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公司又招了一批新人进来,各岗位都有,营销部也分来几个,满满当当地挤在办公室里,热火朝天地打电话跑业务。刘文辉瞧着甚为满意,总算组建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得力队伍,有了井冈山根据地,就能往外开打。大将王海燕,小将江彩霞,两者已经隐隐形成了竞争态势,今年从这批新来的人中再培养一两个,就有信心超越“珠三角”和“长三角”。
刘文辉在办公室里转悠,拍拍某个气馁小伙子的肩膀,给他加加油,又喊住一个兴高采烈的小伙儿说,给我打住,不要再搞这些小客户,活儿不大,事儿特多,忙得运营部人仰马翻和怨气冲天的。销售们嘎嘎地笑,小伙儿满脸红窘。刘文辉手一指,大家要向王海燕学习,人家全是大客户,王海燕高昂着鸡冠头,满面春风。刘文辉又把手一伸,大家还要向江彩霞学习,你看,他从江彩霞桌上拿起一个物件,那是一张翻看频率极高的北京地图,因为经常使用,用得长安街和二环的几条主折叠线破旧不堪,被主人用透明胶带从地图背后粘贴着,北边有水渍,南边有油污,皱巴巴的挺精神。
刘文辉把地图一展:”你们都看看人家江彩霞,背熟中国地图,踏破北京地图。”
有人笑喷,有人立志,有人不安,江彩霞尴尬道:“我明儿换个新的。”
刘文辉把地图一收:“留着,将来做大做强上市了,放到公司博物馆里陈列展览。”
江彩霞没想到这物件居然有那么大的价值,手一指:“那你的地图,是不是也要放进去?”刘文辉点头:“是的,人家海尔公司的博物馆,就保存着当年砸冰箱的那把铁锤。”
江彩霞激动了,仿佛遥想当年,金戈铁马纵横沙场:“刘经理,客户让去签合同。”
刘文辉从桌上抓起车钥匙:“走,马上去。“
这是一辆白色小奥拓,刘家父母给买的代步车,方便儿子每周末开车回天津团聚。此车上了京牌,养成了京脾气,回津次数不多,倒是经常在北京城里转悠。那年头,能买上车的富人不多,刘文辉的私家小车停在德宇物流院内,很是扎眼。江彩霞看着刘文辉熟练地挂档上路,心生艳羡:要是自己也能开上车,在长安街上溜达一圈儿,那该多好啊。她在三里屯看过女司机,戴着贝雷帽,穿着皮夹克和长皮靴,涂着鲜艳的口红和指甲,英姿飒爽地从红色小轿车里钻出来,羡慕得人口水直流!羡慕归羡慕,江彩霞知道,自己离那个距离,就像地球跟月球一样遥远。倒是国贸冷美人金芳的那一套高档米色西装,奋斗奋斗,可以实现。
两人站在亦庄荣庆东街,刘文辉指着白色厂房上鲜艳的红色花体英文,又惊又喜:“它,你怎么搞定的?”
