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肥腻，在老家只知道一天到晚绷着脸干革命，好象谁都欠自己的，这一出门打工，居然变成了自己欠所有人的，对上拍人马屁，待下讨好他人，什么五斗米不折腰，两斤米就能让人低头。
王海燕白一眼黎光强：“什么一块砖，黎总你这是剥削人家廉价劳动力。”
黎光强对王海燕的话从不生气，笑咪咪地说道：“你去人才市场看看，想要被我们剥削的人，海了去了。”
“海”，北京话，意思是非常多，一个内陆城市，偏偏用“海”来形容“多”。只要公司业务一忙，黎光强就会开着金杯车对江彩霞说：“走，去赵公口或者六里桥抓点临时工去。”江彩霞问：“究竟去哪里？”黎光强边开车边说：“哪里人多，就去哪里。”
江彩霞第一次去赵公口和六里桥，才知道这两个地方是北京城里农民工和临时工的据点，她以为人们找工作，要么从报纸上和中介公司去找，要么去人才市场找，毕竟这是正规的招聘渠道，哪知道，北京城里居然还有赵公口和六里桥这种非正规的用工市场。大批农民工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内蒙辽宁涌入北京城，聚集在赵公口长途汽车站门口和六里桥桥底下，远远望去，乌泱泱、黑黢黢一片，站着的人背着背包，坐着的人脚下堆着蓝粗布或者绿帆布的铺盖卷儿，大多数是青壮年男性，也有少部分中年女子，看到雇主上门，呼啦啦一声，一大帮子人涌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抢工：“啥活儿？要几个？多长时间？多钱儿？”
河北人的直、河南人的侉、山东人的厚、山西人的扁，夹杂着大饼卷大葱的横冲直撞、大蒜蘸大酱的辛辣浓烈，各种气味直扑鼻息，各色口音直冲脑门，犹如大海里游泳，一浪更比一浪高，真正是 “海了去了”。
黎光强熟门熟路，眼光老道，专挑壮劳力：“你，你，你，把身份证给她登记。”年纪大点或者瘦弱点的挤过来，被他一把推开：“去去去，捣什么乱。”几个中年农村女子围过来：“做饭洗碗，要不？”黎光强头也不抬地挥手：“不要不要。”
被挑中的，拎着铺盖卷儿，兴高采烈地挤上金杯车后座，没选上的，眼巴巴地望着上车的幸运儿，那几个中年农村女子，好奇地上下打量江彩霞，嘴里叨咕着什么。
金杯车扬起的尘土和尾气，模糊了黑黢黢的临时工市场，江彩霞坐在副驾位置上，从后视镜里看着渐渐远去的乌泱泱人群，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也在雍和宫人才市场里眼巴巴地等着，被人挑来选去，今天却成了挑选者的跟随者，开着金杯车来，专挑壮劳力。一丝膨胀和几分得意，混合着同情、悲悯与沧桑，从她的眼窝心底湿雾雾地蒸腾起来，飘飘悠悠地，一忽儿留在金杯车上，一忽儿飞去了临时工市场。
六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挤在金杯车后座上，脚底堆着铺盖卷儿，一个急刹车，颠簸得铺盖卷里的物件咣当脆响，江彩霞转头问：“什么声音？”一个长头发的年青小伙开玩笑：“酒，酒瓶子。”黎光强马上说：“干活不能喝酒。” 另一个壮实汉子怯生生地接茬道：“老板，不是酒瓶子，是俺带的铁锅。”江彩霞好奇：“铁锅？”壮实汉子舔舔嘴唇，弯腰从铺盖卷里掏出一件黝黑的家伙：“铁锅，俺从老家带来的，每天做饭吃咧。”车上人都笑起来，长头发的年青小伙说：“他妈让他带的，到哪都带着，自己做饭吃便宜。”黎光强边笑边说：“小伙子，别光惦记着吃，先干活，干完就给钱。”壮实汉子问道：“给现钱吧？”江彩霞笑：“不给现钱咋的，给你支票你也花不了呀。”壮实汉子反问道：“支票，支票是啥呀？”黎光强和江彩霞都笑起来：“支票，支票就是钱，铁锅。”
五一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全员早会，江彩霞发现马青山没来，问同宿舍员工，说昨天晚上就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同宿舍的员工又跑来行政部，说马青山还是没回来。
江彩霞急了，这人上哪儿去了呀，既没请假，也没打招呼，不会有什么事情吧？她跑去黎总办公室两趟，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接待客人，江彩霞没招儿了，只能在行政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干搓手。
