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湾,两样东西盛名在外,漫山遍野的红柑黄橘和法国人百年前修建的教堂。
没去北京之前,江彩霞在江家湾村里与它们同日月共生长,只觉天生如此和普通平常,去北京逛了一圈回来,突然有了一点外乡人的猎奇念想,想去重新看看柑橘林中的法国教堂。
那些柑橘林,不光掩映着法国教堂,还把整个江家湾镇,织得像一张雾网,锁着它的绿油深幽和乌黑静谧,顺着丘陵山坡,一直氤氲到长江边上。
长江边上有一块大石,几百年来,江家湾人都叫它鸡心石,尽管它长得既不像鸡,也不像鸡心,江彩霞坐在那块鸡心石上,看着长江从上游滚滚而来,撞到江边的金剑山上,拐个大弯,又顺流滔滔而下,向远方湍急水流地飞驰而去。
金剑山,象一条巨龙饮水江中,又似一把宝剑矗立峰顶,峰顶建有金剑庙,江彩霞小时候跟父亲和哥哥去过,看着不远,却要从江家湾镇坐船过江,渡到对面的码头,再走老远一段路到山脚下,才能爬上山去。秋天的金剑山,刺眼的金色阳光穿过五彩斑斓的枫林,父亲便会唱起电影《待到江山红叶时》的歌曲来:“满山那个红叶啊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江彩霞好奇地问:“爸,你唱的是我吗?”江父哈哈大笑,摘下一片灿烂红叶递给江彩霞,继续唱道:“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
江彩霞觉得,父亲的歌唱得好听极了,既像一片金红叶般透亮人心,又似一湾长江水一样令人心潮起伏。
站在金剑山上遥看对面的江家湾,几十户人家,扇形排开散居在长江冲出来的丘陵平滩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江边有人撒网打渔,滩上有人种地栽花,江家湾人深信天道酬勤,大片大片的红薯地瓜、毛豆或者花生,枝连着藤,藤牵着蔓,在平滩上疯长,深绿黝黑的柑橘树在丘陵上连绵起伏,舒展得郁郁苍苍。初夏,柑橘花香能从江家湾飘到对岸的金剑山,深秋,红柑黄橘连接着斑斓枫叶,像一道彩虹和花冠,横跨和装饰着漫漫长江。
江边、平滩与丘陵,是江彩霞和哥哥以及村里小伙伴们的乐园,摸乌鱼、挖红薯和刨地瓜,堆几块江石,舀几瓢江水,煮熟吃饱打着饱嗝回家,顺道摘几个红柑黄橘,既是饭后甜品帮助消化,亦可回家封住父母盘问的嘴巴。
再往里走,包围着整个江家湾村的,是一亩接一亩的水田,绵绵密密,络绎不绝。如果说江边是乐园,那这几十亩水田就是江彩霞和哥哥的噩梦,春寒料峭,一家人要挽起裤腿下田栽秧,一整天站在水田中,仿佛人也变成了一颗颗秧苗,那种透彻腿骨的寒冷,就算烧一锅开水烫完脚,依然暖不过来。
江彩霞想起小时候,因为人小腿短,陷在水田里挪不开脚步,父亲架着胳肢窝,把自己从烂泥巴田里扯出来,放到田埂上,再用粗大的手掌,顺着方向,轻轻拍落吸附在腿上的蚂蝗,那几条吸血吸得又肥又胖的大蚂蝗,从腿上绵绵软软地掉落下来,创口流血一点不疼,却把江彩霞惊恐得又哭又叫。
中专毕业上班,拿了第一个月工资回家,江彩霞把钱扔到桌子上,胜利地高声宣布:“爸妈,请人干,咱们再也不要下田栽秧割谷了。”
想起那些往事,江彩霞坐在鸡心石上微笑起来,既笑那些青春幼稚中的热爱,也笑那些成长恐惧中的勇敢。她摸着自己的宽肩膀,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就是用它,挑回了井水,担起了粮食,托起了义务,扛起了责任。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江家人,都有一副宽肩膀。
村子中央有一处最大的院落,瓦房和泥墙比其它人家都好,据说是以前的地主房子,后来改成了村里的小学校,二十几个孩子上学,分成一二两个年级,却只有一位老师上课。江家湾村离镇上较远,孩子们要念到三年级才去镇里上学。江彩霞的爷爷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父亲念到高小,子承父业回村里当了民办老师,不算正式编制,但可领一份教师工资。
民办老师在重庆,另一个称呼叫“耕读老师”,农忙时“自耕”,农闲时“教读”。