江彩霞嘻嘻一笑:“萧萍跟我说的,经常有上海过来的送货,趟趟我都来。”
哦呀,事情原来如此简单,只是自己想复杂了而已。刘文辉懊悔得直拍脑袋,转而又高兴起来,不管谁拿下,终归自己的地图,又将插上一面小红旗。
四月下旬,江彩霞在饮料厂盯了三天现场装车,热得额头冒痘,累到脚底起泡。这是最后一天,如果装不完,这一批运往外地赶着五一促销的饮料就会迟到。如果迟到,误了销期,还得赔偿违约金,更对不起采购负责人许经理对自己的信任,而且,天气预报还说晚上有雨。
江彩霞急得团团转,马青山放下手里的货物,从车厢里直起腰来:“急有啥用啊,去找黎总,他管这事儿。”
下午两点多钟,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黎光强戴着红色安全帽,嘴里含着哨子,挥舞着白手套,跑来跑去的指挥着两辆大型吊车。一件巨大的机器设备挂在长长的吊车臂上,慢慢从三楼窗户探出头来,摇摇晃晃的往下降落。因为吊装,三楼厂房的玻璃窗和部分墙体被拆得支离破碎,现场一片混乱狼籍。一大堆工人和闲人围在远处,仰脖注视着机器设备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太阳很烈,风速也大,其中一辆吊车速度稍快,巨大的机器设备在半空中一个倾斜,黎光强“哔”一声,猛烈吹哨示警!众人“哦”一声头往后仰,不说惊心动魄,看着也是惊险万分。
好不容易设备落地,众人吁出一口长气,哗哗地热烈鼓掌,一位老师傅伸出大拇哥夸赞:“不得了,了不得,这种拆卸吊装的活儿,难度极高,风险太大,可不是谁都能干,也就小黎有这水平,高,实在是高。”
黎光强摘下安全帽,宽额头和方脸颊汪汪地冒着油汗,两手叉腰,笑着对众人感慨道:“各位见笑了,这机器设备,当年可是咱们厂子用美金从国外买回来的,花了大价钱!那时候我和老外工程师一起把它吊装上去,费了老鼻子劲儿。今儿我又把它给拆下来,这家伙,可真没少折腾我。哎呀,北京这地儿啊,变化实在是太快了,十几年前,就这地方,东三环光华路,还能逮着野兔子!还有那大白窑,全是一片乱哄哄的破烂厂子,大烟囱,天天冒白烟。嘿,现在,全变了,变成了国贸中心、CBD中央商务区!工厂统统挪地儿,拆迁到城外郊区去了。您说这变化大不大?”
众人哄笑,老师傅接着说道:“可不是嘛,就说东三环这厂子,当年可是咱们一手一脚建起来的,现在,拆了,挪到东五环外面去。今儿拆的这些大家伙,也是咱们当年弄进来的,今儿咱们又得给弄出去。还有这小黎,原来是我们这儿厂子里最年轻最优秀的车间调度,嘿,人家辞职不干了,跑到物流公司挣大钱去了。”
黎光强一拱手:“师傅您过奖,我那是家里吃饭的人太多,谁让我是老大呢,我不出来挣吃喝,让弟弟妹妹们出来,这说不通啊,再说我爱人在咱们厂里,还得请各位师傅多多关照。” 跟老师傅客套完,黎光强转头问江彩霞:“怎么着?跑这里来,找我有事儿?”江彩霞把事情一说,黎光强手一挥:“你先回去盯着,这边完事我就带人过去。”
江彩霞这一盯,直盯到下午七多点钟,黎光强才带着刘文辉和其它几个人来到现场。天已经黑了下来,货物山一般堆在厂院里,几阵风一刮,竟有点要提前飘雨的意思,急得江彩霞快掉眼泪。黎光强一拍她肩膀:“嘿,有啥好急的,没叉车,从公司调,没人,咱们自己上。”
饮料厂负责此事的采购部许经理,多年来,历练得职场上万事波澜不惊,见到今天这个情况,急得跑到现场,先看货再看天,满脸杀气。江彩霞拉着黎光强和刘文辉壮胆,三人合力挡住许经理的满天剑气,一通猛拍胸脯外加保证承诺,才把急红眼的许经理劝退。
黎光强让人把所有车灯开得雪亮,包括刘文辉的白色小奥拓,齐齐照在大货车上。黎光强爬上金杯车顶,满脸血红,挥舞着双手吼叫道:“兄弟们,一个字,干!啥也别说了,干完喝酒!你,他妈的,叉车开得太慢了,你来装,我来开。”
