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庄,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外企林立,工厂密布。
刘文辉站在荣京东街,紧盯着马路对面,一家国际饮料巨头白色厂房上鲜艳的红色花体英文,他手里拿着一罐它家生产的饮料,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儿猛灌,气泡迅猛地从胃里升起来,顶破喉咙,冲出头顶,几个嗝儿一打,气儿顺了,胃里嘴里都有了些许可口凉意,心情却怎么也欢乐不起来。
想与这家高高在上的大厂子合作,久攻不下,已成了刘文辉的心病。想拿到这份盖着红章的合同,甚至比想拿到红色结婚证,都让他梦寐以求。结婚证只能有一个,盖红章的合同越多越好!刘文辉跑到西单图书馆,买了一张最贵的北京地图挂在墙上,大兴亦庄、海淀昌平、顺义怀柔,只要签回一份红章合同,他就郑重其事地贴上一面小红旗。
只是,地图太大,红旗太少。
红旗!刘文辉咬牙,用力捏扁手中的红色铝罐,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里。
往北京地图上贴合同小红旗,就象他热爱的集邮,从小到大,要么买要么换,要么抢要么赖,相中的邮票,千方百计都要收入册中。
三年前,刘文辉从北京物资学院物流管理专业毕业,听父母安排回了天津老家。先进了一家日资汽车工厂,又进了一家韩资电子企业,再进了一家大型国营物流单位,一路摸爬滚打,摸出了职场门道,打出了人生心得:“外企虽好,中国人说了不算,企业太大,出头太难,听父母的套路,不如走自己的道路。”
搅黄几次相亲之后,烦不胜烦的老警察刘父终于同意放人,在街道办工作的刘母给儿子划定疆界,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太远,以天津为圆心,三百公里之内,当天能往返。
三百公里之内,刘文辉往中国地图前一站,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直辖市,此津非彼京,走,北上!
一次商业年会,听了德宇物流陈青松陈董事长一番激情演讲,刘文辉心潮澎湃,感觉自己不追随他干一番伟业,这辈子就算白活了。轰轰烈烈进入德宇一年多,盘点自己这份市场营销经理的答卷,却让人汗颜:论综合实力排名,自己在公司各省区同级别经理的后几名徘徊,论营销业绩,跟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几个营销经理,简直没得比。
这让刘文辉颇为着急、焦虑和郁闷。黎光强宽慰道,京津冀的经济,哪能跟长三角和珠三角相比。林玉凤也说,“珠三角”和“长三角”来得早,他们的销售业绩是时间沉淀出来的。这些话都有道理,可商业行为硬碰硬,无论怎样沉淀,公司每年的业绩考核,都犹如泰山压顶,压力山大。
想到林玉凤,她对自己那份相思和爱慕,刘文辉心里一清二楚。小丫头人长得不错,又是陈董事长的亲戚,父母也催婚心切,只要自己首肯,绝对算是一门皆大欢喜的好亲事。可自己心里,对她总是亲近不起来。姑奶奶林玉凤?不,他要找个听话懂事肯站在他背后的女人,像母亲那样,大小事情都由父亲说了算。治人和治于人,刘文辉从父亲身上,看得太多,听得也多,你看中国历史,两千年来,依靠外戚的,哪有辉煌和成功。
至于自己的顶头上司黎光强,在刘文辉看来,只不过是跟着陈董事长入行早资格老,占着总经理的位置,专业不足,胆魄不够。自己历验几年,将来搞个省区总干干,肯定不会比他差,只会干得比他好。但是,想要往上升,就得拿业绩说话。而业绩,是靠团队共同打拼出来的,而团队,哎,扒拉来扒拉去,除了王海燕,手下竟然没有得力的大将。
而且,这个王海燕,明明是自己的兵,偏偏眼里只有黎光强。
干掉她?不成,总得有人干活出业绩,团结她?这人根本就不向自己靠近,拉拢她?刘文辉做不出这低三下四,王海燕也放不下那盛气凌人。
人,是刘文辉现目前最头疼的事情。
抬起头来,放眼亦庄,好一块肥水肥地,八月骄阳之下,鳞比节次的崭新工厂,欣欣向荣地绵延生长,无数的产品货物流水般从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数不清的真金白银又潮水般地涌进来,吞吐之际,财富流转,亦庄,就是一口巨大的聚宝盆。
这么大的市场,这么多的厂子,说来说去,都得有人!得有人去干,得有人去跑。
刘文辉从背包里拿出第二罐可乐,打开易拉环,慢慢品下一口,眯缝着眼睛,想起一个人来。
江彩霞从北京回到深圳之后,变得有些神思恍惚,身体回来了,精气神儿好象留在了北京。周末,照例是去刘大伯家吃饭打牌,牌桌上,刘一冰把手伸到她面前晃悠:“哎哎哎,在不?”江彩霞漫不经心:“在呀,在这里呀。”刘一冰盯着她,既生气又着急:“知道不,打错好几张,再输下去,赔掉腚啦。”江彩霞一惊:“啊,打错了?”刘大伯关心:“没事吧,看着气色不大好。”大伯老婆挤眉弄眼地笑:“哎哟,不会怀上了吧?”