耕读老师学历不高,却是综合型人才,既能教语文数学,还能带体育美术音乐。体育嘛,跳跳绳跑跑操,安全放羊即可,音乐和美术却难倒了很多的耕读老师,不是五音不全,就是一画不会,导致中国很多乡村小学直接省略了美育教育。
但江家湾村的江老师不一样,江教师会拉手风琴,这是一把老旧残破但不影响使用的手风琴,据说是当年城里的某个知青下乡留下来的。江老师会拉两种曲子,一种是儿童歌曲,上课时跟孩子们一起唱《小星星》和《找朋友》,另一种是抒情歌曲,放学之后,孩子们都走了,一家人吃完晚饭,江母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哥哥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耍打闹,江彩霞就会搬两个小板凳,放在院子里的黄桷树下,两手托腮,看着父亲背起手风琴,坐正身子,挺直脊背,慢慢拉起曲子来,风声细细的,是《一条小路》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落叶沙沙的,是那《红莓花儿开》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江彩霞听着琴声,心想将来自己长大了,也要找一个像父亲这样,既会拉琴又会唱歌的帅气男人。
在鸡心石上坐得腿麻,江彩霞站起身来,顺着江边溜达,冯小强约了明天去镇上赶集,她想了想,总在家里窝着也不是个事,出去走走也好,腊月二十八,采办年货,走亲串戚,想必镇上热闹得很。
离京之前,冯小强想让自己跟他坐同一趟火车回重庆,江彩霞躲了,买张火车票先回了家。他想问啥,自己都知道,但答案在哪里,自己却不知道。
江家湾镇曾经是川渝两地的古代驿站,一条老街仍然保留着驿人驿马几百年走下来,走得油光锃亮的青石板大路,两条新街上,密密麻麻挤着邮局书店、餐馆茶馆和中小学,镇上有水码头和船渡口,粮食蔬菜水果都从这里交易进出,成渝铁路顺着江边修建,火车飞驰而过,震得两边民居地动山摇。镇上最古老的建筑,是法国人在1888年修建的修道院和1924年建的天主教堂,与教堂比邻而居的,就是江彩霞和冯小强的初中母校。
沿着缓缓的丘陵小道爬上来,沿途都是柑橘树,春季开花,花香洁白浓郁,夏季结果,绿油油的小皮球一样,秋季红黄似灯笼,冬季长青不落叶,走到山坡最高处,一拐弯,首先震撼人们的,不是学校,而是教堂的白色圆形拱门和伸向天空的塔尖,人们会肃然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静默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天哪,这么偏僻遥远的地方,居然建有一座精彩绝伦的教堂:蓝绿彩玻、铜水井、方形钟楼、红葡萄酒窖、两米高的仙人掌树,还有一幢四四方方扉红色木门木窗的法式牧师楼。
乡村山坡上的百年教堂是如此的瑰丽夺目,以至于无数参访人完全忽略了它旁边朴实平凡的中学,而这所中学其实相当有名,为县里的政界商界和学术界培养了不少王者,以至于当年县里中学排名,把它排成“一中”。
学校和教堂比邻而居,在人们的观念里,似乎极为不妥,究竟应该相信谁呢?是科学还是宗教?是知识还是上帝?但在江家湾镇的小山坡上,他们并肩而立和谐而居长达百年。毕业之时,每个班级的毕业生,除了要站在学校操场上照一张科学知识的毕业照,一定也会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以同样的标准规格拍摄另一张信念信仰的毕业照。
母校还是老样子,教室里的桌椅板凳依旧,操场上的黑板报和篮球架依然,因着寒假,学校空无一人,两人在校园里转悠一圈,来到教堂门口,仰看厚重木门和弧形窗户上的彩玻花饰,初中读书时想不到和问不出的问题,因着去了北京辗转漂泊,冯小强问了出来:“我们坐火车去一趟北京都不容易,你说这些法国人,一百多年前,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们,乘车坐船骑马走路,锲而不舍地来到中国,来到这么偏僻遥远的内陆小镇传道修行?”