叉车被黎光强开得像赛车一般嗷嗷直叫,疲惫不堪的众人重新振作忙活起来,马青山接过江彩霞手里的货物,满脸崇拜道:“知道不,听说黎总参加过三五汽车拉力赛呢。”
天气越发阴沉,零星雨点开始飘散起来,黎光强从叉车上跳下来,三步两步窜上货车,大吼一声:“兄弟们,快,加快速度!”眼花缭乱之中,江彩霞觉得,黎光强的催促带动,就像快马加鞭,现场已经不是装货码货,简直就是在抢货救货。
最后一箱货装完,黎光强和刘文辉从车上跳下来,刚走了几步,一个撑着后腰,一个扶着大腿,两人直接坐到了地上。江彩霞急忙跑过去:“没事吧,没事吧?”黎光强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干急了点。“刘文辉接话道:“不光干急了,也干饿了,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黎光强摆手:“吃饭那是小事,你看咱们运气多好呀,老天爷也照顾咱们,一箱货没淋着,全上了车,一点没耽误客户的事。”
马青山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把两瓶水递给黎光强和刘文辉,陪坐到两人身边。黎光强喝了几口水,缓过劲儿来,扶着马青山的肩膀站起来,手一挥:“走,兄弟们,喝酒。”
雨点洒落下来,江彩霞泪眼婆娑的望出去,黎光强、刘文辉、马青山、司机、装卸工人,一群大老爷们儿摇摇晃晃的上车,嘻嘻哈哈开着,轰隆隆驶出了亦庄荣京东街饮料厂的工厂大门。
这一年,江彩霞跟着刘文辉四处征战,给北京地图插上了好几面小红旗。到了下半年,算算手里的存款,已有七千,加上原来给妈的三千,足足一万!
一万,这是江彩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数字,凭借自己的力量,赤手空拳地,居然成为了万元户!从小到大,家里买种粮猪崽、交学费制衣服、办红白诸事,听到的都是捉襟见肘和东借西凑。每到月底,父亲就会拿个小本,与母亲在灯下算帐:这个月收了多少,支了多少,省了多少,省的这点子钱,正好还上借的那点子钱。父亲经常拍着裤腰带感慨:“裤腰带呀裤腰带,三十岁前,从来没有吃饱过,所以把你勒紧点。五十岁了,饭能吃饱,手里却没有富余钱。为了攒点余粮当地主,还得继续把你勒紧点。”
彩霞年幼的时候,尚未知晓人间疾苦和银子份量,用手摸摸那布做的裤腰带,只觉父亲说得单口相声一般好笑。长大成年问她妈,父亲为啥不用皮带?皮带多方便呀,一拉一扣,既不用洗,也不会像布做的裤腰带一样经常打结。她妈说,奶奶一针一线做的,你爸舍不得。
手里有了钱,江彩霞就琢磨着买点啥?国庆节放假,约了冯小强直奔西单,两人在各大商场里逛来逛去,在冯小强的指导和撺掇下,江彩霞兴冲冲地给她爸买了一条金利来的皮带,给她哥买了一块明晃晃的手表,又给她妈买了一对金灿灿的金耳环。江母眼馋耳环,长达数年,每次从镇上回来,总是舔嘴咂舌:“哎呀,豆花馆胡老板婆娘那对金耳环,不得了,重哦,扯起耳朵好长。”
两人逛得肚饿,江彩霞要请冯小强吃大餐,他欣然笑纳,说吃什么都行。挑来挑去,两人坐在了江彩霞说从来没有吃过的日本料理店里。这一餐日料吃下来,两人都后悔不迭,既没吃饱,又没吃好,而且贼贵,搞得两人回到金山城川餐馆,炒了一盘泡椒牛肉和干煸四季豆重新再吃。
冯叔晃过来,把泡得浓黑醇香的老荫茶杯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看着两个年青人,开口说道:“小江,小强要结婚了哦!”
“吧嗒”一声,江彩霞夹在筷子上的两根干煸四季豆掉在了桌上。
冯叔瞧在眼里,很是高兴:“小强谈的那个女娃儿,漂亮,过几天就来北京。”
江彩霞用筷子从桌上捡起那两根干煸四季豆,放进嘴里:“哦,好晒。”
冯叔圆着脑袋继续闲聊:“你哥呢,结婚了没有?”
