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召唤
江宽2024-06-21 09:529,748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采菊东篱,种豆南山。

  南山,东南西北诸山之中,最有诗情画意的山。

  表姐没什么诗情画意,却住在深圳南山。

  表姐的脸有点长,于是特意在额头上留了一排刘海儿,为了这排刘海儿,她花了不少心思,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分右,一会儿烫个弯,一会儿梳个卷,弄来弄去,果然成功的把人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她那张长脸上。表姐的皮肤有点黑,为了显白,她也花了不少心思,各种粉底乳液,各色遮瑕高光,装修一般层层粉饰之后,脸蛋确实白了,一双手却更黑了。

  表姐最烦的事情,就是烦她妈,手伸得长,管得宽,从小到大,没有她不管的事,好不容易跑到深圳,躲她几千里,仍然逃不开她的魔掌,非要塞个穷亲戚过来添堵。表姐夫夹在老婆和丈母娘两个女人中间,斗争经验丰富,和稀泥本领高强,轻描淡写地说,先干两个月看看,行就留下来,不行就跟家里实话实说。表姐心疼,每月八百块呢!表姐夫哈哈一笑,外面找人,不也要八百块?走亲访戚,送礼也得八百块,最坏的情况,就当打牌输了!

  表姐跟江彩霞,逢年过节见一面,儿时玩耍,大了闲聊,说不上亲近,也不生疏。

  从火车站接回江彩霞,表姐冷眼旁观,只见这个表妹忙里忙外,把自己的东西和房间收拾得利利索索,又从厕所拿了墩布和抹布,仔细清洁打扫,再跑到厨房,热情地帮表姐夫打下手做饭,表姐心下稍安。

  安顿下来之后,表姐开始带着江彩霞熟悉业务,给各大医院跑腿送资料送样品,跑了两周,见她不迷路不送错,各大医院也摸得门清,表姐脸色稍和,开始教她卖药。第一次去南山医院推销药品,江彩霞就被医生老头子问得满脸窘红:“你们这个药,跟别人家的有啥区别?为啥比人家贵?又为啥比其它家的便宜?药物原理是什么?临床不良反应还有哪些?”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医生老头子猫头鹰一般盯着惊慌失措、张口结舌的江彩霞。

  表姐笑着凑上去:“哎呀,您提的问题真是专业,我回去问问,再来回复您。”

  江彩霞沮丧:“完了,没戏了。”

  表姐不以为然:“有问题,好呀,我们就能再来一次。”

  江彩霞恍然大悟:“对呀,下次再去。”

  下次再去的时候,她抱着厚厚几大本资料和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答案,一本正经地坐在医生面前,侃侃而谈,谁知医生老头子只听了两句,就又从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猫头鹰一般盯着江彩霞问道:“我问这问题了吗?”

  江彩霞哭笑不得,问问题的人,早就忘了问题,也不需要答案。

  也许,这老猫头鹰,就想刁难一下,看你狼狈不堪的狼狈样子。

  江彩霞无所谓,这半年来,失业、失恋、满中国流窜,早就狼狈不堪,再不堪,还能怎样不堪?只是,来深圳已快两个月,天天早出晚归,医院跑得熟门熟路,可这药,一粒儿也没卖出去。

  把药卖出去,既是江彩霞和表姐的工作,也是江母和姨妈最关心的事情。每逢周末,两家当妈的都会前后脚打来电话,先关心生活,再关心工作,最后叮嘱生意兴隆好好干。叮嘱多了,表姐烦,江彩霞怕。

  越怕,越想把药卖出去,哪怕是个小医院也行。深圳天气多变,早上出门天气晴好,下午就开始刮风下雨,江彩霞没带伞,淋得落汤鸡,好不容易跑到华侨城医院,医生又不在。等了一个多钟头,医生开会回来了,满脸铁青,明显心情坏透,江彩霞硬着头皮软磨硬泡赔笑脸,医生爱搭不理,后来竟然站起来身来,毫不客气地把她轰出门去:“你,不要再来了,烦死了。”

  七次,这是江彩霞跑这家医院卖药的第七次!