江彩霞脸红:“没有没有,昨晚没休息好。”
刘一冰脸黑:“怀?怀个屁!想怀也怀不上,天天出差,人影都见不着。”
刘大伯试探道:“要不换个工作,到厂子来上班,我给安排个清闲活儿?”
三个刘家人,一齐看向江彩霞。
仿佛一个浪头打过来,看得人心慌,江彩霞坐正身子,稳住心神:“嗯嗯,我现在这家公司挺好的。”
有大伯两口子撑腰,刘一冰横眉立目:“好,好个屁!出差出差,天天出差。昨天晚上才回来,累个半死,话也不说,躺下就睡。”
哦,所有人都听出了刘一冰话里有话,以及那一份没有行使男人权利的不爽。大伯两口子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江彩霞心下窝火:“有的没的,在桌子上说什么呀?”
刘一冰咬咬后槽牙,用手摸一把刚剪的寸头,感觉又粗又硬的扎手,没好气地怼道:“就你忙,行吧。”
江彩霞咬咬下嘴唇,没吭声。
大伯当和事佬:“要不,跟你们老板说说,咱们继续干工作,但是不出差。”
江彩霞苦笑:“大伯,公司的安排,我说了也没用啊。”
大伯老婆出主意:“怀孩子呀,只要怀上了,他就拿你没辙。”
刘家三个人,又一齐看向了江彩霞。
疾风浪劲,江彩霞警惕地看向大伯老婆,心下狐疑:“难道,他们是商量好了的?”
一时僵局,刘大伯哈哈一笑打圆场:“来来来,打牌打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江彩霞把牌一推,摇头道:“不打了,累了,我想歇一会。”
大伯老婆用眼色示意,刘一冰却坐在牌局上岿然不动,高喊他堂哥过来凑局,说要再打几圈。
江彩霞站起身来,坐到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余光却注视着打牌的刘家人,心绪复杂及至心生厌恶,说来说去,威胁加利诱,他们无非就是想把自己拴牢在这里罢了,给男人当老婆,为家族生孩子,压榨和利用自己女人的身体和子宫的价值。再看刘一冰,厚黑壮实,脑袋和脖子硬气地扎在牌桌上,象头匪牛。
匪牛,成为匪牛嫂?还要“怀上”?