“哎呀,你的问题,我也问过我父亲。”江彩霞仰头道。
“哦,江老师怎么说?”
“江老师说,他们心中有神的力量。”
“神的力量?”
“是呀,江老师说,神的力量,是指一种信念或者信仰,比如唐僧西天取经,比如郑和七下西洋,他们被某种东西召唤着,推动着,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梦想。”
冯小强一脸似懂非懂,江彩霞拍他肩膀:“我也不是很明白。”
冯小强大舒一口长气:“你我都不明白,那就好办了。”
两人大笑起来,转过身,从山坡上看着整个小镇,冯小强问她:“还去北京吗?”
江彩霞把手揣进白色羽绒服里:“不知道,没想好。”
冯小强接着问:“德宇物流,还能回去吗?”
江彩霞看着镇供销社那一排灰黑色的房子,还有远处的田野丘陵和宽阔长江,悠悠说道:“不确定,他们说让我等通知,过了春节再说。”
冯小强试探道:“大不了,去北京重新再找工作呗。”
江彩霞知道,冯小强想让自己跟他走,像去年一样,两个人坐着火车再次进京,这个想法挺好的,就是怎么提不起精气神儿和干劲呢?
几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冯小强冻得跺脚:“走,咱们去喝杯热茶热咖啡吧,镇上新开了一家梅梅茶社游艺厅,搞了些新鲜玩意儿。”
重庆茶馆最主要的功能,不是喝茶,是打麻将,麻将这东西,生命力极是旺盛,开得漫山遍野,打得昏天黑地,用重庆话来说,旮旯角角,哪里都有。
镇上新开的这家梅梅茶社游艺厅,果然如冯小强所说,新鲜玩意儿不少,楼下有台球乒乓球,楼上是录像厅和游戏室,饿了累了,吧台还提供咖啡蛋糕和茶水饮料,从外面往里看,纱窗飘飘,音乐靡靡,装修精致,芳香袭人。
冯小强点了咖啡糕点,两人坐在临窗靠阳的位置上,边吃边聊,窗外行人,满脸羡慕好奇,感觉这些潮人,简直就是把电影电视上外国人的生活方式,搬到了江家湾。
梅梅茶社对面,是一家红火热闹的麻将馆,正逢赶集,十几张麻将桌挤得满满当当,赢家高声喧哗,输家啰嗦抱怨,牌桌哗哗钞票沙沙,刺激着麻将馆里每个赌客的钱包和心灵,唯有两个中年女人,一点不被说话声、钞票声和麻将声诱惑,躲在屋子门板后面的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往梅梅茶社死盯紧看。
麻将馆老板提着两把竹椅子走过来,往地上一放,分别招呼道:“江师母,冯师母,脚杆都站硬了,看啥子嘛?恁么好看,都看半天啦,来来来,坐。”
两个女人听到对方的称呼,同时疑惑地转过头来,互相看一下,用手指着对方叫唤起来:“你是那个,你就是那个,哦哟哦哟,哎呀哎呀。”
江彩霞早上刚出门,江母就急急忙忙的收拾打扮,江彩华劝他妈:“你不要去,小霞知道了,不好。”
江母手一甩:“我是她妈,我去赶个场不应该嘛,快点,把你那自行车开过来,驮老娘去赶场。”
江彩霞坐小巴,七弯八拐到处上下乘客,颠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镇里喝上茶,江母坐在儿子自行车的后座上,抄小道去镇上赶集,路过供销社的时候,江母无限惋惜道:“你看嘛,好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啦,这女娃子,气死个人。”江彩华继续骑车,他妈继续生气:“老娘这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供儿供女读书上学,好不容易供出来,翅膀硬了,飞了。”
江彩华逗他妈:“飞出去,还不是为了更好的飞回来。”
江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拍大腿:“还飞回来,工作都没得了,我看她啷个办。”