  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母亲低三下四求姨妈换来的这份工作,被自己干成了笑话,江彩霞倍感羞辱,失魂落魄地往医院人迹稀少的树林里走去,坐在一棵芭蕉树下,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深圳的雨后晴空,透亮得满天蓝彩,亚热带肥硕的大叶植物上,雨珠晶莹地滚来滚去,白色的华侨城医院静默素雅地矗立在碧绿的草坪上,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身上,和煦温暖,江彩霞满腹心酸委屈:世界是如此的宁静美好,而自己的生存与生活,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

  雨水淋过的衣服,湿腻腻地粘在身上,江彩霞红肿着眼睛站起身来,走吧,回去吧,生活还要继续过,药品还要接着卖,医院还得继续跑。明天,明天是周末,静下来,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

  周末,大家都在家放松休息。江彩霞习惯早起,尽量轻手轻脚的开门和洗漱,避免惊扰晚起的表姐和表姐夫。其它还好,最让她焦虑和难堪的是上厕所,不冲还不行,一冲就是惊天动地。

  表姐住在南山村,租的两居室,小两口住很宽敞,加进来一个江彩霞,略显拥挤局促。刚来的时候,表姐和表姐夫买菜做饭,尽地主之谊。工作之后,你一顿,我一顿,大家AA,后来,变成江彩霞为主,次次出去买菜,顿顿主动做饭。久而久之,表姐和表姐夫欣然笑纳,江彩霞也自动自发,隐约还觉得自己没做出什么业绩,聊拿做饭当补偿。慢慢地,买菜做饭、清洁收纳,这些生活中没完没了的繁琐事情,都变成江彩霞除了卖药之外的附加工作。做多了,厌烦倦怠,做久了,囊中羞涩。

  吃完中饭,收拾完毕,江彩霞想去南山商场转一转,换换空气和心情。

  走进一家粉嫩的甜品店,点一杯冰凉的椰子西米露,江彩霞脱了小外套,穿着白色吊带背心短裙,坐在窗边悠闲品尝,路过几个男仔,情不自禁看她几眼,吹声口哨,江彩霞懒得搭理,可也颇为自得。

  甜品店老板娘扭着肥硕的屁股,端过来一份小蛋糕,送给江彩霞,顺势坐到她对面:“嗨,靓女,有男朋友吗?我帮你介绍一个啦。”江彩霞顺口说道:“好啊。”老板娘手一指,“隔壁那间婚姻介绍所,也是我们开的啦,靓仔大把,你登个记交个费喽。”江彩霞又笑又气:“什么,交钱?我还要交钱?”老板娘也不生气,狐狸一般咪咪笑道:“靓女,要不我付你钱,五十块钱一次,你帮我见见靓仔啦?”江彩霞一头雾水,“五十块?什么五十块?”老板娘左右看看,低声道:“我家靓仔多,就差靓女,我们保证给人家最少介绍十个的啦。”

  哦,婚托儿,江彩霞轻蔑一笑,别过头去,表示没兴趣。

  老板娘悠然地翘起二郎腿,推过来一张表格:“靓女,机会多多,男仔大把。来来来,填张表嘛,填张表你又不少块肉的啦。”

  江彩霞心想,广东人真会做生意,一块小蛋糕,就想让自己帮她做事。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图好玩,也许想找个男朋友,或许想赚钱,或者这些目的兼而有之。江彩霞还真帮老板娘见了几个男仔,喝了几次茶,吃了几次甜品。男仔们殷勤再约,她却一个也没看上眼。其中有个厚黑壮实的湖南小伙子,名叫刘一冰,最为热情执着,约她吃过两次饭,饭后又硬拉着她去蛇口海边散步,看对岸香港的风景。江彩霞羡慕,港岛好美。刘一冰盛情相邀,我请你去香港玩。江彩霞摇头不去,刘一冰又送礼物,她也不收。江彩霞心想,我只拿你当普通朋友,又不是男朋友,吃饭可以,凭什么收你礼物和去香港玩。刘一冰被她拒绝,也不气恼,反而越发上心,硬留了手机号和call机,说有需要,随时找他。

