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窑,几栋通体深棕和十几栋浑身亮银的大楼,矗立在建国门外大街上。
这是北京的CBD中央商务区,相当于美国的曼哈顿,上海的外滩,是北京城里租金最贵的写字楼。要想知道谁巨富、谁豪横,你根本不用看福布斯财富排行,只要跑去这些大楼的前台水牌一看:行业老大、世界五百强、跨国公司总部,全都扎堆在此。有人开玩笑,说这里才是真正的钱柜。
金芳却把这里叫做“巧克力大厦”,深棕的是黑巧,苦中带涩,亮银的是白巧,甜蜜丝滑。
周一到周五,这里是全北京城最繁忙、最拥挤的地方。每天早上,地铁和公交把无数西装革履精神抖擞的白领们,洪水一般吐出来,输送到各幢写字楼里。晚上,又从各个写字楼,把疲惫不堪神困马乏的白领们吞吸进去,疏散到城市的各个地方,而这里的“各个地方”,主要是指通州。
金芳也在通州租的房子,她把通州叫乡下,把国贸叫城里,每天披星戴月往返“城乡”。
因为肤黑眼大,爱吃巧克力,金芳的同事都叫她“巧克力美人”。美不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各眼出各花。但这肤黑,却让金芳从小到大受了不少歧视:小时候被人叫“炭团”,长大说是“煤非”,总之,金芳恨死那些皮肤白净的高傲女孩。奇怪的是,家里人都长得白,只有她一人皮肤黝黑。当然,这个家里人,不包括母亲。
关于母亲,金芳印象不多,只记得一件事:她到小学来接自己放学,总会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果,剥开一块亮银的铝箔纸,把白色的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那奶与蜜的丝滑软糯,顺着舌尖,混和着唾液,滑到喉咙,淌到心里。金芳意犹未尽地舔抿着嘴唇,咂摸着嘴巴,好象小婴儿般想起了妈妈温暖的乳房和甜香的奶汁。
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来过,金芳只记得,那把糖果里的最后一块,就是一粒黑巧,甜中带苦,苦中有涩。
金芳是陕西人,天津医科大学毕业之后来了北京。金父想让女儿回西安,单位和工作都替她找好了,她不想回去,从高中开始就在外面住读,回去挤在家里不习惯,就连寒暑假,她也是能在学校多呆就多呆,能磨叽就磨叽,尽量少回家,最好不回家。她想过,回西安像父亲一样当个外科医生,天天面对病人和手术,实非自己所愿。
学医,并不是金芳的志向,她喜欢播音朗诵,无数次梦想着自己能成为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或者电视机前的主持人,端庄优雅地用声音讲读着故事、播报着新闻。金父满脸不屑,播音员主持人这种职业,都是靠脸蛋吃青春饭,长不了,只有医生,凭技术越老越吃香。说完,金父袍袖一挥,哼,我看你也不像个主持人。
金芳照镜子,颇为委屈,我长是好不好看漂不漂亮,难道你那一半精子基因不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么?但这话不能讲,讲了也没用,家里没人敢反驳外科医生金主任,哦,对了,金主任现在已经是金副院长了。总之,不光是家里,他的病人也不敢反驳,也许,在金副院长金主任眼里,人人都是他的病人。
按照父亲的意愿,金芳背起行囊老老实实上了医科大学。父亲想让她读个近点的,比如西北或者西南,金芳偏不,她心想,自己没去广州医学院就算对得起金主任了。父亲还想让她学医,她却选择了学药。毕业分配,大多数同学去了医疗机构,金父也想让女儿回老家继承自己的衣钵,金芳根本不听,直接对标了北京的外企。
能有机会在青春叛逆期与亲爱的父权对抗与抗衡,是所有好孩子和坏孩子们共同的好乐趣和坏心眼,如果抗衡失败,我能让你别扭和难受,如果对抗成功,你会知道我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不容小觑。
金芳跑去顺义、望京和朝阳面试,北京的外企圈子,无非就在这几个地方。一圈跑下来,她发现自己对顺义和望京都不喜欢,一个在郊区,另一个老旧拥挤。唯有朝阳,一到大北窑,看到那深棕和亮银色的国贸大厦,以及不苟言笑的德国佬,金芳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金主任也是这般的不苟言笑、满脑门子的严肃认真,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医院,处处拿着大主任的专家派头,让人打心眼里不喜欢和不亲近,但正是这样“冷”和“傲”的环境,却让金芳格外熟悉和自在。
从灰扑扑的大西北,一脚跨进北京的CBD,刚进国贸写字楼的时候,金芳激动又好奇,哦,原来地铁是这个样子的,原来外企长如此模样。为了配得上国贸的金碧辉煌和外企的高级精致,金芳攒了好长时间工资,狠心在最昂贵的国贸商城买了几身最便宜的行头。每次穿着那些黑、白、米、灰的西服套装从地铁或者公交车里挤出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进巧克力大厦的时候,金芳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些装在大桶铁罐里、密密匝匝人群中、被金银铝箔纸包装之后、装模作样的一粒巧克力。
金父不放心,专程从西安跑来北京考察评估,说国贸外企这大环境嘛,挺好,就是通州通勤这小环境,堪忧。两居室的老旧小房住了三个人,挤得满满当当,每天穿个高跟鞋挤公交地铁,你累不累?