“怀上”,这个词以前听过很多遍,都与自己无关,但今天,从这个让人厌恶的女人嘴里说出来,居然跟自己有关了。
江彩霞想起了与表姐干完一架的那个晚上,回到刘一冰的住处,疲累不堪地躺到床上。这一天,从早上折腾到晚上,从晚上折腾到深夜,钱包被盗,背包被抢,派出所报案,与表姐撕扯,心力交瘁得浑身的零件都要散架。
刘一冰洗完澡出来,径直躺到床上,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江彩霞推他,出去睡沙发,他却搂得更紧,江彩霞奋力坐起身来,我去睡沙发,他毫不理会,翻身压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脑袋和脖子硬气地撑在床上,江彩霞畏缩了,那股凌厉进攻的匪气,强势侵略的杀气,让她惊恐和害怕!他要得到,必须得到,他喘着粗气,浑身燥热地把她按在床上,她躲避着,挣扎着,放弃了抵抗,又慌又乱地哀求道:“戴套。”他楞了一下,支起上身,从床头柜里窸窣地掏摸出来,厚黑壮实地压到了她的身上。
素白净瓶,从梅花高几上坠下,纹裂四散,尘泥尽染。
事情可以如你所愿,但是不要趁人之危,期望也可以遂你所想,只是不要强人所难。哎,假如不能视若瑰宝,也请温柔相待,如果不能珍惜如玉,也要善意守护。
“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走过的路,想过的事,”好像杨飞在唱,是啊,是他在唱。他有修长结实的手指,他有纤尘不染的音乐,他在山上瀑布的满天星河里,温柔地伸出手来说,对不起啊,回去好好休息吧,他在体育场演唱会的酒店里,一声长吟,弹响了多情的花季,乐音悠悠,余意袅袅。
真的那么喜欢出差吗?像刘一冰说的那样,忙得,连人影子都见不着。也许,更多的,是不想躺到他的那张床上吧。
江彩霞把余光从刘大伯家的牌桌上收回来,望向窗外悠远的蓝天白云,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归去来兮,仍是少年。
刘文辉的电话,是前天接到的,简单又直接:“来吧,来北京一起工作吧。”江彩霞问:“黎总啥意见?”刘文辉说:“黎总没意见,他说只要你不嫌弃德宇物流的工资待遇比易达网低,那就热烈欢迎。”
江彩霞的心,乱了。
她的心,早就乱了。时隔半年,再去北京,她才发现,那仍然是一个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城市,脚步冲冲,心跳咚咚,奋勇向前昂扬向上。每个人心中,都热切向往着这样一个地方,它与你融为一体,它是你心中所想,它吸引着你呼唤着你,你知道,你的脚步,将直奔那里。
江彩霞魂不守舍地坐在办公室里,计划着怎样跟潘小姐辞职,神思恍惚地与刘家人打牌,屡屡出错。离开是容易的,问题是,怎样离开?
跟他实话实说?他会不会胡搅蛮缠,跟他好说好散,他会不会要死要活?江彩霞看着牌桌上的那头硬黑匪牛,心生恐惧,思来想去,决定去找潘小姐问计。
江彩霞写:“怎样与男朋友分手?”
潘小姐写:“转身就走。”
江彩霞瞪大眼晴:“啊?这么简单?”
潘小姐耸耸肩膀:“哦,难道要象港剧一样,演个几十集吗?”
江彩霞哈哈大笑,一扫紧张恐惧,兼且恍然大悟,果真转身就走,不辞而别不告而行。她拿走了自己的衣物,留下相机,买了一张机票,直奔北京。在深圳机场,她把早已写好的分手信,投到邮筒里,相信两天之后,刘一冰就会收到这封信。至于他会怎么想怎么做,要不要上演一出几十集的港剧,江彩霞心想,那是他的事情,已经与已无关了。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飞行啊。”江彩霞看着飞机从深圳机场腾空而起,仿佛肋下展出双翅,翱翔九天,穿越云层,飞跃天际。太阳万丈金光,照耀得蓝天通透碧澄,云朵洁白酥软,飘浮堆积空中,心胸眼界无边无际地豁达开阔。江彩霞舒眉展眼地心想,将来自己有钱了,一定要让父母和哥哥也坐一趟飞机。