  江彩霞心想,需要谁,也不会需要他刘一冰。哪知没几天,还真就“需要”了一回。

  与表姐和表姐夫的正面冲突,也是从周末做饭这件事情开始的,磨蹭到上午十点多,表姐和表姐夫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拉开冰箱一看,空荡荡的寥寥无已。江彩霞鼻头一酸,开始自怨自艾,难道自己竟成了无用之人,只能办点吃喝之事?哎,堂堂财贸中专毕业生,竟然跑到深圳来做带薪家佣。

  掏出纸笔,留张字条,告诉表姐,自己去图书大厦买书,你们吃吧,不用等了。

  在图书大厦里呆到下午,又去地王大厦看个新鲜,江彩霞天黑才往南山回。这一天心情郁郁,神思恍惚,抱着背包,在中巴车上打了个盹,猛一醒来,竟然坐过了车站。她慌慌张张下车,飞跑到对面,挤上返程车,准备掏钱买票,突然,江彩霞整个人冻住,完了,背包被人割开一条长口!

  来深圳,听过无数次偷盗故事,没想到,自己竟然亲身经历。江彩霞疯狂拍门:“下车下车,我的钱包被偷了,我要去报警!”满车乘客面无表情,任她叫唤,司机一脚刹车,打开车门,江彩霞跳下中巴车来,还没站稳,一辆摩托车就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只觉手里一空,浑身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一骑摩托,已经绝尘而去。

  夜色昏暗,树影斑驳,只来得及看见,摩托车上坐着两个戴头盔的烂仔。

  天旋地转,魂飞魄散,江彩霞大脑一片空白,两手空空,泥塑木雕般地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双腿去派出所报警。大概是司空见惯,警员例行公事般询问现场情况,做完笔录,淡淡说道:“回去吧,回去等信。”

  “我的钱包和背包,还能找回来吗?”

  “找回来?还有用吗?”

  是呀,找回来,还有什么用呢?江彩霞茫茫然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身无分文,如何回家?给表姐和表姐夫打电话?不,与其让他们看笑话,还不如不打。给父母兄长打?不不不,几千里,除了让他们担心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向警员借几块钱,不知人家借不借,她也张不开嘴。

  江彩霞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秋天的黄叶。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流落街头,这些感觉全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完了,怎么办?怎么办呀?江彩霞猛抓头发,突然,一个手机号冒出来,只要需要,随时找他。当厚黑壮实的刘一冰出现在派出所门口时,江彩霞一把钳住了他的强壮胳膊,虚弱得犹如溺水之人,刘一冰则顺势搂住了她的弱肩细腰。

   

   

  那天晚上回家,江彩霞和表姐干了一架。

  表姐一脸鬼火冒:“你跑哪里去了嘛?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们等你吃饭,等半天。这么晚回来,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们觉都不敢睡。”江彩霞忍了又忍,克制道:“我去图书馆了,留了纸条在餐桌上。”表姐嚷嚷:“什么纸条?没看到。”江彩霞跑到餐厅一看,夜风吹得白色的纱窗随风起伏,餐桌上空无一物,一通好找,在餐柜底下,才找到了那张该死的纸条。表姐不依不饶:“对吧,根本就没看到什么纸条,call你了,也不回,就算周末不工作,好歹你也要回个话呀。”江彩霞使劲忍,使劲忍:“我的钱包被人偷了,背包也被抢了,call机也没了。”表姐毫无怜悯满脸嫌弃:“早就跟你说过了,深圳烂仔多,是你自己没看好,怪谁呀。”江彩霞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表姐尖声厉叫:“你根本就不该来!”

  犹如一把利剑,刺进胸口,江彩霞的哭声,嘎然而止。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开始收拾行李。

  表姐夫飞奔出来,把表姐拖进房间。江彩霞隐约听到,表姐边哭边诉:“啊,我错了吗?哪里错了,本来我们就不缺人,都怪我妈,非要让她来。”

  江彩霞一跤跌坐在地板上,侬本有情,哪是侬本有情,根本是你自作多情。

  表姐夫又跑过来夺江彩霞手里的行李箱:“冷静,冷静,大家都要冷静,莫说气话。这么晚了,今天哪里也不许去,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江彩霞命令自己艰难地咧嘴一笑:“谢谢表姐夫,我有个男朋友,一会他来接我。”