正搓手呢，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德宇物流吗，你们公司有没有一个叫马青山的人？有，行了，叫你们单位负责人带着介绍信和公章过来取人吧。”
江彩霞赶紧跑去找黎光强，两人开车就往北边跑，东奔西找四处问，终于在昌平流村一家大型挖沙厂里，“取”到了马青山。
这家伙本来就瘦，再加上这两天重体力挖沙，挖得人更黑更瘦，被压榨得像根竹竿，见到江彩霞和黎光强，简直就跟见到救星一样，两眼嗖嗖冒光，两手直哆嗦，两大碗牛肉面，被他吃得风卷云涌底朝天。
江彩霞心想，这是真给饿着了。
马青山两手一摊，紫一道红一道的满手水泡：“你们看，他们让干活，比地主还狠。”
黎光强问：“你咋跑这儿来啦？”
马青山咳嗽几声，吸吸清鼻涕：“他妈的，这挖沙厂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睡地铺，又冷又冻，感冒呢。黎总，事情是这样的，这不五一放假嘛，有个老乡在昌平，我过来看他，晚上吃完饭溜达回去，没走几步，上来几个执勤的，戴着红袖笼，又凶又横，非要我俩拿暂住证，啥暂住证？没有，身份证也没带，就把我俩抓这儿挖沙来了。”
黎光强转头看江彩霞：“你没给他们办暂住证吗？”
江彩霞一脸懵圈：“暂住证，什么暂住证？”
马青山接话道：“就是外地人来北京必须办一个证明，没有就得遣返回去，得亏我记得咱们单位电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你们来接，他们才把我从那个鬼地方给放出来，我那老乡更惨，还在里面挖沙呢。”
江彩霞倒吸一口凉气：“还挖？”
“是啊，说是必须挖出能回内蒙的硬座火车票钱，才给遣返。”
黎光强指着江彩霞摇头道：“你呀，这行政咋干的？让员工受罪，又给公司添麻烦。”
江彩霞低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黎光强站起身来：“走吧，吃饱了，往回走。”
马青山往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开车来的？还是坐公交回去？”
黎光强两手叉腰笑起来：“他妈的马青山，你是让这暂住证给吓尿了吧？”
马青山用手背甩一把鼻涕：“他奶奶的，看见红袖笼，落下病根啦。”
黎光强开车，江彩霞坐到副驾上，马青山一溜小跑，一个箭步窜上金杯车，坐到最后一排角落里，“刷”地一下拉上窗帘。
江彩霞心惊，暂住证，那是怎样的“证”？
第二天，江彩霞跑到派出所，为公司所有新员工办了暂住证，蓝色硬质小本，封皮上烫着金色的天安门城楼，封面正中间 “北京市暂住证”六个烫金大字熠熠生光。马青山领到暂住证，拿在手心里，左翻右看，然后小心翼翼地保管到内衣口袋里，仔细拍拍胸口，方才挺胸抬头跨出门去。
那一刻，从江家湾村里出来的江彩霞，读懂了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原来这个“证”，就叫安全感和归属感。
周末，江彩霞去西单图书馆买了一大堆书放在床头猛学猛看，别人周末可以休闲放松，她不能，一分一毫都不能，像马青山被抓去昌平挖沙这样的大错，那是绝对不能再犯。
江彩霞心想，如果没了德宇物流这份工作，她会不会也要站到赵公口和六里桥去？她记得黎光强说过：“你们去人才市场看看，想要被我们剥削的人，海了去了！”
十年之后，北京取消了外地人口暂住证，江彩霞也搬了很多次家，床头柜里，仍然保留着一张贰零零零年五月办理的北京暂住证，蓝皮小本，六个烫金大字熠熠生光。
萧萍连奔带跑地冲进女生宿舍：“玉凤，林玉凤，陈董事长明天要来北京公司啦。”
林玉凤躺在床上看书：“哎哟喂，他来就来嘛，你兴奋啥呀。”
萧萍又连奔带跑的冲出门去：“晚上留门啊，我去做个头发。”
江彩霞拎着一大兜水果进门，差点被萧萍撞倒：“这妹子，帅叔一来，她要飞起来。”林玉凤笑：“谁心中还没个男偶像呢。”江彩霞调侃：“刘大帅哥？”林玉凤脸一红：“去你奶奶的，说，你的男偶像是谁？”江彩霞一愣：“谁？我想想，有吗，或者好几个，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偶像吧。”林玉凤点头：“嗯，这话说得有水平。”江彩霞把水果放到林玉凤床头桌边：“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贿赂贿赂你，说说接待咱们陈董事长的注意事项。”
