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是在一座小石桥上找到江彩霞的,她抱着胳膊,蹲在桥洞里,他抱着膝盖,坐在桥面上,最原始的欲望消失了,两人都抬眼看天,天上星河,神秘悠远,桥下流水,明亮安静,杨飞探下身子,伸出手去温柔说道:“对不起,回去好好休息吧,他妈的,我也很紧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少男和少女扭扭捏捏地傻笑起来,在一场意犹未尽的期待和释放之中,两手相握,他把她拉上了石桥。
除了心爱的吉他,两人还有共同的偶像,江州之行没多久,齐秦来重庆大田湾体育场开演唱会,两人买了门票,跟上万人一起,在体育场里与台上的齐秦激情狂飙,从《狼》一直唱到了《外面的世界》,演唱会结束之后,两人激动得无法入睡,跑去吃火锅喝啤酒,喝得满脸通红,搂着胳膊搭着肩膀在体育场四周游荡,一遍一遍地高唱:“多少平淡日子以来的夜晚,你曾是我渴望拥有的企盼……”
喝得头脑发晕的江彩霞问:“没车了,我们怎么回去?”
唱得自在潇洒的杨飞手一挥:“回去,干嘛要回去,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两人在大田湾体育场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江彩霞说要两个标间,前台说没有了,杨飞说两个大床房也行,前台说也没有了,杨飞挠头道,一个标间双床也行,前台仍然摇头。杨飞叉着腰问,你就说你们有啥吧?前台说演唱会人多,早就订满,不光我们这里没房,附近酒店都没房。两个人傻了眼,总不能在外面露宿吧?前台出主意说,打车去江边,我们那里还有一家酒店,不过只有一间大床房了,要,还是不要?
江彩霞开着窗户和窗帘,让房间有点光亮,又在大床的中间,竖了一道被子墙,警告杨飞不许过来。相安无事不超过五分钟,杨飞便开始越界,从被子墙下伸过手来,江彩霞推开,杨飞又把脚从被子墙下探过来,江彩霞一脚踢开,杨飞不依不饶,热烘烘地挤过来说,兴奋得很,睡不着。江彩霞把被子塞给他,说你抱着它睡,一会儿就睡着了。杨飞抱着被子盯着江彩霞说,除了他妈,他从来没跟一个女人这样睡过觉,这是他的第一次。江彩霞笑,说她也一样。杨飞抱着被子往前拱了拱说,这样子是没法睡觉的,你在考验和鉴定我是不是一个男人?如果我不是一个男人,这一晚上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会恨我,但是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要对你动手动脚,你怕不怕?
江彩霞笑起来,笑得两个肩膀直抖,问他这些下流话,从哪里学来的?
杨飞反驳说,这不是下流话,这是真话,上次在江州山上的瀑布和石桥洞里,他就有点怕,还不知道咋办,后来悄悄看了好多黄色录像,才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江彩霞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说自己虽然没看过录像,但是偷偷摸摸看过很多小说。
杨飞说录像和小说都是光看干想,咱们要不要真刀真枪地试一下?
江彩霞犹豫一会,点头同意了,说你要温柔一点,轻一点,我怕得很。
杨飞亲一下江彩霞的眼睛,命令她闭上,然后又亲一下她的嘴唇,问她怕什么?
江彩霞被他亲得晕头转向的,闭着眼睛,抓着他的胳膊,又冷又热地缩在他火炉一般滚烫的怀里,感觉到杨飞修长的手指,正尝试着解开自己的胸衣,她哆哆嗦嗦地说,她也不知道怕啥,反正就是很怕。
纱窗外的月亮隐进了柔漫的云层里,余光在江面上摇篮般荡漾着,摇啊摇的,碎银似的流淌。
杨飞觉得自己很轻很温柔地完成了第一次登月探索,江彩霞却觉得很痛很涩地尝试了第一次禁区,两人看着白色床单上的鲜红情诗,一个说,原来是这样呀,另一个说,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杨飞把她抱在怀里说,可是你得到了我,我也拥有了你。
那个晚上,两人谁也没睡觉,互相搂抱着,让被子和大床,听了一晚上的情话和废话。江彩霞说,没想到你那么瘦,肋骨兮兮的,杨飞说,没想到小背心一脱,你真丰满。江彩霞又说,你这家伙一身蛮劲儿,坏透了,我看你早有蓄谋,杨飞说,也就是对你,其它人我还不想蓄谋呢,哎,什么都好,就是一次太少,过两天你跟我上我家里去吧。
杨飞的父母都在园林绿化局工作,住的也是单位分的楼房,家属院和办公区都在一个风景公园里,满目的苍翠林木和繁花绿萝,那天下了点小雨,地面湿湿的,空气润润的,江彩霞和杨飞手牵着手,沿着长满粉紫色三角梅的石砌台阶漫步而上,她的心里小鹿般跳跃着,鸽子般飞翔着,她满心欢喜,伸手摘下一串心花怒放的三角梅,别在耳朵后边,轻轻哼起了父亲最喜欢的歌曲:“满山那个红叶啊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
杨飞把江彩霞转过身来,用手一指远处的烟波长江,接着唱道:“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
江彩霞无比惊喜:“呀,你也会唱啊?”