江彩华劝:“工作没了,再找呗。”
江母火气上冲:“找,恁么好找嘛?说找就找到了?就这供销社的工作,还是你爸到处托人找关系,把家里的老底子都花光了,才给她找到的。哼,她倒好,潇洒得很,说辞职就辞职,拍屁股走人,不干了。”江彩华不吭声了,像牛一样,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知子知女莫如母,江母和冯母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梅梅茶社对面的麻将馆,刚埋伏好,江彩霞和冯小强就走进了对面的梅梅茶社。
两个年轻人坐下来,絮絮地说着闲话,一个时髦女郎从外面走进来,听到这两人嘴里蹦出来“北京、互联网、酒吧”好些新鲜词儿,不由好奇地走过来上下打量。只见这位女郎浓墨重彩的妆容、雍容华贵的狐狸毛大翻领皮衣,细高跟长皮靴,香气扑鼻地站在咖啡桌旁,江彩霞和冯小强同时喊出声来:“林梅。”
林梅哎哟一声跳起来:“江彩霞,冯小强,初中老同学,你们俩呀。”
冯小强笑起来:“梅梅茶社,原来是你开的呀。”
“当然是我开的啦,”林梅得意地笑,放下手里的大哥大,一打响指,冲吧台喊道:“老板娘老妈,给我们来一壶好咖啡。”
老板娘在吧台后面答应一声,忙活起来,江彩霞注意到,林梅老妈五十多岁,纹着黑眉,涂脂抹粉口红艳丽,高盘发大耳环,花枝招展风韵犹存。
江彩霞羡慕地看了一眼林梅放在桌上的大哥大,2001年,这东西在江家湾,仍然是稀罕玩意儿,冯小强和自己用的还是BB机。
冯小强手抚额头:“想起来了,你也是我们冯家村的,搬到镇上来啦?”
林梅傲娇一笑:“搬啦,买的这地方原来是小破平房,我拆了,重新盖的三层小楼。”
江彩霞和冯小强都感觉自己好像被人锉了一把,矮了一头,酸溜溜加点灰溜溜。
林梅殷勤地帮冯小强倒上一杯新咖啡:“冯老板,在哪儿高就啊?”
冯小强慌忙摇手,尴尬道:“什么老板,打工的,我在北京一家餐厅学手艺做厨师。”
林梅仔细打量一遍冯小强,笑道:“哦,北京啊,跑得挺远的。”
江彩霞以为,林梅也会跟其它同学一样,逮着冯小强把“北京”问个不休,什么故宫长城烤鸭王府井,但是很遗憾,林梅好像对这些一点没兴趣,不但对北京没兴趣,对冯小强兴趣也不大,倒是上下打量江彩霞,兴趣浓厚:“哎哟,江彩霞,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呀,跟我去海口嘛,收拾打扮一下,包比你在重庆和北京赚的钱都多,你看我这件皮衣,三千块!”
江彩霞差点惊掉了下巴,去年一年,自己在北京拼命干活和省吃俭用才攒了三千块,而林梅的三千块,仅仅只是身上的一件狐狸毛皮衣!
江彩霞口吃了:“干,干什么呢,能挣,挣那么多钱?”
林梅点燃一支细烟,叼在嘴边,翘起二郎腿摇晃道:“你这么漂亮,干什么都行啊,公关、商务、咨询,随便干哪样都大把挣钱。”
江彩霞探着身子瞪大眼睛道:“行啊,那你帮介绍介绍,反正我现目前也没工作。”
林梅从精致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拿着,有时间,咱姐妹俩单聊。”
冯小强在桌子底下,使劲揣江彩霞两脚,然后咳嗽两声,看看手表站起身来:“小霞,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中午还约了人吃饭呢。”
江彩霞不解,开口想问,冯小强硬拽着她,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林梅花枝招展的招手:“有空来啊。”
走到街角拐个弯,看不到梅梅茶社,冯小强才一脚站定伸出手道:“拿来,把她的名片给我。”
江彩霞捏在手心:“干吗?”