金芳学着她老子的样子,一口陕西话,一样的满脸不屑:“不挤,你咋知道啥是寸土寸金,不挤,你咋明白自己多么的身强体壮。”
金父袍袖一挥:“行,你先挤着吧,挤不过了,再哭着鼻子回来找我。”
哭鼻子?金芳很少哭鼻子,她觉得,那是一个人没用的表现。如果哭能解决问题,那还要工作能力和专业技术何用?还上什么学、读什么书、上什么班?哭就好了嘛。所以听到谁哭,金芳一定是抽身就走。不光哭,金芳也不耐烦那些枝枝蔓蔓的纠缠和拉扯,就像大学时期谈恋爱,男生找她谈,她就大大方方地谈,毕业了要分手,那就干脆利落地各奔东西,不像班上其它男生女生,不是谈得死去活来就是牵扯得藕断丝连。这一场恋爱,把她的前男友谈得很困惑,你说咱俩是谈恋爱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商务合作呢?金芳淡然一笑,最好的合作,就是商务合作,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甲乙双方责权利明确。
行政客服主管金芳有两个顶头上司,一个是公司的首席代表德国人汉斯,另一个是负责市场营销的香港人迈克。这两人,一个高胖,一个矮壮,高胖的让牛排啤酒滋养得面色红润,矮壮的被足球和太阳晒得黝黑油亮。虽说这两人外形和爱好是如此的不同,但这两人却有一个共同之外,怕死。
怕死的这两人,跑了,仓惶出逃,扔下一堆糟心事,甩给了金芳。
金芳还没到怕死的年纪,也不像德国人和香港人那样惜命,兼之通州的房租还要月月缴纳,不上班就得回大西北喝西北风。与其回西安向金父讨要一碗西北风,不如在北京像一株腊梅一样冷傲地芬芳。她冲一杯雀巢咖啡,热气腾腾地端着,站在国贸写字楼的玻璃窗前往下俯瞰,以前的长安街,车辆密集犹如糖豆,人潮汹涌宛如河流,而现在,车少了,人跑了,冷冷清清,一片沉寂。
北京城病了,三月初春,一种呼吸道传染病开始在京城悄悄蔓延,伴随着官方资讯的,是各种让人恐慌莫名的小道消息,汉斯当然不信,坐在独立办公间的大班台前,耸耸肩膀,对电话那头的德国总部坚称,中国仍是“最理想的投资沃土和最安全的旅游胜地”。
4月5日,一名国际劳工组织官员因为这种呼吸道疾病在北京去世,汉斯和迈克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价格最贵和时间最近的机票,连夜跑回了德国和香港。临行前匆匆忙忙、郑重其事地指示金芳,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公司业务正常进行,班照上,货照发。
金芳点头,OK。
回过头来一看,她发现,坏了,不光街上冷清,整栋大楼和公司里也冷清得吓人,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躲了,只有自己这不怕死的,天天上班。
天天上班没问题,反正公交地铁也不挤了,只要不怕死,大摇大摆的来就行。但这货照发,可把她折腾得够呛,找了几家熟识的公司,没有一家愿意承揽这笔运输订单。金芳邮件告诉汉斯和迈克,目前北京疫情严重,没有人敢冒险,也没有一家货运企业愿意承运。德国人肩膀一耸皮球一踢,你问问迈克。迈克邮件回得飞快,态度也很坚决,我们的客户是最重要的,无论情况如何糟糕,你必须保证这一批货物如期发出。
金芳愁肠百转地从工位上站起来,在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游荡,游到空荡荡的德国人办公间,看到那张豪华大班台,她突然想起了江彩霞。
江彩霞这两天也愁得不行,金芳愁,是因为疫情期间货物运不出去,江彩霞愁,是因为马青山犯了大事。