这是江彩霞第一次见到萧萍的偶像林玉凤的远房舅舅，德宇物流老板陈青松陈董事长。见到真人之后，江彩霞颇为失望：帅叔满脸风霜憔悴，身体习惯性的往前倾，黑眼圈和眼袋明显，两道眉毛却出奇的浓密黝黑，与她想象中威风凛凛、精明强悍或者风度翩翩的帅叔形象，相差甚远。
黎光强陪着他看望员工，与每一个人握手问好，走到客服部的时候，江彩霞看到，别人都是单手相握，只有萧萍满脸通红，两腿哆嗦颤抖着，两只手紧紧抓住陈董事长伸过来的右手，握完，两只手掌还无意识地在自己裤腿上蹭了好几下。江彩霞心想，萧萍的双手出汗了，肯定又湿又热。转头看陈董事长，人家表情平淡平常，与接见其它员工别无二致。江彩霞在心中轻轻喟叹：“待我长头及腰，怎奈山河萧萧，哎，萧萍妹妹这一头大波浪，算是白烫了。”
从客服部出来就是财务部，江彩霞很想知道林玉凤见他舅舅的模样，本以为亲戚相见肯定与众不同的亲热，谁知陈董事长一脸严肃严厉：“财务工作必须认真严谨，出不得半点差错。“林玉凤腰板挺得笔直，满脸紧张道：“保证干好。”江彩霞没想到，平时张牙舞爪的姑奶奶林玉凤在他舅舅面前，竟然如此的唯唯诺诺和谨小慎微。
陈董事长平淡平常的表情，一直走到市场营销部，看到刘文辉才热烈奔放起来，两人握手欢笑嘘寒问暖，陈董事长亲切地拍着刘文辉的肩膀，刘文辉则满脸仰慕和满眼放光地看着老板，一副大展拳脚大干一场的模样。黎光强站在旁边，笑嘻嘻的脸上表情复杂，对面站着王海燕，冷冷地看着刘文辉一脸不屑。江彩霞心想，人不多，关系还挺复杂。
虽然已听林玉凤讲过，陈董事长早年在日本工作，深受日本企业文化影响，江彩霞还是被他的鞠躬礼震惊到了，每去一个部门，西装革履的陈董事长必定弯腰鞠躬九十度，向员工感谢致意，十几间办公室鞠过去，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标准、认真和恭敬，江彩霞跟在身后，也把自己的微笑点头变成了鞠躬敬礼。
视察到仓库，陈董事长直奔犄角旮旯，江彩霞赶忙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双白手套递过去，陈青松接过来戴在手上，踮起脚尖伸高右手，往货物顶端一摸，举到眼前一看，然后把手往黎光强面前一伸：白手套上，一层黑灰！
黎光强圆眼怒瞪：“江彩霞，给我记下来。”
江彩霞一哆嗦，惊出一身冷汗，坏了，光想着配合陈董事长，黎总怒了。
陈青松把白手套取下来，交给江彩霞：“老黎，如果日本人来看，比我还严。”
黎光强点头：“是，陈总，打江山创业不易，守江山创新更难。”
陈青松眼望远方徐徐说道：“我们德宇物流自1994年开始创业，历经过各种艰难困苦，九九八十一难，犹如唐僧西天取经。送过鲜花鱼缸，取过文件信函，做过货运代理，好几次九死一生，一直找不到让企业富强起来的道路，这两年赶上了日资企业在中国飞速发展的机会，才走上了正轨开始快速扩张。有人说，日资企业的红利最多十年，然后就是欧美企业，再然后必然是中国企业，德宇物流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唯有如《诗经》中所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居安思危’，也或者如曾国藩所说，‘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意思都是一样的。”
黎光强挺直身子，正色道：“知道了，董事长。”
年轻的行政专员江彩霞站在旁边，突然想起了萧萍的原话：“咱们公司最帅的，是陈青松陈董事长，说话做事多有风度呀。”
江彩霞第二次见到陈董事长，是跟黎光强刘文辉一起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说是陈董事长参与投资的一家电子商务公司需要物流配送。2000年，北上广深的人们已经开始接触互联网，但电子商务在中国，仍然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新鲜事物。