江彩霞埋头吃饭:“没有。”
冯叔假惺惺地关怀:“哎呀,你哥年龄不小了,抓紧点,再不结就不好结了。农村里结婚都早,象你哥这岁数,你爸妈都该抱上孙子了。”
江彩霞咬嘴唇:“嗯。”
冯小强岔开话题:“叔,小霞去西单给她爸妈和哥哥买了皮带手表,你看看?”
冯叔瞄一眼放在餐桌上的礼物盒子,嘻嘻玩笑道:“有没有给你买点?”
冯小强听得直摆脑壳:“人家给爸妈买的,关我啥子事嘛。”
冯叔不理他侄子,笑咪咪地喝两口老荫浓茶,继续问江彩霞:“你呢,工作怎么样?挣钱多不多?”
江彩霞勉强笑一笑:“跑销售,辛苦得很。”
冯叔仔细观察:“可不,人都晒黑跑瘦了,哎哟,你一个女娃儿,不要搞得这样辛苦。哦,对了,小江有男朋友了吗?哎呀不对,你哥没对象没结婚,你这个当妹妹的肯定不能先结。”
冯小强抬头,拿筷子驱赶他叔:“走走走,到外头去耍,管得宽,净乱说。结婚,结啥子婚?我看你是脑壳昏。”
冯叔狐狸般咪咪一笑:“快了,你娃儿照这个进度,年底肯定结婚。”
冯小强高高举起筷子作势欲打,冯叔哈哈一笑,端起茶杯,施施然踱到大槐树下跟那一帮厨师高谈阔论,吹牛聊天去了。
江彩霞坐在回西直河的公交车上,怀里抱着给父母哥哥买的皮带、手表和金耳环。公交车一路上颠来倒去,江彩霞的心也跟着颠来倒去。
自己深爱的男人,跟别人结婚了,深爱自己的男人,也要跟别人结婚了。江彩霞抱着那些热乎乎的礼物,突然笑起来,笑得宽肩膀直抖。笑完之后,她又觉得鼻头一酸,百转千回的,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哎,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结婚多好。不结婚,大家就可以在一起像好朋友一般地继续交往,不结婚,就有无限的空间时间让彼此怀念和念想。但是,人不能不结婚,在江家湾村里,就连脑子有毛病的、腿脚不利索的,都是有家有室,更何况像冯小强这样,人长得不错,家庭条件也好,自己又有手艺的冯家独苗。
但是,人长大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吗?
答案很确定,人长大的目的,肯定不只是为了结婚,但结婚,是人长大的一个里程碑。一辈子长长的脚印里,总不能一个人踽踽前行。问题是,他们都婚了,自己要婚吗?啊不不不,一想到刘一冰,她连找个男人谈恋爱的想法都没了。倒是杨飞,当时还真的想过两个人的未来和婚姻,只是斯人已去与已无关。冯小强说,家里父母催得紧,介绍了好几个不谈不行。江彩霞心想,我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轻叹一口气,从车窗望出去,越往北京城外走,就越空旷荒凉,满眼的树木、民居和庄稼地。北方很干,不像南方丰润得到处是水田、河流和果树。北方很平,不像南方起伏,丘陵山坡一湾又一湾。在北方,只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像江家湾,有父母哥哥和漫山遍野的红柑黄橘。
“我,为什么要离乡背井来北京呢?”
江彩霞对自己来北京的意义和目的,第一次产生了困惑、不安、怀疑和质询。是要做个旅人,欣赏北京的大美风光?还是像在深圳一样逛一圈,做个路人?是要成为像刘文辉一样的奋斗者,还是成为像黎光强一样的领导人?是像隋波一样随波起伏,还是像陈青松一样傲然屹立?她托着下巴仔细想,仔细想,哦,想起来了,上面那些都不是。自己来北京,是来挣钱的,要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挣到三万块钱。
三万块,江彩霞抱着怀里的皮带、手表和金耳环,犹如十八世纪的海盗和武士,眼神犀利,浑身充满了勇猛的力量和胆气。
晚上,江彩霞避开女生宿舍,跑到空无一人的营销部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妈,这两年,家里攒了多少钱?”