疫情起来没多久,冯小强冯叔和几个老乡就租了一辆小面包,准备连更连夜开回老家,临行之前,冯小强问她要不要一起走?江彩霞眉毛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吃惊:“跑?买房子借的九千块,还没还呢。”冯小强叹口气:“那你自己多注意点。”江彩霞问他:“冯叔不是说你准备去年年底结婚,咋不结了?”冯小强拖长声音说:“嗯,再处处呗,互相多了解了解,再说了,你都不急,我急啥呀。”江彩霞开玩笑:“谁说我不着急,我比你还着急呢,等你结了,我就结。”冯小强呵呵一笑:“好吧,那我搞快点,对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要当心。”
江彩霞点头:“两千多公里呢,你多带点吃的,开慢点。”
马青山也跑过来惶恐:“彩霞姐,我们那些内蒙老乡都跑了,跑得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你看我要不要跑?”黎光强桌子一拍:“跑?跑啥,什么空城,我们谁跑了,谁都没跑!都给我好好呆着,班照上,活儿照干。”马青山悄悄地说:“关键是现在也没活儿干呀?”黎光强瞪他一眼:“谣言惑众,没活儿干,也给我好好呆着。”
日子就在疫情的恐慌和混乱中,一天一天地过下去,白天好混,夜晚漫长,德宇物流的男生集体宿舍里,那些好好呆着的家伙们,就有人悄悄组织了牌局,刚开始纯玩,然后来点小彩,慢慢就演变成了聚赌。一赌,就有输赢,输赢大了,就有人闹事和觉得不公平并且大打出手,一出手,就从小架变成了拉架、劝架、群架和群殴。闹到凌晨两三点钟,警察上门,一捋二十几个,脸上挂彩的、胳膊流血的,统统给关进了派出所的班房。
黎光强气得跺脚:“不去不去,先给我关两天再说。”
刘文辉笑:“行,那就关两天再说,嘿嘿,你这办法,跟派出所一样。”
虽说黎光强嘴硬,却是如坐针毡般熬到下午,到底是跟刘文辉一起去派出所把人领了回来。二十几个,乌泱乌泱地挤在派出所四壁溜光的候问室里,看到那群败家子,黎光强气得想骂娘,但一瞅那些整夜未睡、没吃没喝的满脸灰败与热切,又心疼得差点掉泪。
人是接回来了,如何处置却让人头痛,这么大的事情,虽说责不罚众,但如果按公司规章制度,带头聚赌和打架的人,肯定得开除。
仔细一查,带头聚赌的是司机大老王,黎光强气得吐血,一劲儿嚷嚷开除,必须开除!刘文辉心下默然,这大老王可不是别人,正是王海燕的亲哥哥。再一查,带头打架的居然是马青山,据说输了钱,心里不服气,认为大老王伙同其它人耍奸耍诈不公平。赢了钱的牛气哄哄,输了钱的拍腿骂人,桌子一踹,纸牌一撕,两伙人抡圆胳膊开打,这一打,就打进了派出所。
黎光强脸色铁青地在公司经理会上表示,开除,两人一起开除。
王海燕第一个就找上门来,不吵也不闹,态度恭谨温和:“黎总,大老王确实做得不对,错了就是错了,公司该打打,该罚罚,罚多少都行,就是别开除。如果开除他,我也不干了,如果我不干了,可能我这边的部分客户也就不干了。”
黎光强气极:“你威胁我?”
王海燕呜呜地哭将起来:“那你要我咋办呢?我就这一个亲哥,他要因为赌博和打架被公司开除了,这名声传到村里,他还活不活?我爸妈还活不活?”
黎光强用手扣桌面,扣得桌面咚咚响:“你知道在一个公司里,聚众赌博和打架斗殴,这性质有多严重吗?说小点叫败坏风气,说大了,叫涣散军心。”
王海燕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道:“哪家物流公司不赌博不打架?”
黎光强心烦得直挥手:“去去去,回去回去,你给我先回去吧。”
马青山灰不溜底、垂头丧气地来找江彩霞:“彩霞姐,这工作要丢了,我可咋办哪?”