“我有什么不会唱的,不就是电影《待到江山红叶时》的主题歌嘛,我还会弹呢。”杨飞替她理一理耳朵后面别着的那一串粉紫三角梅,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好像画片上的邓丽君一样,又甜又美,他对江彩霞说:“戴着吧,可好看了。”
杨飞的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又温馨,家厅白色的绣花纱窗下,居然摆着一台黝亮的黑色钢琴,风一吹,那白纱窗就像芭蕾舞女演员一样婀娜多姿,江彩霞瞧得格外心动,甚至想到了,如果将来自己和杨飞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就能生活在一个经济优渥和艺术享受的世界里,可以弹琴唱歌,可以看各种喜欢的书籍,而不是像自己这样,从小在农田和农活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风吹日晒。
虽然是第一次见杨飞的父母,她也很喜欢,一看就是知书识理的人家,杨父一番简单的口头欢迎仪式之后,拉着儿子进了厨房忙碌,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杨母,让江彩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了谈话。
江彩霞后来回想起来,自己人生中的这一次相亲,也是自己的第一次相亲,居然被人打得一败涂地和落荒而逃,揍自己的,有可能是某个人,也有可能是“城乡差别”这条阶层鸿沟。她觉得,当时的当事人杨飞是不知情的,杨父和杨母才是合谋者和配合者,并且杨母是真正的高人,简简单单三个问句,就让自己打了退堂鼓。
杨母端庄的坐在沙发上,像领导问下属:“你家住哪里呀?父母干啥的?家里有啥人?”
江彩霞知道这是查房,如实交待说:“我们家住江家湾村里,我爸爸是民办老师,妈妈在家务农,还有一个哥哥在城里打工。”
杨母意味深长的喔一声,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想过跟杨飞的未来吗?你们准备长期两地分居还是调到一起?如果你想调到主城区来,很难,基本上不太可能,可是我们身边呢,只有杨飞一个儿子,肯定也不能调到你们镇上去,再说这年头,谁还往乡下跑呀?”
江彩霞以为,自己考上了中专,跳了农门包了分配吃了皇粮,变成单位人了,谁知,受祖宗三代家庭的拖累,自己还是人家嘴里的“乡下人。”她听得脑子有点发懵,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说自己和杨飞刚谈恋爱,还没想过这些问题。
杨母理一理肩膀上披着的宽幅牡丹花绸缎丝巾,微微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提前想好呢?你还要再往长远想一想,万一将来你们结婚成家了,有了小孩,小孩子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跟你一辈子住在江家湾村里?如果那样,你是不是会害了他、毁了他呢?”
江彩霞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谈恋爱结婚生子,居然要背负如此深重的人生罪孽!只要生在江家湾村里,就会害人一辈子!她被人说懵了,打晕了,连回话的力气都没了,她使劲搓拧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伤了人或者杀了人,没洗干净似的。
杨母伸手摘下她耳边别的那一串粉紫三角梅,丢到沙发旁边的垃圾桶里,温婉说道:“小姑娘家家的,青春就是最好的打扮,你长这么漂亮,不用戴这些花呀朵呀的,俗气了。”说完,杨母转过头去,对杨家父子招呼道:“你们俩动作利索点,欢迎杨飞的同学来我们家里做客,先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下,再让杨飞送你去长途汽车站。”
“杨飞的同学?杨飞的同学!”江彩霞忍住眼睛里包了又包的泪水,压住咬了又咬的嘴唇,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背包,浑身哆嗦着,冲到厨房门口对杨飞说:“我有事,不吃饭了,我先走了。”说完,她飞快的拉开房门和防盗门,冲下楼去,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能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些像江水一样汹涌的心酸委屈和失望失意就会破防而出,冲溃堤坝,泄洪而下。
江彩霞在石头梯坎上冲得有多快,杨飞追得就有多快,他一把拉住她,问他妈跟她说了些啥?