她妈一口就说了出来:“你爸的工资加上你哥的收入,妈从牙缝里省出来,攒了五千。”
一万五!江彩霞对她妈说:“买房,借钱也要买。”
江母吓一跳:“不行不行,好不容易手头有点存款,心里刚踏实,又要勒紧裤腰带呀?”
江父踌躇:“嗯,一万五,确实少了点,要不再攒攒,攒够三万再说?”
江彩霞急了:“攒够三万,哥都多大岁数了?”
电话那头不吭声了,江彩霞桌子一拍:“啥也别说了,买,借钱也买。”
她哥问她:“这点子钱,是把老房子推了重新起楼呢,还是买现成的?”
江彩霞想了想:“村里的老房子留着,到镇上去买房,镇上的房子值钱。”镇上的房子肯定比村里值钱,但在她心里,真正舍不得推的,是那三间泥墙老屋和院子里的那棵黄桷树。
她哥吓一大跳:“镇上?镇上的新房子,怎么也得四五万,卖了我这一百多斤也买不起啊。”
江彩霞出主意:“二手也行啊,有没有着急卖二手房的?你去镇上打听打听。”
江家父母对于买房,并不怎样上心,在他们心里,这房能买成最好,买不成也无所谓,谁让自家钱少呢。但江彩华很听他妹的话,跑去镇上到处打听,果真有个着急卖二手房的,一家子在市里买了新房子,着急用钱,就想把镇上这六十多平的房子卖掉,最低三万块,必须现金,一次性付清。
江彩华打了退堂鼓,江家父母也说算了算了,不着急,等等再说。
江彩霞犯了倔脾气,买,必须买,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就冲着冯叔那圆脑袋圆肚子的可恶可恨,就必须买。而且哥哥都快三十岁了,人人都能等,哥哥不能等。
江彩华挠头:“小霞,差的一万五,咋办呢?”
“借!爸妈,哥,你们能借多少?”
她妈说,能借的,只有你姨,两千块钱,还是借得到的。她爸说,找找学校里的同事,凑个两千块应该可以。她哥也说,借个两千块没问题。
江彩霞一算,六千,还差九千!一咬牙,她对家里说:“爸妈,哥,余下九千,我来借,但我有两个条件。”江彩霞发现,自己从江家湾镇供销社砸掉铁饭碗出来之后,北京深圳跑了这几年,可真没白跑,居然都敢开口跟家里提条件了。
“啥条件?”她妈战战兢兢地问道。
“第一,房本写父母的名字,第二,谁借的钱,谁还。”
她哥说:“不行!”
江彩霞急了:“为什么不行?”
她哥说:“第一个条件行,第二个条件不行,一家人借的钱,一家人一起还!”
江彩霞的眼泪,“哗”就流了下来,她不想勒紧父母的裤腰带,她哥也不想勒紧她的裤腰带。想都不用多想,她就跑去找了黎光强、刘文辉和冯小强,说要买房,跟每人借了两千块,又去找了萧萍、林玉凤和马青山,每人借了一千元。刷刷刷,江彩霞龙飞凤舞,写出去六张借条,换回来九千块现大洋!
第一次用自己的个人信用做担保,借到这么多钱,江彩霞的双手直哆嗦,腿肚子也抽筋打转,但她心里暖流涌动,仿佛一套镇上的商品房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哥哥娶上了新嫂子,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江彩霞跑到邮局,把钱汇给了她妈。她妈特意收拾打扮一新,过年似的,让江彩华用自行车托着她,风风光光地去邮局取钱。邮局办事的人凑趣:“江师母,九千块,发横财了哟。”江母满脸生辉地笑:“发啥子横财哟,我家闺女借的,借回来到镇上买房。”邮局那人眼睛都亮了:“镇上买房呀,江师母,我跟你说,我们老家有个远房表妹,高中刚毕业,人也长得漂亮,我介绍给你儿子认识哈。”
果然房子就是硬道理,江母笑得,嘴都合不拢。
江彩华问她妹:“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再买?”