刘一冰收到了江彩霞写来的分手信,信很短很短,他却读得很长很长:“亲爱的刘一冰你好,我们分手吧。我已离开深圳,去了新的城市。感谢与你一起走过的日子,祝福你找到更好的爱人。”沉默,是爆发前的压抑,压抑,是愤怒的前戏,热血冲上太阳穴,突突狂跳,刘一冰疯狂地打开所有的衣柜鞋柜橱柜和储物柜,没了,她的东西都没了!再找,地毯式搜索,在书桌最里层,竟然看到了江彩霞百密一疏中,落下的电话记录本。
刘一冰扯开那个绿皮电话记录小本,疯子一般,挨个给本子上的每个人打电话:“你是江彩霞的表姐吗?我是她男朋友啊。她最困难的时候,是我帮的她,是我把她从马路上捡回来的,没有我,她能有今天吗?你知道她跑哪去了吗,他妈的,贱货,不要脸,不光跟我睡,也跟别的男人睡,忘恩负义,水性扬花,白眼狼!”表姐大快人心,拍手高赞:“对,她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要脸,你早就该把她甩了!”表姐高兴之余,主动帮刘一冰翻案,根本不管它谁甩谁。
冯小强耳朵里听着刘一冰的狂轰滥炸,心里万般难受,还没来得及替江彩霞洗刷辩白,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呆立半响,怎么也无法把“忘恩负义和白眼狼”的评语与亲爱的小霞挂钩,倒是“睡、水性扬花”五字,让冯小强在亮马河边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多少消化掉了这一口郁结在心中的闷骚气。
江父没给刘一冰完整表达的机会,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不管。”挂断电话,江母忧心忡忡:“他会不会去骚扰小霞呀?名声传出去,不好听啊,将来啷个嫁得出去嘛!哎,这个女娃子,一天到晚净给家里惹祸。”江父沉着脸:“一根田坎三截烂,谁不走点冤枉路?年轻人摔点跟头,不是坏事。”
黎光强和刘文辉正好在一起,听完刘一冰的电话,两人笑得肚子疼。刘文辉的劝慰很有特色:“兄弟,咱们都姓刘,当哥哥的说点知心话给你听。这男人啊,千万不能跟女人打架,打赢了,不光彩,打输了,没本事。”
黎光强很是听不下去,补刀道:“兄弟,女人可以占男人便宜,但咱们男人不能占女人便宜,更不能占了便宜还到处卖乖,又睡又说,就不是个爷们!”
刘一冰气竭,跑到蛇口,把江彩霞的绿皮电话小本,痛恨地扔进了南山的南海里。
江彩霞在北京的第一单业务,来自一个她没想到的人。这个人打个车,跑到西直河德宇物流,径直坐到她面前,屈起两根手指敲桌,“咚咚,咚咚咚。”
江彩霞又惊又喜:“隋波!”
隋波上下斜瞅江彩霞,咂嘴加摇头:“啧啧啧,满世界打电话找人?我还以为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放浪形骸颠倒众生了,谁知还是那个江家湾村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又土又丑。”
江彩霞脸一红:“不好意思啊,某些人的电话骚扰你了。”
隋波抖腿:“挺好玩的,好久没听绯闻了,权当免费娱乐,大型真人秀。”
两人嘎嘎地乐,江彩霞觉得,隋波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本事,谈笑间,尴尬灰飞烟灭。
江彩霞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隋波不答,环顾办公室:“不错呀,你们这儿,大门大院的,还有这么多大货车。“
江彩霞热切地站起身来:“走,我带你去看看。”两人在办公区里溜一圈,又跑到院里好奇地围观大货车,然后来到大仓库,江彩霞戴上白手套,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往货物顶端一摸,摊开手掌:“你看,这手套,多干净呀。”
隋波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彩霞:“我帮你介绍个送家具的活儿吧。”
江彩霞喜笑颜开:“好呀,什么时候?”
隋波头一抬:“今儿晚上,西坝河水煮鱼,我叫上家具厂管事那哥们儿。”
江彩霞看表:“现在?临时叫,人家能去吗?”