江彩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不喜欢我,她嫌弃我,她看不起我。”
杨飞赶紧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说:“我妈不是那意思,我妈那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怎么会嫌弃你和看不起你呢,她喜欢你的,她会喜欢你的,就算她不喜欢你,瞧在我的面子上,她也会喜欢你的。乖,啊,妹儿乖,别哭了,咱们回去吃饭吧。”
只要杨飞用重庆话喊几声“妹儿,妹儿乖,妹儿乖呀。”马上就能融化江彩霞的芳心,她摇头说不回去吃了,这么冲出来,特别没礼貌,而且眼泪鼻涕的,自己也没脸回去吃。
杨飞替她抹泪,又说自己没带纸巾,害得他只能两只手到处乱甩和浑身乱抹,把江彩霞逗得梨花似的哭中带笑,杨飞摇头说你们这些女的都这样,我妈也这样,屁大点事,一会哭一会笑的,总得我爸哄她逗她,她才开心。哎,好吧好吧,不回去吃了,咱俩到外面去吃,吃完我带你去解放碑商业街玩。
江彩霞扁着嘴巴说:“屁大点事?可不是屁大点事,你妈还问我了,将来怎么办?是长期两地分居还是要调到一起,还说主城区的工作调动可难了。”
杨飞满脸不在乎:“哎呀,不就是个工作调动嘛,改天我去找我舅,我舅最疼我了。”
江彩霞心下稍安,拉着杨飞的手说:“可是我还是想早点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呢。”
杨飞把江彩霞往自己胸前一扯,用双手紧箍着她的细腰道:“着什么急呀,来都来啦,好不容易来一趟,先去解放碑玩,然后吃饭看电影,住一晚上再回去呗。”
江彩霞记得,自己从杨飞家回去之后,忐忑不安的找了她最好的姐们儿,一起分析这一次相亲,那姐们儿像警察一样梳理完案情,很肯定地说道:“你没登门之前,人杨家父母早就商量好了,怎样用软刀子办你。”
江彩霞一楞:“软刀子,办我?”
“对呀,客客气气请你吃顿饭,大大方方送你走,既不得罪你,也不会让你缠上门。哦,你以为,你这个乡下毛丫头,能当官家儿媳妇呀?”
江彩霞听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浑身不得劲,她有一种直觉和预感,除了杨飞之外,杨家父母根本就不想接纳自己,甚至,不欢迎自己。至于杨家舅舅,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能帮什么忙?能帮多大的忙?果然,两周过去了,她没有收到杨飞的任何消息,就像这个人失联了一样。终于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给杨飞打了一个电话,杨飞在电话里沉默一会,说他这两天找个时间去一趟江家湾。
杨飞那一次来江家湾,既是他第一次来,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当他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时候,高高瘦瘦的个子,一身蓝色牛仔衣裤和白色球鞋,鹤立鸡群一般站在一堆人中间,帅得一塌糊涂。他那又青春又颓靡的样子,很多年以后,依然深深地印在江彩霞的心中,她觉得,那一瞬间,她和他似乎站在人生的长途汽车站上,遥遥相望,四目相投,在终将分手的命运里,错车而过。
两个人坐在江边,眼前是川流不息的水码头和船渡口,背后是绕江而建的成渝铁路,一辆绿皮火车从远处轰隆隆地开过来,一声长鸣,喷着白雾,从两人的背后飞驰而去。
这一路沿着江边走过来,杨飞的眼神一直躲闪着,刻意保持着两个人的身体距离,手也揣在衣兜里,好像害怕亮牌一样。江彩霞瞧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好像那些不好的预感马上就会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跑出来,搅乱一切,而自己呢,既没有女巫的乾坤挪移,也没有女战士的搏命反击,只有满脸的苍白忐忑和内心的束手无策。
好像要挣脱或者扯开一些什么,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江彩霞问:“你家里,还好吗?”杨飞说:“你,还好吧?”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尴尬的笑了一下,也在心里回味了一下,江彩霞心想,他关心的是我,杨飞心想,她担心的是我家。
江彩霞强颜欢笑说:“我,还好吧。”
杨飞咬牙道:“我家里,爸妈不同意,我舅也不愿意帮忙。”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杨飞看着阴郁厚沉的江面,想起了父母跟他之间的严肃谈话。父亲说小江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小伙,但你们不是最佳的婚姻伴侣,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和他们那样的家庭连姻,门不当户不对,做不到婚后锦上添花,而且还得不停的雪中送炭扶贫,你会累死我们,也会累死你自己的。母亲补充道,你舅舅不会帮这个忙的,他已经帮你物色了一个他老战友的女儿,下周就去见面。杨飞说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母亲说去呀,你不去,你怎么知道你舅舅帮不帮忙呢?