  表姐夫右手扶墙,左手扶腰,郁闷至极:自己辛辛苦苦组局,洗牌码牌、抓牌打牌,又出钱又出力,结果,满盘皆输。

  江彩霞提着行李箱,站在深圳南山区南山村的某栋楼底下,仰头看着四楼的灯光,想起小时候,跟表姐一起搭积木,自己要这样玩,表姐要那样玩,两人意见相左,气得表姐抓起积木满屋乱扔,吓得自己哇哇大哭,边哭边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成年后的游戏,何尝不是小时候游戏的翻版。

  表姐打电话数落和威胁她妈:“你看看,你找的啥人?一分钱没卖出去,我们管吃管住管工作,人家倒好,屁股一拍,走了!呸,简直就是个白眼狼!江家的事情,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以后你也不要再管!”她妈不吭声,两手直哆嗦。

  江母打电话把女儿骂了个狗血喷头,江彩霞也不吭声,两手攥成拳头。

  江母只能一大早跑到江州,满脸愧疚,低三下四道:“她姨,小霞年轻不懂事,表姐表姐夫多担代。我已经骂她了,等她回来,给你赔礼道歉认错。”姨妈一声长叹,满脸伤心气愤和遗憾:“哎,哪是三个成年人,简直就是三个娃儿!”

  江母从江州回来,江彩华去小巴车站接她妈,江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拍大腿:“亲戚都得罪完了,工作又没得了,我看她啷个办!这女娃子,净给家里闯祸,气死人了。”江彩华又劝:“一个巴掌拍不响,小霞和表姐都有问题。不用怕,那么大个深圳,工作没得了,再找嘛。” 江母火气又往上冲:“找,恁么好找嘛?你说找就找到了?”单身汉江彩华被戳中了痛处,不吭声了。

  一个月后,华侨城医院打来电话,通知进药。表姐喜笑颜开,亲自动手,上门送货。江彩霞没卖出去的药品,终于卖了出去,尽管她已不再卖药。

   

   

  跑去深圳人才大市场找工作,江彩霞已不再是当年去北京雍和宫人才市场应聘求职的小白和菜鸟,她已经深谙工作求职的游戏规则,熟门熟路,简单直接得只问一句话:“干什么,最赚钱?”招聘官一水儿的回答说:“干销售。”她把简历一递:“好,干销售。”招聘官问:“能出差吗?能喝酒吗?周六日能加班吗?能随叫随到吗?”她一口应承:“能。”

  江彩霞心想,只要能光明正大地赚钱,没有她吃不了的苦,再苦,能苦过农民插秧?再难,能难过外行卖药!”

  刘一冰想让江彩霞去他打工的工厂上班,说是一家台湾人办的大厂,收入待遇不错,而且他大伯在厂里做生产总监,说话硬气,可以直接安排去财务部,既不用深圳户口,也不用深圳人担保。江彩霞说什么也不去,她再也不想依附于某个人而去获得一份工作和生活。她想赚钱,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赚钱。她找了一家卖化妆品的商贸公司,开始频繁出差,向各省市电视台的直销购物频道推销各种神奇的化妆品。

  这家商贸公司在福田皇岗口岸,总经理潘小姐是香港人,每天往返深圳香港,江彩霞每天往返福田南山,两人在公司,总是来得最早和走得最晚,因此常在门口顺便闲聊几句。潘小姐不会说普通话,江彩霞也不会说粤语,两人就用纸笔交流。

  江彩霞写:“香港挺好,为啥来深圳?”

  潘小姐写:“怎样多卖一点?”

  江彩霞回写:“你想赚很多钱吗?”

  潘小姐也回写:“难道你不想赚很多钱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江彩霞喜欢潘小姐,她和这个新兴的城市一样,简单直接地买卖,务实坦诚地赚钱。潘小姐也喜欢江彩霞,她跟自己年轻时候一样,勤力拼命,恭谨好学。潘小姐愿意教,江彩霞也乐意学,两个人一起出差,去东莞铺货,杀到最低价,硬撬竞争对手,生生把货挤了进去,又去珠海要货款,喝一杯给一万,两人轮番上阵,喝倒对方,要回了几十万货款,潘小姐大醉大吐一场,江彩霞则落下了喝啤酒腰疼的毛病。