这家电子商务公司名叫易达网，租住在东三环亮马河边的盛福大厦写字楼里，从长城饭店过来，老远就能看见大楼上的英文名字Sun flower，映衬着波光粼粼的亮马河水，悠悠地闪闪发光，江彩霞立马喜欢上了这栋大楼。
离亮马河不远，便是霄云路，江彩霞心想等开完会就跟黎总请假，去金山城川菜馆看看冯小强，顺便大吃一顿。想到冯叔的川菜，江彩霞使劲咽下一大汪口水，冯叔的肥腻她不喜欢，冯叔炒的肥腻川菜，江彩霞喜欢至极。
最远的人总是来得最早，江彩霞跟在黎光强刘文辉身后，参观完易达网的办公区，在会议室里坐等开会。
江彩霞低声说：“黎总，您看人家这办公室，装修布置得多漂亮呀。”
黎光强笑：“开眼了吧，人家这是甲级写字楼，咱们那儿就是一大仓库。”
“很贵吧？”
“不便宜，咱们那儿每天几毛钱一平米，人家这儿好几块。”
“哎呀妈呀，这儿一个月房租，能在我们老家盖套房！”
“你们老家，那是村里，这儿可是首都北京城。”
“电子商务，很挣钱吧？”
“不挣钱，赔钱。”
“不挣钱，还租这么好的房子，买这么多电脑，请这么多人啊？”
黎光强摸着下巴道：“电子商务，就是很烧钱呀。”
刘文辉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烧钱，投资，这叫投资，对未来的投资！电子商务互联网一定是未来最有商业价值的行业。”
江彩霞顿觉自己的无知：“刘经理，什么是电子商务呀？”
刘文辉停顿一下，想了想说道：“我说得也不专业，等会听陈董事长给你讲吧。”
一提陈董事长，黎光强转头问江彩霞：“今天上午在仓库，谁让你准备的白手套？”
江彩霞瞄一眼刘文辉，低头低声道：“林玉凤，”
黎光强挺直腰杆，两手叉腰：“公司的事听我的，知道不？”
江彩霞还没回话，会议室的人已经呼啦啦全站了起来，陈董事长和几个人互相簇拥着大步走了进来，而其中一个人，让江彩霞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傻掉。
这个人，鼻挺唇薄，气宇轩昂地从江彩霞旁边走过，坐到主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指着投影屏说道：“各位，我在美国看到，大量的热钱投入到中国的互联网电子商务领域，有人预测，这将是个1万亿美元的新兴市场。1万亿美元，什么概念？全中国人去年一年创造的GDP总量，就是1万亿美元！所以，从去年到今年，中国的8848、阿里巴巴、易趣、携程、当当，以及刚刚成立的卓越，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电子商务公司，包括我们易达网，像雨后春笋一般蓬勃兴起，将在中国创造出巨大的电商市场和商业价值。”这个人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我做个调查，现场有行政人员吗？”
坐在角落里的江彩霞，远远地举手，这个人问：“你在哪里购买办公用品？”
江彩霞站起来回答道：“沙子口、施美文仪、百货公司或者新华书店。”
这个人点头道：“很好，你会亲自去，坐车或者走路，再拎着一大堆东西回公司，对吗？”
江彩霞笑：“是的，要是去中关村买电脑，我还得叫上公司的司机帮忙。”
这个人哈哈大笑：“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在我们易达网的网站上，用同样甚至更低的价格采购到你全部需要的办公用品和IT产品，而且我们还免费帮您送到办公室，高兴吗？”
江彩霞瞪大眼睛：“天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个人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Yes，易达网，将成为中国最大最全的线上办公用品和IT产品销售服务商。我们六一开始试运营，行政女士，您可以成为我们网站的第一个电子商务用户，希望能收到您的第一单用户体验，发邮件给我。”
“好的，发邮件给您。”江彩霞激动不已地坐下来，朗先生，只要遇到您，我就会被您“市场调查”一回。
江彩霞激动不已，也遗憾不已，激动是因为被调查了，遗憾是因为调查得不够彻底和细致，很显然，高智商高学历的朗先生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根本没把自己认出来。