在从小就最疼他的舅舅家里,杨飞第一次见识了大领导的暴跳如雷,桌子拍得山响,骂人骂得决绝,好像他杨飞不成材不成器,成了家族里的败类一样:“弹吉他,弹吉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弹吉他,那玩意儿是能吃饭还是能赚钱?谈恋爱,谈恋爱,一天到晚就知道谈恋爱,那东西是能升官还是能发财?一个大男人,你那点狗屁收入,自己都养不活,凭啥养家、养老婆和养孩子?居然还好意思让我跟你搞工作调动?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弄个主城区的工作调动吗?我得动用多少关系,欠下多少人情,赔上多少笑脸,喝上多少酒。啊,行,你有能耐,你说搞就搞,把你那个小女朋友搞到主城区来,说,你拿多少钱来,让我帮你搞定这件事!”
大领导手一伸,指尖直指鼻尖,那一股力道如此凶猛,犹如狮子扑向羚羊。
杨飞头往后一躲,被他舅彻底震慑了!
在软弱的爱情和硬碰硬的权钱交易面前,他清醒地认识到,他有多么的无能为力。
如果说江彩霞在杨母那里收到的女性成年礼是掌掴,那么杨飞在他舅那里,收到的男人成年礼,就是拳击。
杨飞觉得自己被击碎了,击垮了,击穿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飘回家里,躺到床上去的。杨母害怕起来,又哄又劝,飞呀,别看舅舅骂你骂得凶,他都是为你好啊。杨飞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他妈大吼:“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那一个星期,他跟谁都不说话,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好像与世隔绝的隐士一般。以前到了周末,就是他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因为可以见到亲爱的妹儿江彩霞,两个人可以窝在一起弹吉他和谈恋爱,可是现在呢,他只能跑到江边,把自己埋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咧开嘴巴,呜呜地痛哭起来,他边哭边嚎,边嚎边叫,边叫边用拳头擂那撼不动的巨石:“我无能,我无能啊。”
他跑去找他最好的哥们儿,大醉一场,那哥们儿劝他早做决定,要么铁了心分手,听他爸妈和舅舅的,将来飞黄腾达,要么铁了心恋爱,跟那女的结婚成家过日子,别他妈像个娘们儿似的,一天到晚把自己整得,说好听点,叫英雄气短和儿女情长,说不好听点,叫死不要脸地要死要活。
哥们儿把杨飞背回家,扔到他床上,拍拍双手,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指着他吼道,我劝你就这一回,下回喝酒别找我,死沉死沉的,差点没把老子累死。
杨母瞧着那摊烂泥,又心疼又担心,儿子会不会从此毁了呀?经验丰富的杨父淡定地摇头道,不会,孰轻孰重,他聪明得很,脑瓜子比谁都好用,过两天过好了。两老口正准备关门离开,杨飞从床上爬起来,对他妈说,水,我要喝水。在他妈手里喝了两口水后,他对他爸说,过几天去趟江家湾,然后回来准备考夜大。
杨母大舒一口长气,眼泪都快出来了,杨父点头道,咱们做为男人,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是谈恋爱还是分手,都要光明磊落,爱的时候认真热烈,分手也要坦荡真诚,如今新时代了,谈恋爱和结婚都是你情我愿,没有谁对不起谁,也没有谁辜负了谁,婚姻是为了彼此成就,而不是拉帮扶贫,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也要早点说,免得耽误了人家女孩子的大好青春。
杨飞在酒醉里,清醒地看着他爸,他觉得,他爸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真诚的伪君子。可是,除了说这些,还能说其它的什么呢?难道要像齐秦那样唱一首歌?像歌德那样写一首诗?还是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殉情?怎么可能,啥时代了,财贸中专里那么多谈恋爱的,来来去去,分分合合,感情好的哭一场,谈着玩的挥挥手,个个潇洒得很,哪像自己这样,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的。