  七月,潘小姐通知她,出差北京,参加全国最大的电视直销购物会展,会议地点,就在亮马河边的长城饭店。

  江彩霞激动不已,离京半年,兜兜转转,竟然可以公差私用,回京看看麦子店和sun flower。迫不及待回家收拾行李,刘一冰却抱住她,温言软语央求道:“不出差行吗?不加班行吗?一个月都见不着你几次。”江彩霞哄他:“好好好,以后尽量少出差少加班。”刘一冰不信:“你都答应我好几次了,这差,却越出越多,越出越远。”江彩霞烦了,翻脸道:“不出差挣钱,你养我呀?”杀手锏一出,刘一冰蔫了。

  感情生活里,谁更在乎谁,谁更爱谁,谁就怕谁。

  刘一冰心中明白,要不是被人偷抢、跟人争吵,江彩霞不会跟他。但,谁让自己就是喜欢这个皮肤白嫩、眼睛水灵的川妹子呢,既喜欢她的年轻漂亮拿得出手,也喜欢她欺负自己时的凶猛霸道,对了,前一点像自己暗恋的某个女明星,后一点,很像自己的妈。

  江彩霞也心中明白,刘一冰绝不是自己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理想对象,她想去图书馆和音乐厅荡气回肠,他却喜欢街边啤酒烧烤的淋漓酣畅,她想抱本书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却和朋友热闹地坐在牌桌上。 

   

   

  不管刘一冰怎么想,江彩霞拉起她的行李箱,与潘小姐一起,坐着京九线,来到了北京城。来之前,她特意给德宇物流的三姐妹和马青山打了电话,约在会展最后一天晚上相聚。又把刘一冰送她的索尼相机塞进背包,准备拍照留念。

  当江彩霞突然出现在金山城川菜馆的时候,冯小强师傅手中的炒勺“咣当”一声,直接砸在了他脚背上,他使劲揉眼,顾不上脚痛,也不管锅里的烟熏火燎,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你,你怎么跑北京来了?”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惊喜效果,江彩霞得意地哈哈大笑:“老乡,两千多公里哟,我专门跑来看你。”冯小强明知道江彩霞逗他,还是激动得眼冒泪花。

  在金山城吃完晚饭,冯小强送她回酒店,两人站在燕莎亮马河边,看着对岸,东三环依旧车水马龙,盛福大厦仍然沉静矗立,亮马河水波光粼粼,盛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树影稀疏里却仿佛有大雪纷飞,柳丝随波起伏,枝干朗朗向上,陈青松在月下高唱《满江红》,隐约就在耳边,江彩霞忍不住泪光闪闪,冯小强圈住她的肩膀:“忘不了,就回来吧?”她憋回眼泪,抬头笑道:“深圳天气好,不冷。”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会展最后一天,江彩霞在麦子店一家餐厅订了包间,没想到,不但来了德宇物流三姐妹和马青山,还来了黎光强和刘文辉,她也被三姐妹精心设计的惊喜,激动得眼冒泪花。当三姐妹推门而入时,江彩霞从座位上蹦起来,四个女人尖叫着,又搂又抱,又喊又跳。刘文辉两手捂耳,表情痛苦夸张:“一个女人是一千只鸭子,四个女人,你算算。”林玉凤和萧萍不依,追着刘文辉打闹,众人皆笑。

  一番推让,黎光强坐了首位,众人依次落座,四姐妹叽叽喳喳问个不休,你怎样我如何。萧萍一张嘴,依然是:“哎哟喂,彩霞你咋跑深圳去了?”林玉凤接着问:“我还以为春节后,你要回德宇物流来呢。“王海燕反驳:“深圳多好啊,干嘛要回来,如果我出去了,我就不会再回来。”刘文辉听得只摇头,两手一劲儿往下按:“同志们,同志们,让江彩霞自己说,自己说。”黎光强和马青山哈哈大笑,江彩霞也笑,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几支化妆笔送给众人:“来来来,这是我们公司的神奇产品,除皱纹去黑眼圈消眼袋,一抹就灵,年轻十岁。海燕,我先帮你去去黑眼圈。”王海燕将信将疑,被江彩霞按着涂抹了一只眼睛,萧萍凑近仔细观察:“嘿,真有效果,涂了的这一只,眼睛又大又有神,没涂的那一只,黑眼圈很明显。”王海燕激动了:“是嘛,黎总,你也抹一个,消消你的皱纹儿。”