陈青松站起来，接着说道：“伙伴们，我非常欣赏朗先生的战略眼光和投资魄力，去年我们在投融资峰会上认识，一见如故，朗先生有丰富的世界级项目管理经验和企业投融资资源，德宇物流有专业的物流配送体系和运营能力，总经理李元宏先生是北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擅长计算机编程、网络开发及企业管理，我相信，在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易达网必将成为中国电子商务领域的王者！”
所有人，都听得心潮澎湃和热血沸腾。
刘文辉站起来提问道：“陈总，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我们恨不得马上动手就干，只是我们一直做B2B的合同物流，不知道这个互联网电子商务的物流配送怎么干？”
朗先生耸耸肩膀：“年轻人，不光你不知道怎么干，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干，包括美国的亚马逊和E-bay，这是个新兴产业，摸着石头过河，管它白猫黑猫，先做起来的都是好猫。”
大家松快地笑起来，陈青松对黎光强和刘文辉说道：“朗先生接触过8848和卓越网，可以介绍你们去了解他们的电商物流配送。”
刘文辉马上走过去递名片和交换名片，外加九十度鞠躬：“拜托了，朗先生。”
江彩霞觉得刘文辉的姿势模样，仿若陈青松的翻版，没有十足十，也有九成九，她从刘文辉手里把朗先生的名片拿过来仔细研究，白底黑字，烫金中英文，名字后面写着博士，连个头衔都没有，原以为凭朗先生的实力，名片上怎么也得花里胡哨一大堆，谁知这么简单。
刘文辉手一指：“你也去跟他要一张名片。”
江彩霞笑着摇头道：“我一个做行政的，要他名片有啥用呀？再说人家那么忙，才不会理我呢。”
陈青松对黎光强吩咐道：“今天的会议记要尽快给我和朗先生。”
江彩霞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会议结束，五分钟之后给您。”
“哦，这么快？”
江彩霞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沓文件递过去：“陈总，上午的会议记要及现场照片。”
陈青松接过来浏览一下，转头对黎光强说道：“你这个行政助理动作很快嘛。”
黎光强得意：“那是，我找的人，必须高效。”
陈青松哈哈一笑：“好啊，小姑娘，到易达网来上班吧。”
江彩霞惊呆了，到易达网上班？好运这么快就砸自己头上，是馅饼还是铁蛋？
黎光强也是一楞：“陈总，我知道您那秘书家里有事，这次没跟您来北京，可易达网的行政呢？”
陈青松叹口气：“请了两个月假，说是刚怀孕，有点先兆流产。”
黎光强又摸了摸下巴，转头问道：“小江，你的意思呢？”
江彩霞瞧瞧陈青松，又看看黎光强，内心翻滚，口齿迟钝：“我，我听公司的安排。”
黎光强打心眼里不想放人，刚刚用熟，再换新人，费工费时费脑，但董事长开口钦点要人，又不能不放，他觉得陈青松这人什么都好，有眼光有魄力有野心有格局，大刀阔斧敢说敢干，就是在决策上独断专行，在管理上插手太多。哎呀，烫手山芋扔给这丫头片子吧，黎光强半认真半玩笑地逗乐道：“小江呀，你可要想好了，要么去易达网，要么去德宇，只能选一个，再回来，我可就不要了啊。”
江彩霞左右为难，拿眼瞅陈青松，帅叔一脸平淡的平常表情，又看黎光强，帅爷抱着膀子挖坑呢，坑，两边都是坑。
刘文辉自然明白陈青松的用意，肚里暗笑，开口解围道：“小江，没事儿，如果他俩都不要，我要，上我部门来，一起搞电商的物流配送，肯定能搞成王者。”
陈青松和黎光强哈哈大笑，江彩霞觉得，三大帅里，还是刘文辉最帅，嗯，有机会一定要撮合他和林玉凤。
江彩霞从西直河搬到了盛福大厦附近的麦子店街，这是易达网公司的商务经理隋波帮她介绍的住处，房东是退休的老两口，儿子女儿都已成家且各有住处，老两口自住三居室的大间，把中间租给了隋波，小间租给了江彩霞，一来补贴家用，二来图个人多热闹不寂寞。
搬家之前，德宇四姐妹齐聚公司食堂，祝贺江彩霞在本系统内另谋高就，并且从村里搬到了城里。萧萍举杯：“有空回来看看我们，我们有空也去看看你，哎呀，羡慕你呀，能在陈董事长身边工作。”林玉凤拍着江彩霞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霞儿，新公司人多事杂，你就是陈总的另一双眼睛和另一双手，要帮他盯好了管好了。”王海燕酸溜：“看吧，还是彩霞有本事，这才来多久，嗖就跑去电子商务公司了，厉害。”江彩霞赶紧谦逊：“嗨，我能有啥本事，只不过他们缺行政，我干的这工作刚好对口而已。”