当江彩霞打来电话的时候,杨飞觉得自己已经整理好了,穿好了铠甲,戴上了面具,可以面对这一段感情,并且亲手扼杀它。可是真正见到她的时候,看到她明亮亮的眼睛,温柔柔的长发,还有一脸的期盼、焦虑和担忧,杨飞很想在江边找块石头,一巴掌拍死自己。
可是,拍死自己有用吗?没有用,只有弱者才逃避现实,强者,从来都是勇往直前。杨飞心想,他妈的这几句鬼话,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子说的,往前冲的强者要么死要么伤,往后躲的弱者要么残要么废,经历了舅舅的训斥和父亲的开导,杨飞学会了,更高的智慧,是以太极手法,展示全局,指向更高的奋斗目标。
他望着眼前烟波迷蒙的长江,从脚下扔了好几块鹅卵石到江里,方才牵来绕去的说了一大堆,江彩霞边听边总结,大致意思是:他舅让他不要再玩吉他了,要好好读书,夜大也行,自考也可,必须先拿个大学文凭,才能说后面的事情,他舅还说他年纪太小,根本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老婆养孩子和养家?岂不辜负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他舅把他训了一顿,说他沉溺美色,玩物丧志,自甘堕落,不求上进,简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他是杨家的儿郎,姓杨名飞。他舅还说,要跟小江好好沟通,趁着年轻,多学习,多读书,多做事,将来为自己和社会创造更多和更大的价值。
江彩霞听得心往下沉,宽肩膀发冷,抬眼看渡口,一条船,正在离岸,准备远行。
他舅,他舅,他舅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听得流血?杨飞啊杨飞,他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分手话时,再不是以前的杨飞了,既不是学校里假装成熟其实内心拘谨害羞的少年杨飞,也不是热恋时油嘴滑舌甜蜜可爱的帅哥杨飞,更不是弹吉他唱情歌的童话王子杨飞,他好像变成了另一种人和某一类人,那是一类能在办公室里当领导的人。从此以后,他的表情将严肃端凝,语言会警觉慎重,嘴角既不会有玩世不恭,眼睛里也将不再纤尘不染,他每每说起话来,好像说的都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那个姓“杨”名“飞”的人的事情一样。
在大江东去和江潮翻卷的汹涌里,江彩霞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初恋爱人蜕变,化茧,成蝶,离她远去,而她,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那一次,杨飞甚至都没有在江家湾镇上住一宿,他坐了最晚一班进城的长途汽车,连夜赶回了杨家,江彩霞送他到汽车站,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蓝色牛仔衣裤和白色球鞋,跟大巴车一起,慢慢消失在江家湾镇几百年驿人驿马走下来,走得溜光水滑的古老青石板街道上。
在那阴天雾霭沉沉的暮色里,江彩霞失魂落魄地想: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春去秋来,潮涌潮退,但凡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终结。
江州姨妈家的那顿亲戚聚餐,江彩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坚持着,熬下来勉强吃完的。吃完午饭,她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一路昏睡,到家后,又倒头大睡到第二天上午,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江母问她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闷声闷气地说想去江边走走。
江边雾气沉沉,金剑山缥缥缈缈,重庆的冬天,只要没有阳光,永远是这样的阴冷潮湿和低落抑郁。
她曾经想过,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与杨飞再会?是尴尬的同学会,还是财贸系统不期而遇的工作会,也可能今生永不再会,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的新婚聚会!