  黎光强抹完眼角,用王海燕的小镜子仔细地左瞧右看,边看边赞叹:“嘿,这东西,真神奇,黑眼圈和皱纹立马没了,彩霞,再给我来一支。”江彩霞好奇:“要这么多干嘛?我们这东西挺贵的,再要就收钱了哈。”黎光强伸手:“再来一支,给陈董事长试试,他那黑眼圈双眼泡,肿得跟大熊猫似的。”众人都笑,林玉凤伸手掐,黎光强侧身一躲,笑着说道:“大家说,他那黑眼圈双眼泡,是不是比大熊猫还大熊猫?”江彩霞笑容有些凝结,转头问林玉凤:“陈总他,他还好吗?”黎光强抢着说道:“好着呢,全国布局,准备大干德宇物流。”刘文辉突然说道:“黎总,你有没有觉得,江彩霞这小姑娘,比以前成熟了,像个优秀的销售人员。”黎光强上下打量江彩霞,点头道:“嗯,是的,以前傻乎乎的,只知道听话干活儿,现在知道卖东西,主动要钱了。”

  大家都笑,江彩霞举杯:“黎总,以前我干行政,只知道给公司花钱,现在我干销售,知道要给公司挣钱了。感谢黎总,感谢刘经理,还有我们四姐妹,敬大家一杯,我干了,大家随意。”一仰脖,江彩霞酒到杯干,刘文辉像发现了新事物一般,欣赏地看着江彩霞,转头对黎光强说道:“黎总,跟您商量个事,行不?”黎光强手一挥:“说。”刘文辉一拍桌子:“彩霞,跟我干吧,别去什么深圳了,来北京,跟着陈董事长,跟着咱们这些兄弟姐妹们一起,把德宇物流干大干强。”

  江彩霞还没说话,王海燕反驳道:“跟你干?凭啥跟你干?人家在深圳干得风生水起,全国到处出差,化妆品卖得红红火火,为啥要辞了工作跑来跟你干。”萧萍摇头:“那可不一定,深圳哪有我们四姐妹感情好。”林玉凤怂恿:“对,回来吧,咱们还住一屋。” 刘文辉又把两手使劲儿往下按:“同志们,同志们,我再次提醒,让江彩霞自己说,自己说。”

  众人又笑起来,江彩霞大为意外,没想到刘文辉盛情邀约,看样子也不像随便说说,可黎总黎老大却意见不明没有明确表态,而且自己在深圳的生活和工作,刚刚步入正轨。这个,江彩霞颇为尴尬,咳嗽两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马青山解围道:“刘经理,您别着急呀,让彩霞回去想想再说呗。”黎光强笑拍刘文辉后背:“干销售的,都这样,恨不得马上签单发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来来,喝酒喝酒。”江彩霞感激地看一眼马青山:“上次下雪,你摔伤的手腕,好了吗?”马青山乐呵呵的转手腕抡胳膊:“全好了,没事,照常干活。”

  刘文辉哈哈一笑,打个响指,高声叫道:“服务员,帮我们把电视打开。”林玉凤好奇:“干啥?”刘文辉嘘一声,激动而神秘地说道:“各位,保持安静,请看大屏幕,今晚将有重大事情发生。”

  众人好奇地转向电视,只见一位穿着蓝色西服的老者,在一位高大威猛的黑人男士陪同下,拆开信封宣布道:“In 2008 Olympic game's sponsoring city is ——BEI JING。”话音刚落,会场后排就响起了狂热的欢呼声和呐喊声,人们站起身来紧紧拥抱,五星红旗在会场里挥舞飘扬,“我们赢了”四个鲜红的大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刘文辉和黎光强一挥胳膊,跳起身来,击掌大笑:“哇噻,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萧萍还没反应过来:“啥?啥事情?”林玉凤又笑又跳:“北京申奥,北京申奥成功了。”王海燕用手一指萧萍:“嘿,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萧萍捂脸,江彩霞惭愧,这几天参展忙得昏天黑地,这么大的事情,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看看众人,个个兴奋得满脸发光,再看电视,满屏都是欢呼的人群、挥舞的红旗和盛放的烟火。刘文辉急不可耐地招呼服务员:“结帐,赶紧结帐,”林玉凤问:“着啥急呀?”刘文辉拍桌子:“不行了,忍不住了,我得上长安街游行庆祝去。”江彩霞赶紧拿钱包,黎光强一把摁住:“我们是地主,公司买单。” 江彩霞感动地看着那熟悉的宽额头和方脸颊,似乎仍然汪汪地冒着油汗。