江彩霞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打架的时候,你咋不说这话呢。”
马青山脑袋一拧:“大老王那个龟孙子,他就是个骗子,他那牌是透明的。”
江彩霞拿眼狠狠瞪他:“你那是赌博,知道不。”
马青山抱着脑袋,蹲下身子,不说话了。
江彩霞想了半天,跟马青山说道:“国贸写字楼有一块大班台,让咱们搬运的时候给磨花了,你还记得这事不?”
马青山满脸不解地抬起头来:“记得呀,人家给退回来,咱们还赔了一万块钱呐。”
江彩霞看着马青山说道:“前两天我去国贸了,她们公司有个业务,想送一批药品到连云港,就这疫情,没人敢给她做,你敢接吗?”
马青山踌躇一下,壮着胆子说道:“只要公司不开除我,有啥不敢的。”
江彩霞点头:“那好,你跟大老王去一趟吧。”
马青山跳起来,手一伸:“我跟他?”
江彩霞把马青山的手往下一压:“你不跟他去,跟谁去呀?难道我能跟你去吗?再说了,别人跟你去有用吗?哼,只要你去,后面的事儿,你就甭管了,我会去跟王海燕说,让她再去跟大老王和黎总讲,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马青山傻不楞登地看着胸有成竹的江彩霞说:“好吧,我听你的,”停一会儿,他歪着头说道:“彩霞姐,你这变化够大的,我想起来那年因为暂住证的事情,你去昌平接我,吓得说话都打哆嗦。”
江彩霞嗤一声:“哈,来北京三年多了,再没点长进和变化,不白混了嘛。你也行啊,地皮子踩热了,竟然都敢跟人打群架了。”
马青山嘿嘿一笑,双手抱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江彩霞虚飞一腿踢过去:“滚。”
马青山回了宿舍,江彩霞跑去找刘文辉商量,刘文辉摸着下巴琢磨来琢磨去,长叹一声:“哎,物流这行业,有文化的不来,没文化的蛮干,陈青松陈董事长还说将来公司招人,一律要招大学生呢,他这想法好是好,但要凭他一力之力改变这行业现状,谈何容易呀。”
改变行业现状,招人要招大学生,江彩霞觉得似乎有人挥剑,“嗤”的一声,划破了遥远的夜空,又仿佛一颗圆石扔进湖面,“噗”地一下,打破了一片隐隐约约的平静。她抬起头来,对刘文辉说道:“刘经理,你不就是公司招进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嘛。”
刘文辉笑起来,“对,下次招人,不去雍和宫,咱们上各个大学,校招。”
江彩霞坐着大老王开的货车,和马青山一起,跟金芳在顺义首都机场的保税仓库里交接货物。
大老王很活泛,满身透着油腻的机灵劲儿,一看金芳年轻,就开始见缝插针地套近乎、拉同情和求关注:“领导,我们这一趟可是敢死队呀,比加里森敢死队还敢死队,听说好多高速不让上,省道和国道都给挖断了,一看咱们北京牌的车就给撵回来,这活儿,难干!哎,我们这一趟,可是提着脑袋,既玩命又拼命呀!”大老王拿眼瞥一眼金芳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请领导放心,我们不怕死,我们也不怕苦,别人不敢接的,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金芳静静地听着,既不拿眼表示热切同情,也不用嘴接茬艰难惊险,甚至连个嗯哈啊的回应也无,大老王说完,她冷冷地甩下一句,然后转身就走:“愿干就干,不愿干就不干,这些话你犯不着对我说,对你们公司说就行。”
大老王受了奚落和冷遇,悻悻地对江彩霞抱怨:“我靠,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人家眼里没咱,连句师傅辛苦也不说。”
江彩霞心里腻烦,嘴里却劝道:“嗨,人家外企干活就这样,一是一,二是二,不用说那么多,你把活儿干好就行。”她心想,这大老王,油条一般,又皮又腻又歪又滑,倒是人家马青山,跟着金芳跑前跑后问东问西爬高蹿低,金芳也耐心的一一指点,又从包里掏出铅笔,在满是英文的装箱单上划出圆圈,告诉他一定要让收货方在这里签字盖章。
江彩霞凑过去,指着其中一行问道:“咱们这货物,是不是有温度要求呀?我看货上也有标识。”
金芳看一眼江彩霞,点点头道:“哦,你很细心呀,居然看到了我们的温度标识和说明。其实严格说起来,我们的药品是需要用冷藏箱或者冷藏车来运输的,但国内的运输条件达不到。”
“那,国外呢?”