江彩霞说:“不用看,镇上那些楼我都知道,挺好的,买了就行。再说住的人是你们,你们说好就行。”
江彩华眼窝子热热的,就说卖房子那家人挺好,房子也好,八成新,基本不用装修,笨重家具也不带走,都留给咱们,只要简单收拾收拾就能入住。
江彩霞高兴坏了:“哇,这么好,能省不少钱呢。”
她哥笑嘻嘻地说:“沾咱爸的光,那家人的孩子,也是爸的学生,考的重庆大学,工作分配得挺好,结婚生了孩子,把他父母都接到城里享福去了。”
接到城里,享福?江彩霞眼睛都亮了:“哥,你将来和嫂子也生一个孩子,也考个重庆大学,让咱爸妈也享享福。”
她哥嘿嘿的笑:“我这不灵,还是小霞你学习成绩好。”
江彩霞叹一口气,考大学?就家里当年那点家底子,想都不敢想。不过,先不管这么多了,先把镇上的二手房买了再说。
春节来了,江彩霞和父母哥哥一起,挤在江家湾镇上新买的房子里吃年夜饭。江父下厨熬了浓汤火锅底料,飘得满屋子香气扑鼻,江母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荤素配菜,摆得八仙桌上琳琅满目,江彩华买了白酒红酒和饮料,电视里放着锣鼓喧天的春节联欢晚会,一家子热热闹闹地举杯共庆,欢度春节。
吃完年夜饭,江彩霞跟哥哥下楼放鞭炮,这是每年的传统节目,家里宽松的时候,鞭炮买得多,引得村里的小孩都跑来江老师家里,欢笑嬉闹拍手叫好。日子穷的时候,江彩霞就和哥哥跑去村里别人家,一样的欢笑嬉闹拍手叫好。以前在泥墙老屋的院子里放,今年不同了,要从三楼下去,到楼下去放。一家人放完鞭炮,说说笑笑爬楼梯回家,看见门口贴着的大大“福”字,竟然飞起一角。江彩霞进屋,拿出剪刀胶带,与父亲一起,把福字细心粘贴得齐齐整整。
江彩霞边粘边说:“爸爸你看,好彩头,咱们家的福,又多又大,大得都飞起来喽。”
江父笑得满脸皱纹,拍拍腰间的金利来皮带,伸手揽着女儿的肩膀:“小霞,你可是立了大功劳呀。”
江彩霞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那种幸福,就像满月下的长江涨潮,一波一波地荡漾过来,温柔地溢满心尖,溢得心尖上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与江水,与细沙,与明月和波光粼粼,融为一体抱成一团。不光是幸福,她还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这种自信,就像爬上山坡,穿过那片绿油油的柑橘林,突然出现一座刺破天空的银色塔尖,傲然屹立,向世人宣告,我做得到,我做到了。
除夕之夜,江彩霞兴奋得久久无法入睡,她站在客厅窗前,听着房间里父亲和哥哥均匀的轻微打鼾声,只觉万事如意岁月静好。
从窗户望出去,北边,是镇政府的办公地,南边,是曾经的工作单位供销社,梅梅茶馆也离得不远,东边,远远的水码头和船渡口,成渝铁路绕江而过,西边的丘陵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红柑黄橘掩映着法国教堂和自己的初中母校。探出头去,楼下,一棵黄桷树茂密地站在街角,枝干古朴遒劲,树叶墨绿黝黑,胡家豆花馆就在旁边。人多的时候,胡老板会在树下摆几张木桌,给客人端上热气腾腾的白嫩豆花、长粳米饭和葱绿香辣的红色油碟。尽管年夜饭吃得很饱,江彩霞仍然咽下一口口水,恨不得明天就去坐在黄桷树下,吃上那一碗心心念念的河水豆花。
呀,无论是自己一个人在长安街上走过的既冷清又热乎的春节,还是一家人在江家湾新房里度过的欢聚和喜庆的春节,甚至自己在江边扔石头砸江的春节,每个春节,都让人向往,也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