他站在高高的餐厅台阶上,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挽着他美丽的新娘,身边簇拥着祝福他们的大堆亲朋好友,他是那样的容光焕发,那样的幸福美满,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英俊潇洒,江彩霞觉得自己的心和胸膛像被一簇利箭射中,扎得沙漏似的,然后又加上一把迟钝的柴刀和锯子,呲呲拉拉割开,慢慢渗出鲜血来,一滴一滴地落到她和他中间隔着的那条江里,而那条江,如此浩阔,艰辛遥远,无论自己在江边如何奔跑追赶,那条船上,总归是斯人远去,不再回头。
人家有新婚和新事业的双重喜庆,自己却有失业和失恋的两大痛楚。江彩霞觉得,普天之下,没有比她更倒霉、更悲摧和更悲惨的人了,东西南北,走哪儿,哪儿不顺,情感工作,要啥,啥不行。
当初杨飞那个骗子说,要趁着年轻,大家都要多读书多做事多成长,可他自己呢,很快就选择了高婚高娶。而自己这个傻子呢,居然想要凭着一腔热血和孤勇,两手空空地跑去北京发展?江彩霞觉得自己不光是傻子,而且是疯子和瞎子,一通穷折腾下来,搞到现在连工作都没了,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还谈什么给家里挣钱买房?早知如此,不如呆在供销社的铁饭碗里,吃着皇粮,嫁个官太太,或者当个老板娘。第一次,她对自己砸掉铁饭碗辞职下海这件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悔意,似乎,天都要垮塌下来了。
在那一时刻,坐在江边鸡心石上的江彩霞,觉得自己和自己的人生,活得就像三无产品:“无意义,无价值,无用。”甚至不如屁股底下的这块石头,它还能让人坐一坐歇一歇,可自己呢,自己啥也不是。她觉得,她被全世界抛弃和遗弃了,扔在这条寒冷阴郁的江边,孤独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唯有独自怆然而泪下。
热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滴到石头上,落到江水里,酸楚,委屈,郁闷,悲伤,混合着种种自己的失落失意与他人的如意与得意,像夏天的疾风暴雨般飘摇着,洗刷着,击打着,漩涡一般,猛烈的流向江心。
因为家穷,没有人愿意嫁给哥哥,因为家弱,杨飞选择了比自己更好的女子。江彩霞比谁都明白落后就要挨打,贫穷就会受制于人这些道理,甚至比这更高级的真理,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都曾在江家湾村里的黄桷树下倒背如流,可是,正因为知道和明白这些道理却又无法做到,她觉得,这才是她生命和生活中,最痛苦和最悲怆的地方。
“如果我不知道,我就可以浑浑噩噩过一生,如果我不明白,我就可以糊里糊涂过一世,可是我知道,我明白,我懂,我却没有办法去改变,去实现,去做到,我总是在失败的泥泞里踩来踩去,我总是被命运的毛竹板打得落荒而逃,江彩霞呀江彩霞,你是个多么失败和无用的人啊。”
在罪疚感和失败感的烂泥潭里,拼命折磨和惩罚自己的江彩霞,从默默落泪终至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宽肩膀耸动着,抽搐着,撕心裂肺般,拼命捶打着那块永远不会说话的鸡心石,她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有地狱般的火焰和岩浆在熊熊灼烧,焚得她头痛欲裂,她从鸡心石上跳下来,搬起一块大石,使劲砸向江心,“啪”的一声,那石头在江水里炸起一朵水花,蘑菇云一般散开来,泼得她满身满脸,炸得她千疮百孔,无底洞一般,深沉得无法疗愈,痛苦得没法弥合,狮子座的江彩霞仰天嘶吼,像一头母狼一般,凄厉地嚎叫起来,那声音穿越了江家湾,撞到金剑山上,顺着江水,湍急地飞流而下……
家穷与家弱,失业和失恋,犹如一把双刃利剑,刺痛了她的心,打得她发懵,震得她发狠,她在长江边上哭着喊着,那种撕扯和挣扎,似乎有着石破天惊般的清醒明白与痛楚成长。
当江彩霞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发现居然有人上门来找她。
冯小强这个春节没有上个春节过得好,上个春节,他把江彩霞成功地“拐带”到了北京,这让他异常兴奋和有成就感,而这个春节,她迟迟没有决定,他也就迟迟没有买票,已经初七,冯叔催了好几次赶紧买票回京,冯小强等不及了,提着腊肉鲜鱼和水果礼品,亲自上门,要问个清楚明白。
江家人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会亲自登门,江家父母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俩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彩霞她哥,暗自佩服冯小强为了所爱的人,死皮赖脸的勇气,江彩华也给自己加油,厂里有几个女孩子对他还是蛮有意思的,过节上班后,是不是也可以大着胆子追一追呢?