  众人挤上金杯车,沿着东三环往长安街走。刚开始大家还憋着劲儿,只在车里热烈讨论,只见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有人大声放着收音机里的现场转播,有人伸出手来,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挥手高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更有甚者,站在吉普车天窗里,边唱边猛力挥舞着五星红旗!这一来,金杯车里的人也炸锅了,哗啦啦推开车窗,跟身边的车友们挥手高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声音此起彼伏,江彩霞直呼遗憾:“哎呀,就差一面红旗了。”马青山变戏法般从车尾抱出一包资料撕开,掏出一把小红旗分给大家,众人惊喜:“从哪里搞来的?”马青山得意:“上个月公司搞服务质量竞赛,黎总让我买的。”众人又夸黎总有先见之明,知道这次北京申奥肯定成功,提前备好了小红旗。黎光强得意洋洋:“我早就知道,什么巴黎、大坂、多伦多、伊斯坦布尔,统统干不过我们北京!来来来,给我多来点,我要分给长安街上的哥们儿姐们儿们。”他一把拉开车窗,向外大声嚷嚷道:“喂,哥们儿,送你一面五星红旗。”旁边的车辆迅速贴近金杯,惊得开车的刘文辉一身冷汗,高兴得车内众人拍手跺脚高声尖叫。

  长安街上,沸腾的人群涌向亮如白昼的天安门广场,欢呼声和呐喊声混合着锣鼓声,振奋着江彩霞的心房,满眼旗帜挥舞,红旗飘扬,那巨大的欢乐海洋,让人眩晕,喘不过气来的激昂。

  有人提着录音机,高放着《我和我的祖国》,有人应声而和,有人随歌起舞,刘文辉兴高采烈,挥手高喊:“我们也唱起来,跳起来吧。”他一把拉上林玉凤、黎光强搂着王海燕、马青山扯着萧萍,大家满脸放光地跳起圆舞曲来。一曲跳完,高枫的《大中国》又豪迈地欢唱起来,众人扭起了热烈奔放的大秧歌,江彩霞欢笑着,叫嚷着,拿着相机跑来跑去地给众人拍照,边拍边喊,边喊边叫,叫了什么,喊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一遍遍地跟着天安门广场上的众人大笑、大喊、大叫,沉醉在北京狂欢的夜晚之中。

  秧歌扭完,录音机里,突然响起了迈克尔杰克逊的《Remember the time》,众人一呆,完全没反应过来,嗨疯了的马青山却突然纵身一跃,跳到人群中间,左手摸头,右手按胯,跟着节奏,疯狂地跳起了迈克尔的经典舞步!只见平时又黑又瘦、总是局促不安的内蒙小子马青山,在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声中,流畅地跳着太空步、夸张地戴帽扔帽、狂热地扭动胯部,忘我的神态,犹如舞台上的大明星一般,星光熠熠、大放光彩。

  江彩霞楞住了,围观众人也目瞪口呆,几秒钟后,掌声如潮。江彩霞举起相机,按下快门,记录了所有人的终身难忘:马青山的太空步和刘文辉的惊呼,黎光强的口哨与众人的尖叫,德宇三姐妹的美妙舞姿和青春飞扬、海了去的人群和旗帜,巍峨的红墙和宏大的天安门广场。

  人山人海里,江彩霞把手里的小红旗高高举起,心潮澎湃得只想纵声歌唱,想从隧道般的深海喉咙里,将那压抑和深藏了几千几万年的长江江潮,大喇叭一般地喊出去,喊出去:“啊噢——,北—京—,我来了,我在这里……”

  那声音敞亮地响彻着广场,被炽热的夏风吹拂着,扩散和飘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在时间经线和空间纬线的交汇点上,渺小的,一点也不渺小,伟大的,终将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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