“国外就是用冷藏箱或者冷藏车运输的呀。”
江彩霞点点头:“我回去跟公司说一下。”
装完车,封好箱签,江彩霞碎碎念的一再叮嘱大老王和马青山:“这批进口药很贵重,一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慢慢开,不要着急,遇到问题不要怕,随时打电话来问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另外千万要记得安全,药要安全的送到,人和车要安全的回来。”
金芳站在旁边,听着她的碎碎念,突然觉得心很安,然后她跟江彩霞说:“我们已经在亦庄建厂,以后就没那么贵了,我们老板说,让更多人用上我们的药,就能治更多人的病。”江彩霞仰慕地看着金芳,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冷了,竟然充满了丝丝温情,于是她邀请道:“忙了一天,我请你吃个晚饭吧。”
金芳本想拒绝,但不知怎么的,又点头同意了:“行,你别请我,我也不请你,咱俩一起AA吧。”
俩人迈开双腿,在机场保税仓库附近走了几条街,一路上东问西问,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湖南菜馆,坐定之后,江彩霞把菜单递给金芳,您来点吧,金芳也不客气,说咱俩一人点一个。结果一点,发现俩人最爱的都是剁椒鱼头和红烧肉,服务员说,这菜慢,得等,俩人齐声说,不急,我们就好这一口,说完,俩人都呵呵地乐起来。
这段时间因为工作缘故,两人来回打交道,都发现对方与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很不一样。江彩霞原以为冷脸冷眼的金芳高不可攀,谁知工作中一接触,发现她极有职业素养,耐心细致,考虑周全,像个小诸葛似的,件件事情办得沉稳妥贴。金芳呢,原以为江彩霞是个急性子毛躁头,不提醒着点就会小毛小病不断,谁知这家伙干起活来,杀伐决断,效率极高,人家还没想好咋办,她已经冲出去把事情都干完了,而且一天到晚乐呵呵的,热情得像个小太阳。
两个人从机场保税仓库装完货出来,几条街一走,几条路一问,再往饭馆一坐菜一点,很快就熟络得轻快亲切起来,一问年龄,俩人都是1978年生的,金芳六月份,巨蟹座,彩霞八月份,狮子座。
两个都属马的人,自然而然的,又多了一份亲近。
金芳说:“按出生月份,我比你大,可论工作经验和社会阅历,你比我成熟老练多了。”
江彩霞大模大样地说:“那当然,我读的中专,你上的大学,我比你的工龄多四年。”
金芳微微一笑,仔细打量坐在她对面卡座上的江彩霞,因为来仓库装货,不像平时去国贸,穿一身拘谨的小西装,而是一身利落清爽的休闲服,撸到胳膊上的天蓝色长袖T恤、白色长裤和球鞋,梳着高高的马尾,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荡漾着笑意,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元气满满的明朗女子。
江彩霞眼中的金芳呢,只要不在国贸办公室里穿一身黑白米灰的西服套装,就没有那种浑身的冰凉冷意,今儿挺好,虽然也是一身米灰,好歹是套便服,后脑勺别个金色的蝴蝶发卡,披着波浪卷,轻松又时髦。以前总觉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天跑上跑下的相处下来,发现人家其实挺好合作的。
她跟服务员要了滚烫的白开水,将摆放在自己面前和金芳面前的餐具逐一进行冲刷清洗,她一边手不停息地操作那些开水碗筷,一边跟金芳絮叨:“你知道吗,只有广东人才用开水烫碗筷,我们重庆人不烫的,北京人也不烫,我刚去深圳那会儿,看他们烫来烫去的,问他们搞什么?一壶不冷不热的白开水有效吗?他们说,心理消毒。”
金芳笑起来,问她广东人是不是特好玩?
江彩霞叽里呱啦的学了几句白话,说广东人和香港人的信条就是拼命工作拼命玩,上班像打仗,下班像打架,比如她曾经的总经理潘小姐就是个拼命三郎,喝酒和做生意比男人都生猛。又因为天气热,吃的东西也多,不像北京,一到晚上就没人了,全跑回家了,可深圳那边呢,夜生活七八点钟才刚刚开始,什么唱歌蹦迪宵夜酒吧,天天搞到凌晨才回家。
金芳很有同感,说她的顶头上司迈克就是香港人,虽然没有潘小姐那样搏命,但是工作起来和吃喝玩乐一样拼命。然后她又问江彩霞:“这么好玩,你为啥要离开深圳呢?”