江彩霞踏进家门时,正好看到冯小强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双手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酸菜鱼,满脸欢笑地招呼道:“小霞,你回来得正好,年年有鱼。”江彩霞惊诧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你怎么来了?”江母不好意思地从厨房迎出来:“我说我做饭,小强他偏要自己动手。”江彩华赶紧拉妹妹:“来来来,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众人端起酒杯,说着过年的喜庆话,电视里放着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江父问冯小强:“这个天安门城楼和长城,跟电视里一样吗?看起来硬是巍峨壮观哟。”冯小强一力邀约:“一模一样,叔叔放暑假,跟阿姨一起去北京看看嘛。”江母满心向往:“要能去北京耍一趟,值了,我这一辈子,还没出过重庆呢。”江彩霞不吭声,埋头吃饭。冯小强厨艺高超,酸菜鱼、辣子鸡、腊肉炒蒜苗、回锅肉和青菜豆腐汤,摆得满满一桌,吃得江家人赞不绝口,吃得江母甚至都想把女儿嫁给他,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江彩霞,也在吃完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恢复了元气和红润。
吃完饭,江彩霞把哥哥的自行车推出来,让冯小强骑上,自己坐在后座,送他去公交车站坐车,一个土坎颠簸,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后腰,冯小强顿觉骑车的动力大增,唯愿江彩霞坐在自己身后,一辈子这样载着她。
到了车站,冯小强把自行车交还给江彩霞,千叮万嘱道:“回去的时候慢慢骑,注意安全,要不,我把你送回去,我再走回来吧?”
江彩霞熟练地扶着自行车把手,说不用他送,她自己能骑回去。
冯小强在江家煎熬了一上午,实在熬不住,他把江彩霞往车站旁边的竹林边一拉,轻声求道:“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江彩霞本来想糊弄过去,把他送走再说,哪怕以后给他打电话或者写信也行,可是冯小强非要问个清楚明白,看起来,这个决定不做不行了,江彩霞定下心来,看着冯小强,牵来绕去地说了一大堆,冯小强总结了一下,大致意思是:她妈有个姐,就是江彩霞她姨,她姨有个女儿,就是江彩霞她表姐,她表姐在深圳卖药,她姨想让她去深圳帮忙,过完春节就去。
冯小强越听心越沉,觉得自己兴冲冲而来,却将空落落而回,他想北上,她却想南下,从此南辕北辙。
江彩霞觉得自己也是个真诚的伪君子,她把当年杨飞用在她身上的托辞和手法,复制粘贴到了冯小强身上,好像他们要去干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主意和意见,杨飞是因为他舅,江彩霞是因为她姨,大家都是形势所迫,生活所逼,不得已和不得不。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彩霞心想,其实她和杨飞一样,除了找个亲戚来当借口,谁也没勇气实话实说,杨飞不敢说他想找个更好的老婆,助他入仕升官,她也不敢说她想到处找机会,赚钱发财。
也许,命运总有轮回,我们在别人那里收到的,不管是伤痛还是恩情,我们都想犹如车轮滚滚一般,转给别人。
冯小强蔫蔫地上了公交车,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深爱的人,在车站边的身影越来越小。
江彩霞心想,不知道他哭没哭,最好不要忍着,哭一场就好了,就像自己,哭一场就有了决定,下了决心,虽然很痛,虽然忘不了,但人生的船,能够继续向前。
她骑着自行车,慢慢骑过那些一亩接一亩的碧波水田,骑过那些深绿黝黑的柑橘树林,平静地回到家中,父亲正坐在黄桷树下,悠扬地拉着手风琴,江彩霞走过去,坐在小板凳上,把头伏在父亲腿上,在温柔的琴声中,在黄桷树茂密的遮挡里,轻轻舔着自己心中的伤口。
离开深爱的家乡,去到陌生的地方,让伤口,慢慢长好,细细愈合。
春节过后,江彩霞背上行囊,踏上了南下深圳的列车,滚滚车轮穿越了滔滔长江,她在心里轻轻挥手告别,再会,青春,永别了,我们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