商务经理隋波，商务出身，无论在公司还是外面，跟谁混得都是五湖四海皆兄弟姐妹，江彩霞觉得自己已经算自来熟，隋波那是自来亲，哄得房东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尤其是老太太，只要听到门响，第一句话永远是：“小波，你回来啦？”
江彩霞和隋波下班回去，看见街口立着的蓝底白字路牌“麦子店街”，江彩霞好奇：“你说东三环这繁华的商业地段，以前会不会是农田呀？”隋波手一挥：“那当然，要不怎么叫麦子店呢。来，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一百年前，不，五十年前，这儿就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随波起伏，随波，隋波，”江彩霞哈哈大笑：“随波，隋波，你在电子商务行业里单口相声说得最好。”隋波笑喷，越发来劲，瘪着嘴巴学老太太说话：“以前哪，我们都住二环城里，现在，给撵到城外喽，这楼房有啥好的，半点比不上以前的胡同儿。”江彩霞感慨：“楼房还不好，还想要啥？”隋波两手一拍：“来，单选题，八十岁的老太太拥有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十八岁的少女努力赚钱将来买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单选题哦，只能选一个，你选吧。”江彩霞撑着腰笑：“讨厌鬼，能改题目不，改成十八岁的少女拥有三居室的楼房。”隋波两手一摊：“真实世界，无法穿越。”江彩霞叹口气，往斜对面一指：“好吧，十八岁的少女，吃碗朝鲜冷面，总是可以的吧。”
在易达网工作的日子，江彩霞从没有在晚上十点钟前下过班，上到总经理，下到小文员，人人加班，这让她觉得，每个月花五百块钱租房，只是回去住几个小时，实在是天大的浪费。五百块，要放在半年前想都不敢想。初到德宇物流，拿八百还管吃管住，江彩霞已经满意得不得了，打电话回家，父亲和哥哥都惊呆了：“啊，八百！你们工资那么高呀！”到了易达网，工资更是涨到了两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江家父母得知，也不再生气女儿瞒着他们砸了供销社的铁饭碗、跟着厨子跑到了北京。几个月后，江彩霞又代了人力专员的岗位，做工资表的时候，看到总经理、技术总监、市场总监们拿的工资，吓得江彩霞下巴脱臼，五千、八千、一万，天哪，世界上居然有那么高的工资！而自己，当年江家湾镇供销社的小会计，每月工资三百块，她觉得，来北京，来对了。
有了目标，江彩霞越发的拼命干活，拼命抢活干，她心想：“苦点累点有啥，时间长点又如何，只要每抢一件活儿干，口袋里就会叮叮当当地多一份收入，不像江家湾，就算你想多干活，可要么没活儿干，要么干了也是白干。”
来易达网一段时间了，霄云路离得这么近，江彩霞都没主动去看过冯小强，约了好几次，都是各种原因的爽约，她霞天天忙得昏天黑地不觉得，倒是冯小强耐不住了，周五下午跑过来，坐在旁边的工位上等她下班，说是他请吃饭，或者让江彩霞请他吃饭。
一段时间没见江彩霞，总觉得她哪里发生了变化，但变化在哪里，冯小强也说不上来。可能是鲜艳的红色花朵连衣裙，也可能是新烫的波浪卷发，变美了，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和味道。江彩霞让冯小强看得不好意思，打开工位上的电脑：“看这儿，上网，看新闻。” 冯小强讪讪地拿起办公桌上的《新概念英语》，悄声问：“你的？”
江彩霞点头，捂着嘴巴低声说：“嗯，周六周日去北外上课，你不知道我们公司里的同事说话，老爱带个英文，我都听不懂，一头雾水。”
冯小强心下释怀：“哦，怪不得你说没时间。”
江彩霞又从桌上拿过来几本书：“是呀，还有这些，人力、行政、统计和会计，都是我在干，你坐的这个工位也是我的。”
冯小强不好意思：“那我坐这儿，是不是耽误你工作呀？”