江彩霞长叹一口气道:“哎,你不知道,深圳的治安特别差,烂仔,飞车党,摩托车党,只要女生背着包,走着走着,就被抢了,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抢哦,我就被抢过,身份证钱包背包,全被抢光了。”她表情夸张,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在中巴车上被抢的经历。
“真的呀?”金芳听得满脸惊吓。
“当然是真的啦,我还去派出所报警了呢。”
哦,金芳拍着胸口:“这么说,北京的治安真好。”
“所以嘛,我就从深圳来北京啰。”江彩霞觉得自己很有语言天赋,学着广东人讲话的模样,挥舞着右手,用港普对金芳说道。
服务员热气腾腾地端上菜来,红的辣椒,绿的香菜,吱吱响的红烧肉和嘟嘟香的剁椒鱼头,江彩霞和金芳一声欢呼,举起筷子,就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开始大快朵颐。
江彩霞用勺子把鱼唇和眼肉剜下来,放到金芳盘子里:“吃吧,这是剁椒鱼头的精华。”
金芳抬头看她,心想她比自己小,怎么感觉她像姐呢。
江彩霞又用勺子盛一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你太瘦了,排骨似的,多吃点,你看你手上的青筋,突突地往外冒。”
金芳楞住了,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果然突突地冒着好几条青筋,以前不觉得,让人一提醒,一阵怜惜和一丝感动涌上了她的心头。
江彩霞浑然不觉,好像一个天生的照顾者一样,一边照顾着金芳,一边照顾着自己,夹菜吃肉一口不拉,间隙还用手往玻璃窗外一指:“快看,夜机。”
几颗闪烁的红点从夜色里远远的飞过来,越飞越近,越飞越低,越飞越大,轰隆隆地从对面屋顶上呼啸着划空而过。江彩霞伸着脖子说:“哎哟,飞这么低,擦着屋顶就过去了。”金芳说:“对呀,千万不能住机场,吵死个人。”
江彩霞点头道:“从小到大,咱们出门,要么是慢吞吞的公交车,要么是吞吞慢的绿皮火车,反正就是个慢,记得我从老家重庆坐火车去深圳打工,坐了三天两晚,下车的时候,腿都直了,膝盖连弯儿都不会打了,惨得要命。”
“是呀,我也一样,从老家西安去天津念书,也是绿皮火车,一路上咣当咣当的响,没完没了的停,好像一辈子都到不了一样。”
“对对对,就是那感觉,好像一辈子都到不了一样。所以去年我从深圳来北京,想着自己每天早出晚归的好辛苦,这辈子怎么着也得坐一回飞机吧,于是咬牙买了一张机票,当我在机场拿到那张票时,这么大一张,长方形的,我把上面印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读了一遍,包括那些看不懂的英文,我都用手摸了一遍,像摸盲文似的。我心想,这一张硬卡片,居然这么值钱,一千多块呢,对我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他奶奶的,整整让我肉疼了大半年。”
金芳被逗得哈哈大笑,指着她说:“哎哟,他奶奶的,你可真行。”
因为自己把一块冰融化了,江彩霞快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金芳笑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江彩霞道:“哎呀,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没想到,居然被自己仰慕的外企女神艳羡了,江彩霞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有机会,将来肯定有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坐越洋飞机去外国呢,毕竟你们是外企,而且你们公司的老板都是老外。”她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哎呀,还是飞机好呀,又快又舒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不管是安检还是候机,到处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不像火车,脏乱差,炒死个人。”
金芳表示赞同:“对,下次回家,我也买张机票开个洋荤,你看我们公司那两个大老板,一个德国人,一个香港人,每次出行,从来都是首选飞机。”
江彩霞拍着自己的屁股调侃道:“瘦臀呀瘦臀,以后咱俩回家,要是次次都能坐飞机就好喽,你就不会那么受罪,也不会嚷嚷着,说是坐得屁股疼。”
金芳再次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摸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排骨胸说:“你是杨贵妃的丰乳肥臀,一匹肥马,我呢,是一匹古道西风瘦马。”
江彩霞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或许是因为非典疫情期间寂寞孤独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金芳身上平和中正的气质吸引了她,也或者是有一段往事需要放下,吃饱喝足的江彩霞开始口无遮拦地推心置腹:“诶,你不知道,我在深圳卖过药,还谈过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特别操蛋,我俩飞手之后,他到处给人打电话,说我这不行那不好,差点没把我搞死。”
“啊,还有这种事情呀?”