冯小强反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江彩霞心下一惊:“她,她是卖的?”
冯小强从江彩霞手心里抠出林梅的名片,呸一声,远远扔掉:“再没钱,也不要,再有钱,也别去。”
江彩霞看着林梅的烫金粉红名片,飘飘悠悠地掉到污水沟里。
江母和儿子在镇上的胡家豆花馆里,一人点了一碗五块钱的豆花饭准备开吃,胡老板走过来玩笑道:“哎呀,江师母,硬是节约哟,好歹整点肉,吃好点嘛。”江母摆手:“工作都没了,还吃啥子肉嘛。”江彩华却抬头道:“胡老板,加一份烧白和回锅肉。”胡老板答应一声,往后厨走去。
江母扯儿子:“浪费。”
江彩华把钱包放桌上一放:“过年了,整好点,我们在外头吃肉,让老爸一个人在家里吃稀饭下咸菜。”江母“噗”地一声笑出来:“对头,我们吃肉,让你爸无肉可吃。”
热菜上桌,江母端起饭碗吃两口,忍不住又“噗”地一声笑出来:“儿子,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你姐那个初中男同学冯小强她妈,冯大姐。”
江彩华满嘴饭菜,瞪大眼睛道:“啊,居然还有这种事儿,你俩没打起来吧?”
江母嗔怪:“你这孩子,怎么会打起来呢?她妈可喜欢你姐啦,一劲儿夸你姐漂亮能干,让我回来问你姐的意思,她再找人上门来提亲。我看那小伙子人不错,对你姐好,家里条件也行。”
江彩华摇头:“小霞说了,她俩就是同学,妈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她又不是个娃儿,她也是个大人啦,我看她这次回来长大了。”
江母心想,嗯,女儿这次回来,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就是个疯丫头和假小子,爬树摘果下河摸鱼,拉帮结派打群架,没少给家里闯祸,可今天你看她和那个男同学坐在茶社里,喝着咖啡说着话,有模有样,沉稳大方跟个小大人似的。
这么一想,江母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她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儿子低声道:“你妹这次回来,交给妈三千块钱。”
江彩华点头:“行,妈你给她存上,啥时要,你再啥时给她呗。”
江母夹一块肉给儿子:“小霞说,存上,给家里盖新房。”
江彩华鼻头一酸,热泪湿了眼窝,低下头去猛力吃饭。
江母招手:“老板,再给娃儿添碗饭。”
胡老板端着饭走过来:“江师母,炒菜味道还可以嘛?”
江母笑着点头:“嗯,味道不错,好多钱嘛?”
江彩华拿钱包付钱,胡老板接过钞票,数好放进口袋里,笑咪咪地说道:“江师母,你和江老师这一辈子辛辛苦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就该享福了哦,你看你这大儿子,人长得好又有手艺,对你又孝顺,还有你那个姑娘,更是不得了,供销社的铁饭碗都不要,敢跑到北京大城市去上班挣钱,哎呀,不得了哟。”
胡老板边说,边伸出大拇哥点赞。
江母从糊涂中清醒过来,瞪大双眼,嗖的一下冒出一道金光来,哎呀,没想到女儿跑去北京上班挣钱,居然有这样大的价值和意义,竟然还“不得了了,”她可没想过不得了,她整天担忧的是:“工作都没了,将来咋办。”
胡老板二郎腿一翘:“年轻人呆在村里没出息,要往大城市跑,大城市机会多。”
想法和观点的改变,往往就在别人的嘴里。
江母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些行动,帮女儿一把,去看看住在江州城里的大姐,江彩霞的姨妈,她的女儿女婿,也就是江彩霞的表姐和表姐夫在深圳做生意。
初六,天气睛好,江家人去江州姨妈家拜年。
姨妈的故事,江彩霞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人能干,长得漂亮,嫁到了江州工厂。
江州工厂,大到生产枪支弹药,小到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还有学校医院和派出所,简直就是个独立完整的内部小社会。