江彩霞摆手：“不会不会，还有这本书，写得特别好，吴士宏的《逆风飞扬》，我的新偶像，从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小护士，成长为IBM的南天王。”
冯小强对书没啥兴趣，拿过来随手翻了翻，往桌上一放，看着诺大的办公室问道：“你们公司这么大，这么多人，生意是不是很好啊？”
江彩霞沉吟一会，回答道：“非常忙，就是不赚钱，不过，老板说全世界的互联网电子商务公司初期都不赚钱，不但不赚钱，还得往里面大量砸钱和烧钱，但未来可以融资上市赚很多钱。“
冯小强问：“未来有多长？要砸多少钱？”
江彩霞托着下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呀，我不光知道，我还安排好了，各位，下班了，周末放松放松，约上一帮朋友，到西坝河吃水煮鱼，去三里屯喝酒跳舞。走，冯兄，一起去，人多热闹。”隋波迈着大长腿，右手端着一杯咖啡，左手揣在裤兜里，松快地走过来。
冯小强打心眼里不想跟一堆人吃饭喝酒，本想着江彩霞怎么也会征求自己的意见，谁知这女娃子一口应承，跟着隋波嘻嘻哈哈就往外走，冯小强只好跟在后面。
吃水煮鱼的时候，冯小强说了一些餐饮行业的内幕，京城各大餐馆的当家菜系和主打菜品，配合着水煮鱼的麻辣鲜香，隋波咸淡相宜的段子，江彩霞爽快轻脆的笑声，晚餐的气氛还算愉快。
吃完晚餐，冯小强很想跟江彩霞单独走走聊聊，架不住一帮人起哄热邀，又跟着去了三里屯酒吧。冯小强不会跳舞，独自坐在吧台喝酒，看着江彩霞在舞池里与隋波和几个老外勾肩搭背的热舞，长头发甩过来甩过去，满头大汗神采飞扬，一副熟门熟路、熟人熟客的熟样子，冯小强觉得自己的酒量，更差了。
冯小强心想，酒量可以很差，但酒品不能太差。等江彩霞兴奋地坐回吧台，叽叽呱呱说完笑完，冯小强捂着脑袋，说自己喝高了想早点回去，江彩霞挽留几下，然后拉着隋波一起把冯小强送到门口，看着冯小强打车离去，隋波把长胳膊搭到江彩霞脖子上，眨眨眼道：“郞有情，妾无意，拿我当挡箭牌，欠我一人情啊。”
江彩霞胳膊一抱：“一会喝高了，看谁送你回去？”
隋波耸耸肩膀：“好吧，兄弟，扯平，继续玩。”
江彩霞把隋波从出租车里扯出来，摇摇晃晃地扶进电梯、开门、扔到床上，隋波伸手：“水，来点水。”照着前两次的情况，喝完水，不出两秒钟，隋波就会倒头大睡响起呼噜声，这次喝完水，放下杯子，隋波用力一扯，江彩霞倒在床上。
江彩霞挣扎，隋波箍紧她，平静说道：“躺一会，就躺一会儿。”
江彩霞很矛盾，既希望自己被隋波不轨，又害怕被轨了。
讲实话，隋波绝对是个理想情人，东北人，讲义气，长胳膊长腿长得帅，眼睫毛又长又翘特有女人缘，无论在公司还是外面，总有各种款型的女性暧昧示好。可江彩霞能看得出来，隋波还真不是随波逐流的人，别看嘴花眼花，但做人做事自有界限和底线。江彩霞和隋波处得很熟，熟到一种兄弟的感觉，但不来电。来电还是不来电，男女之间五秒鉴定完毕，说什么感情可以培养，纯属屁话。
躺了一阵子，隋波悠悠说道：“公司情况不好，你知道吗？”
江彩霞反问：“不行吗？除了卖办公用品和IT产品，我看你们最近又在跑写字楼中介、销售代理和办公软件开发，不是跑得挺热火的吗？”
隋波一口长气叹出来：“哎，一年多了，从去年到今年，也不知道公司还能撑多久？帐上还有钱吗？”
江彩霞摇头：“没了，几百万投资都花光了，如果再不进来资金，就会断链。”
隋波把长胳膊从江彩霞脖子底下抽回来，垫到自己脑袋底下：“听说，总经理李元宏已经开始在外面找工作了。”
江彩霞大吃一惊：“啊，真的？”
隋波没吭声，好半响才翻身说道：“哎，不说了，睡吧，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给我带上。”
易达网的散伙饭，是在一月份临近春节前吃的。
吃饭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一脚踩下去，足有十厘米厚，房东老太太说，这是北京近十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大雪。下大雪那天，马青山送完易达网的最后一票订单，一脚滑倒，摔得鼻青脸肿，扭伤了脚踝，养了一个多月才好。