“对呀,谈个恋爱而已,我又没嫁给他,分了手,居然到处乱说。”
“他怎样说你的?”
江彩霞满脸通红,扭捏着大致说了事情经过。
金芳听她说完,一改刚才的平和中正,满脸不屑道:“呸,渣男,有本事他跑来找你呀,他敢吗?他不敢,他也就只配躲在家里,叽叽歪歪的到处给人打电话,诽谤和污蔑你。”
“诽谤和污蔑?”
“是啊,他凭什么到处乱说?你欠他的吗,你欠他啥啦?”
“他说我悄悄跑了?”
“悄悄跑了?什么叫悄悄跑了,这种渣男,只能不辞而别,难道还要送上去门去,被他揍一顿吗?”
江彩霞顿觉云开雾散:“对,我在深圳的老板潘小姐也这样说,让我转身就走,”她学着潘小姐的港普说道:“不走,难道要像港剧一样,演个几十集吗?”
金芳听得直乐,嗤鼻一笑道:“哼,就凭他到处乱说,败坏你的名声,他欠你的,多了去了。”
金芳一席话,犹如大水冲堤一般,不光把江彩霞自认为的羞愧、懊恼和悔恨洗涤得清清白白,更是直接平反到大快人心。她突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平生知己,桌子一拍,大喊一声:“服务员,拿酒来,再加两个下酒菜。”
金芳下巴一抬:“喝就喝。”
服务员端上酒菜,江彩霞给金芳和自己倒上一杯燕京啤酒:“你不知道,为了这事,我难受了好长时间,我爸妈知道,我最好的朋友知道,跟我吵架的表姐也知道,简直没脸见人。”
金芳一脸奇怪:“有啥不能见人的?”
“他添油加醋的乱说呀。”
金芳用酒杯去碰她的酒杯,碰得叮的一声脆响:“嗨,相信你的人,不会听他的,不相信你的人,爱怎么听怎么听。”
那一声“叮”的脆响,让江彩霞心头一震,没想到道理这么简单,顿觉释然,浑身都放松下来:“是呀,我爸妈和最好的朋友们都不相信他,我们北京公司的黎总和刘经理还把他’嗤’了一顿呢。哎,说起来,这人搞得我都怕谈恋爱了,今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又可以开始谈恋爱了哦。”
金芳举杯:“该谈恋爱谈恋爱,该做生意做生意,来吧,祝你觅得良缘,嫁得良人。”
“你呢,说说你的良缘和良人吧。”
“我嘛,大学期间谈了一个,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现目前单身狗一个。”
“你这么优秀,一定能找到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江彩霞安慰完金芳,又自我惋惜道:“我特别羡慕你们能读高中上大学,可是我家里太穷了,只能供我上完中专。”
金芳反过来安慰江彩霞:“现在也来得及呀,你可以再去考个大学文凭。”
“我,行吗?”
“当然行啦,有什么不行的。”
江彩霞高兴起来:“好,试一试,全职读书肯定不行,我还得挣钱还房贷呢,家里穷,我哥讨不上老婆,去年我们借了好多钱买房子,不瞒你说,自从有了房子,我哥今年就谈上对象了,还是别人主动给我哥介绍的,我爸妈可高兴啦。诶,别老说我了,也说说你吧,说说你们家和你的事儿。”
金芳听着江彩霞的絮叨,竟然有些许的钦佩和羡慕,眼前这个跟自己同龄的女孩儿,眼神明亮,浑身是劲儿,对生活满怀着火炉一般的诚挚和热爱,虽然家穷,但一家人在村里过得温馨幸福,出门打工遇上糟心事和渣男,既不藏着也不掖着,大大方方的说给自己听。她觉得,人家既是把她当客户,更是把她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于是金芳笑着回应道:“我爸,医院里的外科主任,天天板着个脸,天天的忙,他想让我回西安进医院当医生,不,我偏不回去,我就想一个人呆在北京。”
“对,我也一样,我爸妈他们就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呆在村里镇上,端个铁饭碗吃个公家饭嫁个公务员,像我们供销社那些中年妇女一样,混到四五十岁人老珠黄地退休,我才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呢。我偷偷地跑出来,甚至都没跟他们说一声,悄悄跑到雍和宫找到工作才告诉他们的,可把他们吓坏了。”
两个年轻女孩神采飞扬地笑起来,好像并肩战斗并且革命成功的战友。
金芳接着说道:“我们公司,你也看到了,疫情一来,老外都跑了,跑得比兔子都快,让我一个弱女子冲锋陷阵勇往直前。”
江彩霞笑:“老外怕死,但咱们不怕死呀,再说怕死也没用,对吧。不过你们公司真的很牛,我去一次,怂一次,我妈说我胆儿特大,从小到大哪里都敢钻,啥话都敢说,可一去国贸你们那儿,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和心虚。诶,我妈那个人吧,特有意思,我跟男同学去镇上喝个茶,我妈还偷偷跟踪我。你妈呢,是不是也这样?”