姨妈也是农村人,前些年随姨父农转非到厂里,变成了居民。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重庆成千上万的女性,通过农转非的政策,嫁给厂里的工人,用婚姻的方式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阶层跨越,这种跨越,既是江母心生艳羡的地方,也是她满腹倜伥的所在,只要她和江父拌个嘴吵个架,就会拿出姨妈的案例,絮叨给女儿江彩霞听,你看看你姨妈,嫁得多好,从“农民”变成了“居民”。说这话的时候,“农民”这个词儿,是被她从鼻孔和喉咙管里甩出来的,而“居民”这个词儿呢,江母撮着嘴皮,配合着扬起的眉毛,好像舔冰淇淋一般,舔将出来。
俗话说“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姨妈家的生活比彩霞家好很多,时不时的接济粮票布票和表哥表姐的半新衣裳,彩霞家呢,也时常惦记着姨妈,夏收的新米、秋摘的柑橘和冬晒的腊肉,时时上新,常常走动。
姨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和媳妇既是厂子弟,也在厂里工作,女儿学的是医护专业,分到重庆一家大型药厂,前几年小两口一起被派到了药厂驻深圳办事处工作,表姐夫资源广阔,拿了两个药品的销售代理,让表姐辞了职跑医院卖药。
姨妈拉着江彩霞的双手,左看右看,笑咪咪地说道:“哎呀,这女娃儿,跑过北京大码头,硬是不一样了哟。”江彩霞腼腆地笑,姨妈又转头对儿子说:“你别看彩霞年纪小,她能干得很,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夏天收稻子,她爸妈在田里割,她哥打稻脱粒,彩霞一个人在家里,要做早中晚三顿饭,要喂猪喂鸡伺弄牲口,还要把她哥担回来的湿谷子摊开、晾干、翻埂、暴晒,用风车扬尘,装到粮仓里。啧啧啧,跟你妈当年一样,比男娃儿都能干!”
表哥翻白眼:“夸来夸去,主要是想夸你自己能干呗。”
大家都笑,江彩霞发现,重庆夸人,主要夸两个字:“能干”,重点在“能”和“干”,强调个体主观能动性和体力的重要性,而北京夸人,说三个字:“有本事,”重点在“有”和“本事”,说明拥有资源和会使用资源,才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众人艳羡的对象。
江母问:“彩霞她表姐呢?”
姨妈乐呵呵地说道:“趁着春节,小两口跑到三亚玩去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哪像我们,只晓得傻乎乎的干工作。”
姨父听得心情舒畅:“走,中午了,工作要干,饭也要吃,江州新开了一家大餐厅,咱们就去那里尝尝鲜。”
亲戚们说笑着往商业街走,江父和姨父你一句我一句地扯着闲篇,表哥和表嫂边走边照顾自家的小女孩,江母和姨妈则手挽着手,咬着耳朵说着体己话,江彩霞知道,母亲是在跟姨妈商量,想让自己去深圳上班,母亲说了,姨妈能当表姐的家,能做表姐的主,反正表姐也要找人帮她干,找来找去,还不如找自家亲戚稳当可靠。
江彩霞没想好,春节后,是跟冯小强再次进京,还是听母亲的话去深圳?或者像哥哥那样在重庆找个活儿干?又或者,跟林梅去海口挣大钱?“海口,”江彩霞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可怕想法吓一大跳,疯了,自己一定是想钱想疯了!
江彩霞在想着如何挣钱,小女孩却好像看到了什么,跳着脚拍手嬉笑:“快看快看,结婚结婚,有人结婚。”
果然,餐厅门口热闹非凡地簇拥着一大群人,新娘子一身白色西式婚纱,拖着长长的裙摆,新郎黑西装白衬衫红领带,英俊挺拔地站在新娘旁边。表嫂逗孩子:“等你长大了,也穿这样漂亮的裙子,好吗?”小女孩笑着拍手:“好好好,还要给我找个漂亮小哥哥。”表嫂笑喷,一把抱起女儿:“你呀,还早得很呢,就开始惦记上漂亮小哥哥了。”表哥也笑,用手一指:“新娘是我们分厂的技术员,邹厂长他闺女,女婿也是江州区的,叫杨飞。”
“杨飞,江州区的?不会这么巧吧?”江彩霞心想。
表嫂好奇:“他俩咋认识的呢?”