陈青松陈董事长来了，黑眼圈和大眼袋越发明显，朗先生没来，说是飞去美国募集新资金和提交新项目了，来易达网半年，江彩霞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开会时被他调研，第二次是他陪着投资机构来公司做尽调，每次都是一大堆人簇拥着，江彩霞远远地望着他，对隋波玩笑道，咱们公司的朗先生，世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北大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李元宏也来了，在另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了新工作，这次不是当总经理，而是做技术总监。长得削瘦单薄的李元宏举起酒杯感谢陈青松，说在易达网收获丰盛，不过自己最擅长的还是埋头搞技术，管人管事做总经理实在是太累了。江彩霞想起跟李元宏打交道，特别简单直接，这人没有废话和闲话，也不受别人情绪影响，管你急得跳脚还是怒得上房，翻来覆去就问两句话：“啥问题？咋解决？”人送外号，Q&A。（问和答）
隋波也跟陈董事长碰杯，说这两三年来，一直在IT互联网行业里跳来跳去，极不稳定，下次找工作，再也不找IT互联网了，反正都是干商务，找一家传统的生产制造行业吧，起码能稳定一段时间，正好有朋友介绍，过完年就去。
江彩霞学着这两人的样子，举起酒杯向陈董事长表示感谢，说自己无论在德宇物流还是易达网，都认识了许多好朋友，学到了很多新东西。陈董事长问来年的工作有着落了吗？江彩霞说暂时还没有，问了黎光强黎总和刘文辉刘经理，都说不差这几天，回家好好过个年，春节后再说。隋波就玩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去哪儿不行啊，还非得回去？江彩霞拿眼瞪他，隋波马上改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回去也成。
一桌人都笑，说只要有隋波在，气氛总能搞轻松。
陈青松也笑，开口说道：“易达网虽然没搞成功，但有很多成长，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我仍然会再次尝试和挑战电子商务，这个梦一直都在，诸位也是心中有梦之人，一定要坚定信念，追随心中理想。”
董事长讲完，总经理李元宏照例跟随：“佩服陈总，无论何种艰难困苦，在陈总身上总有一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2000年上半年，是中国电子商务行业的春天和盛夏，你看公交车和车站，全是电子商务的广告，下半年，则是中国电子商务行业的严酷寒冬，不光易达网，中国80%的电子商务企业都退出了市场，光北京，大大小小的就有一百多家。”
隋波抱着胳膊假装哆嗦：“一如今天这大雪，冷啊。”
一桌人又笑，陈青松意气风发地举起杯子：“诸位，我们不是先烈，我们是电子商务行业的先驱，有朝一日待到互联网市场培育成熟，我一定会杀回来再做电商。嘿嘿，湖北黄岗，出将军的地方，岂能轻易论输言败，来来来，喝酒喝酒。”
江彩霞看过公司资料，知道董事长陈青松是湖北黄岗人。
一桌人轮番敬酒，陈青松酒到杯干，喝到微醺小醉，拿起筷子击打桌面，高声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唱罢，陈青松扔掉筷子，仰天大笑，江彩霞看见，他的眉梢眼边，泪花微干。
陈青松被司机扶着上了车，众人也在纷飞的大雪中，握手告别，互道珍重。
隋波紧紧拥抱江彩霞：“等天热了，咱们再去三里屯跳舞。”
江彩霞强颜欢笑：“还有西坝河的水煮鱼。”
隋波拍江彩霞肩膀：“我先走了，今晚的火车回东北，多保重，明年见。”
江彩霞点头：“多保重，明年见。”
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江彩霞站在饭店门口，看着曾经的同事伙伴，一个一个离开，面孔慢慢模糊，背影渐渐远去。这家重庆小菜馆，离公司最近，也是易达网人最喜欢的饭庄食堂，从今往后，这些人，再也不会来了吧？
雪花无语，风声无痕。
抬头，盛福大厦在暗夜里默然耸立，低首，亮马河水在风雪中无声呜咽。
Sun flower，sun flower……
隋波在出租车里挥手：“回去吧，回去。”
江彩霞心想：“回去，回哪里去？是长城饭店旁的麦子店，还是长江边上的江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