金芳觉得,江彩霞有时候像个自来熟的傻丫头,说话逻辑性不强而且跳跃性很大,常常把几件不相干的事情扯到一起絮叨,如果在外企工作,肯定活不过三天,但如果去讲故事和说书,倒是讨人喜欢。而且这人是个直肠子,说好听点,叫热心肠,说不好听点,叫楞头青和没脑子。
“我妈,”金芳看一眼热烘烘的江彩霞,收起脸上的笑容,看着远方,拖长声音,轻轻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啊,对不起。”江彩霞咬住嘴唇嘎然而止。
“我爸说,她去援疆救人的时候牺牲的,除了家里的照片,我都想不起来她长啥样。”
“哎,那,你爸爸呢?”
“我妈走后,我爸又成家生了我弟弟,然后我就跟着外公外婆过,是我外公外婆把我养大成人的。”
“那你外公外婆还好吧?”
“年龄太大了,前几年都过世了。”
我靠,江彩霞满脸懊丧自责,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破嘴,破嘴,你咋就这么笨呢,你能不能说点好的?问点对的?为了改变饭桌上尴尬沉闷的气氛,也为了弥补自己的冒犯过失,她咳嗽两声,决定转移话题,把金芳从那些伤心难过的往事里拉扯出来。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盒东西,本来这盒东西是准备在吃完饭分手时送给金芳表示感谢的,可眼下要填这个坑,只能提前送给她以弥补漏洞了:“咳,咳咳,我都差点忘了,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金芳接过来一看,一盒精致的巧克力!
看着外包装上那些精美的烫金英文和花纹,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我妈,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就给我带了一把巧克力。”
江彩霞一把夺过她手上那盒巧克力,想把它塞进背包里,深深的藏起来,甚至,也把自己塞到桌子底下藏起来。
金芳按住了她的手,大大方方、安安静静地说道:“谢谢你送我这盒巧克力,国贸买的吧,这个牌子,贵得要命。”
江彩霞哭丧着脸:“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重新送你一个新的礼物吧。”
“干嘛要重新送?多好的巧克力呀,那是我妈的味道,也是我小时候的味道,我到今天都记得。”
金芳毫无芥蒂地淡然一笑,心想人家不知道,而且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话赶话凑了巧,事赶事合了缝,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哪个冒失鬼和鲁莽蛋,集中问过这么多问题,而自己呢,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把这些往事的尘埃,擦拭得如此洁净清醒。虽然金主任总是板着个脸,但他也会年年带着自己去给妈妈上坟,他会摘下眼镜,潸然泪下,也会把鲜花放在她碑前,告诉她女儿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在北京做得挺好的,做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还会跟女儿说,人这一生,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除了接受,谁也没能力更改。
看着那盒巧克力,金芳把它拿过来,找到开口,撕开外包装,打开盒盖,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巧克力一粒一粒,安静地躺在纸盒子的格子里,她挑出一颗心形的白色巧克力递给江彩霞:“来吧,吃完辣的,再来一块甜的或者苦的,生活才叫有滋有味。”
江彩霞把白色的巧克力小小心心地放进嘴里,舌头轻轻一舔,口水溢出来,那甜与蜜的丝滑奶味裹满了唇齿和喉咙,柔软、幸福和满足的感觉,好像丝绢绸缎般从心底里翻涌和流淌起来,她看着眼大肤黑、身材瘦削的金芳把一块方形的棕色巧克力放进嘴里,心里涌起了一股想要疼爱眼前这个弱女子的愿望。
她觉得,疼爱她,就好像疼爱自己一样。
别看她貌似高傲地盛开在国贸的高级写字楼里,但其实说到底,她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漂泊在北京、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独立和自立、而且还想证明给父亲看的年轻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