隋波两眼一瞪:“我招呼,他敢不去,我打断他的狗腿。”
江彩霞笑拍隋波肩膀:“兄弟,下次你叫我,可得早点叫,我也怕你打断我的狗腿。”
吃完西坝河的水煮鱼,江彩霞抢着买单,隋波拦住了:“穷兮兮的,光棍一个,着啥急呢,以后挣钱了,再请我。”
江彩霞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能量守衡,男人给你的伤,会有别的男人疗愈你。
隋波介绍的这单业务,很简单,帮家具厂在北京城里送家具。但这家具,可不是普通的家具,一张老板用的大板台,就要五万块!这也不是一家普通的工厂,十多年后,人家在东方明珠塔旁做了巨幅写字楼的品牌灯光秀,闪耀得黄浦江和外滩熠熠生辉。
有隋波的信用担保,江彩霞又找了黎光强和刘文辉保驾护航,做文案,测算报价,提供方案,足足跑了两个多月,才签下了这份合同。
江彩霞拿着人生中的第一份商业合同,兴高采烈跑去找冯小强吃饭庆祝。冯小强把合同副本从头翻到尾:“这么厚,值很多钱吧?”江彩霞把合同正本从尾翻到头:“嗯,可值钱啦!”冯小强小心翼翼地把合同放在桌上:“那你可要保管好了。”江彩霞把两本合同抱在怀里:“哪能自己管,得回公司交给财务。”冯小强乐:“瞧你那宝贝样儿。”江彩霞仰头,眼泪汪汪地笑:“是的,我亲自跑去拿的,第一个就跑来告诉你。”
冯小强感动极了,亲爱的小霞,哪有忘恩负义和水性扬花。
刘文辉拿到合同,召集营销部全体人员开会,得意洋洋地在他那张最贵的北京地图上,郑重其事地贴上了一面小红旗。
两个月后,江彩霞拿了销售提成,请三姐妹和马青山在公司食堂吃饭。江彩霞举杯感谢,萧萍表态:“放心吧,你这个项目的客服,我保证给你服务好。”林玉凤也把桌子一拍:“姐们儿,钱,我保证给你算好。”马青山拍胸脯:“彩霞姐,现场我盯着。”王海燕嗑着瓜子,吐出一粒瓜子皮,晃晃悠悠地说道:“早着呢,咱们公司的服务,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慢慢来吧。”江彩霞一楞:“青山,你可要多费心啊。”马青山挺挺身子:“彩霞姐,你那么信任我,专门找黎总指派我做现场主管,我肯定好好干。”
趁着元旦促销,也为了方便联系业务,江彩霞特地跑去朝阳门蓝岛中复电讯买了一部摩托罗拉的手机。刚用几天,喜庆劲儿还没过,就接到了马青山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彩霞姐,坏事了,客户要退货!”
江彩霞赶紧跑去找刘文辉,两人气喘吁吁跑到国贸写字楼,马青山简单说了经过:装卸工人干活急躁,不小心磨花了大班台的桌面,客户拒收。江彩霞一听,汗都下来了:“大班台?五万块呐!你咋不好好看着。”马青山一脸无奈:“我有啥办法,最近公司特别忙,没人,全在外头找的人。”江彩霞抹汗:“老大,咋办呀?”刘文辉抬脚往里走:“别着急,先看货,再跟客户好好商量下。”
那天天气特别不好,飘着零零碎碎的小雨雪花,又冷又湿,江彩霞心里着急,脚下虚滑,一屁墩摔在地上,刘文辉和马青山赶紧把她扯起来架住站稳,刘文辉急问:“没摔着吧?”马青山帮她拍白色羽绒服:“没事,货坏了,她怕见客户。”
客户递过来一张名片:德国某制药企业北京办行政客服主管,金芳。刘文辉与她寒暄交流,江彩霞就站在一旁仔细打量:二十多岁,眼大肤黑,身材瘦削,米色西服套装,米色细高跟鞋,时髦精致地站在国贸写字楼的华丽办公室里。江彩霞顿觉自惭形秽,人家是天上的仙女,自己是村里的泥姑。身上这件白色羽绒服,洗了又洗,已经变灰变旧,牛仔裤厚底鞋,十足就是个乡巴佬,怪不得隋波说,根本就是那个村里来的土丫头。