表哥回答道:“杨飞他舅舅,是咱们江州区里的大领导。”
姨妈点头:“对头,亲戚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忙和互相帮助嘛。”
“杨飞,江州区的,他舅舅是区里的大领导。”江彩霞急步走到餐厅门口,只见新郎新娘并肩,笑容满面地与来宾握手,新娘含情脉脉地看着新郎,新郎柔情满怀地注视着新娘,在熙熙攘攘的贺客群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彩霞心想,不,还有第三个,她直勾勾地盯着新郎,好象要把他推回到某个时空点上,而不是站在此时此地。似乎被这束目光牵引,新郎神使鬼差地往这边一扫,两道目光在某个轨道上相交,撞击得火花四溅,支离破碎,有人惊诧,有人痛楚。
如果他们的表情,没有那么甜蜜幸福,江彩霞也会觉得自己好受些,如果他俩看上去,不是那么郎才女貌和珠联璧合,她也会少些痛苦,至少,可以给自己编个谎言,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和不得不。可是,骗别人是容易的,骗自己很难,江彩霞知道,这两个人,站在那里,就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和心心相印。
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和心心相印,那是情爱世界里,江彩霞向往的境界。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杨飞的样子,记得财贸中专的金秋艺术节上,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衣的瘦高个长发青年,懒懒散散地走上台来,随随便便一坐,把吉他抱在怀里,开始独奏《爱的罗曼史》,只见他轻轻试拨两下乐音,眼睛往台下一扫,然后收回眼神,垂下眼睑,修长结实的手指开始在吉他上移动,美妙的吉他声从指间流淌出来,似春潮轻涌,如秋雨低诉,淙淙流水在山涧婉转回旋,敏捷小鹿在森林里奔跑跳跃,晨露从树缝间滴落,月亮在瀚海里荡漾,雏菊在阳光下朵朵绽放……
少女的心啊,像白鸽子一般,飞向蓝天。
这个人,没音乐时,一脸玩世不恭,有了音乐,一身纤尘不染。
江彩霞爱上了舞台上弹吉他的少年,爱他结实修长的双手,那双手,拨动了少女的心弦。
她拿出自己存的全部押岁钱和零花钱,逼着哥哥贡献一些,又跟父母要一点,买了一把红棉牌吉他,挤进了学校的吉他兴趣小组。无数个夜晚,她抱着吉他坐在女生宿舍的窗台上勤学苦练,手指勒出道道红印,指端磨出厚厚茧皮,终于脱颖而出,引起了杨飞的注意。
两人走近之后,江彩霞发现,她喜欢高自己一届的学长杨飞,杨飞却喜欢舞蹈组长,舞蹈组长爱上了美术学长,美术学长又追求着音乐老师。
哎,懵懂混乱的青春期,好像打着卷儿的狗尾巴草。
杨飞意气消沉的时候,总会找江彩霞喝酒聊天,两人混在一起,分不清真真假假。
中专毕业之后,杨飞没有到江家湾镇来看江彩霞,她却跑到江州区去找他,两人背着吉他,跑到山上避暑消夏过周末,白天爬山看瀑布,傍晚在树林里弹吉他唱歌。杨飞喜欢弹唱齐秦的《狼》,江彩霞却喜欢弹唱凤飞飞的《我是一片云》,杨飞弹唱的时候,江彩霞要么托腮细听,要么和声轻唱,江彩霞弹唱的时候,却常常被杨飞打断,说她这个和弦弹得不对,那个节奏唱得不准,江彩霞也不恼,她喜欢杨飞把他那修长结实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手指上,一起数着拍子,轻轻唱起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夜深人静,杨飞送江彩霞回旅馆房间休息,磨磨蹭蹭地赖在床边不想走,江彩霞矛盾极了,既紧张又好奇,既期待又害怕,当他试着紧紧抱住她的时候,他那男性身体内火炉一般的激情和力量,让她惊恐不已,江彩霞推开杨飞,从床上坐起来,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