金芳领着三人往里走,围在一张大班台前:“就这儿,磨花了,不能用了。”刘文辉龇牙:“嗯,两条小纹路,要不,让维修工人给您专业的护理保养,保证跟新的一模一样。”金芳摇头:“这个不是车,这是老板天天要用的大班台。”马青山都快哭了:“姐,退回去就得赔,这大班台,好几万!我们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工资,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呀!”金芳不为所动:“那是你们的问题,反正我们不收,拉回去吧。“江彩霞刚想开口,她已转身出门,留个冷冷的背影给三人。
三人呆立在办公室里,你瞧我,我瞧你,进退不得。刘文辉看着大班台沉思,马青山用手指摩挲着桌面,嘴里轻声嘟噜:“就这么两条小花纹,看都看不出来,非要退回去,什么狗屁玩意儿。”刘文辉低声喝止:“少说两句。”马青山闭嘴,郁闷地抱着脑袋蹲下身去。刘文辉抬起头来,示意江彩霞再去隔壁找金芳。
江彩霞颠颠的跑过去,赔着笑脸求道:“金小姐,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您看我们装卸工人也不容易,要不大班台留在这里,让装卸工人赔你们一些损失行吗?权当您帮我们了。”
“你们不容易,我容易吗?我帮你,谁来帮我呢?”金芳冷脸冷眼地看着江彩霞:“你跟我差不多大吧,你也知道,在北京城里找份好工作容易吗?不容易吧,而且这是一家外企,管理非常严格,如果我收了,老板看到,我的工作就没了。”
江彩霞吃惊,吁口气,不死心继续游说:“不会吧,纹路很小的,根本就看不出来。”
金芳认真地看着江彩霞:“会的,德国人特别较真。对不起,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帮不了你们,拉回去吧。”
江彩霞还想纠缠着再说点什么,金芳已经转身离开,坐到自己的工位上,像尊石头雕塑一般,冷冰冰地不再搭理任何人。
三个人垂头丧气回了公司,一番商量,找家具厂重新换了一张崭新的大班台,江彩霞亲自带人送了过去,金芳仔细检查,确认毫无丁点儿瑕疵,方才点头收货。江彩霞放下心来,拿着签收单恭维道:“金小姐您的签字,写得真漂亮。”金芳淡淡说道:“谢谢,我练过毛笔。”江彩霞继续研究那签名:“练的是肥肥胖胖的颜体吧,我以为你会练瘦瘦仙仙的柳体呢。”一抬头,金芳早已坐回工位埋头工作,江彩霞心下讪讪:“嘿,这人,总是冷冷的,像冰块似的,为啥就热不起来呢?”
这一单,跟家具厂好说歹说,赔了一万块,马青山现场管控不力,处罚五百,黎光强总经理管理培训不到位,处罚一千。江彩霞无责,可她的销售提成,自然也就泡了鸡汤。
江彩霞对那个冷脸冷眼的金芳,记忆深刻,恨得牙痒,好不容易开个局,第一单,就干砸了!好不容易做个大业务,还赔上一鼻子。在深圳卖药卖得痛苦不堪,来北京,又被这药企的金芳折腾一番,看起来,自己这辈子,跟这“药”啊,有仇。
2002年的春节来了,江彩霞没有回家,她主动向公司申请了春节值班,一来可以挣点加班费,二来还能省下路费钱。冯小强想陪她在北京过年,被她撵走了,她知道,冯氏家族盼着他回去全家团聚,还要给他说媒成亲和结婚生子甚至传宗接代。
大年三十晚上,江彩霞一个人跑到城里,从东单、王府井走到了天安门广场。一路上,写字楼商场繁华林立,玉兰花灯照得长安街花团锦簇,红墙高耸,广场广阔,人不多,车也少,可她并不觉得孤单寂寞,天气很冷,冻得手指和鼻头生疼,但她一路走得热气腾腾,心里明亮暖和。
初五值班的时候,北京城里到处响着吉祥欢乐的鞭炮声,破五,意味着过完年了,大家可以开始正常工作和生活。江彩霞坐在西直河德宇物流营销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和北京地图,去年一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从长城到长江,从长江到南海,自己像河流一样,哗哗地东奔西跑,流浪中国,两手空空,没有攒下一分钱!今年,哪里也不去,好好努力,多插上几面小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