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颐路,有三条名街:中关村大街、中关村北大街和中关村南大街。
这三条名街,不足9000米,却坐落着二十多所名校,号称全中国最有文化的大街。
每个周六日,江彩霞都要从300路公交车上挤下来,沿着中关村大街一路狂奔,冲进人民大学实事求是的校园上课。每次站在三环主路上等车,她都无比感慨,车上的人是越来越多,车厢也是越来越长,从一节膨胀成两节,从两节壮大到三节,从瘦三节变成加宽加长的肥三节,远远奔来,像个小火车似的,如果把它放在江家湾,估计能把一条街填满占全。
当然,江家湾也没这么多人坐车和挤车,说到300路这个“挤”,江彩霞心有余悸,上车可以借势,依靠群众的力量一哄而上,车厢人多,也可拉着吊环,两脚离地,就当单双杠练习锻炼身体,就这下车的挤,分寸不好把握,力小了,挤不出去,被卡死在车厢里动弹不得急得人直哭,力大了,又会被蜂拥着席卷而下,龙卷风似的,一个站不稳就摔倒在站台,用广东话来说,那就是真正的“扑街”。
早晚高峰,江彩霞见过多次有人从300路公交车上奋勇挤下来的狼狈扑街,基本上都是以正脸朝下的姿势,她自己也扑过一次,却是平燕落沙臀部着地,搓得两个手掌心皮破淤红。后来挤得多了,慢慢就掌握了挤车的技术要领和动作诀窍,江彩霞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挤车的是刚来北京的菜鸟新手,哪些挤车的已是身经百战的公交达人。
非典疫情期间,德宇物流“四姐妹”在刘文辉的鼓动下,除了继续讨论男色选美,也开始了个人的继续教育。四姐妹结伴去北京的各所大学实地踩点察看和报名辅导班之后,萧萍和林玉凤结伴考上了东四环红庙的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成教院,一个进修行政文秘,一个学习财务管理。江彩霞心高气傲想考北大清华的成人教育,刘文辉也不劝,让她先参加考前辅导摸摸底再说。高等数学和英语一考下来,她就泄了气,萧萍和林玉凤高兴了,鼓捣她一起去首经贸,方便,近,好考。江彩霞不服气,心想就算上夜大,也要读个夜大的211或者985,白颐路上那么多大学,而且还有江家老屋抽屉里的毛竹板家法照着,东边不亮西边亮,总能考进一家。
这一口硬气挣下来,她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人大成教院,要知道那一届人大的工商管理本科招了两百人,这着实让刘文辉和其它人吃了一惊。江彩霞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兴高采烈请姐妹们和刘文辉吃饭,席间江彩霞和萧萍使劲撮合林玉凤和刘文辉,只可惜姑奶奶有意,大帅哥无心,两三次撮合无果之后,江彩霞听说这两人都在外面谈起了恋爱,据说林玉凤谈的是她首经贸成教院的同班同学,刘文辉则交了一个她妈托人介绍的天津女友。
王海燕去各大院校踩点察看回来之后,往床上一躺:“北京这些个大学校园,确实漂亮,旅游旅游挺好,至于考试读书这事嘛,我就不参加了,高中已经读得够够的了,费那大劲,不如多挣钱。”
三姐妹业余时间上夜大,王海燕也早出晚归的不知忙些什么,曾经热闹的四姐妹宿舍变得有些孤寂冷清。
刘文辉已经升了高级经理,只等升职营销总监。马青山从连云港送药回来之后,在司机大老王的鼓动下,跑到海淀驾校学习驾驶。本来按他的意思,考驾照学费那么贵,学习时间也长,最好不学,或者等哪天有钱有闲了,回老家去学,大老王一路力劝,说司机岗的工资可比送货员岗每月多好几百呢,半年下来,学费就够了,再说了,送货员吃的是青春饭干的是体力活儿,司机呢,好歹是个技术工,方向盘在手,走到哪儿哪儿都有。
拿到驾照那天,他请了黎光强、刘文辉、江彩霞和大老王在公司食堂吃饭。一桌人热烘烘的推杯换盏,马青山把崭新锃亮的B本驾驶证往桌上一扔,喝得酩酊大醉,哭得稀里哗啦:“四千块,四千块考个驾照!你敢想不,你想都不敢想,你这一辈子都不敢想!我从内蒙出来的时候,全村,才借出来四百块!全村呀,四-百-块!”
大老王抹着眼泪,竖着大拇哥夸赞:“兄弟,好样的,好样的。”
马青山从桌上拿起驾驶证举在胸前,好像宣誓一般:“我,马青山,我们村第一个有驾照,有北京驾照的人!”
江彩霞感觉自己头皮发麻,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黎光强大受鼓舞,指着马青山说道:“你小子给我好好干,将来咱们公司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我保证让你们每个人都升官发财,每个人都有出息。”
所有人都擂着桌子鼓掌,刘文辉笑拍马青山的肩膀:“兄弟,好好干,多挣钱,回家盖个房子,娶个媳妇,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娃。”
众人哄堂大笑:“实在,忒实在了。”马青山挺着精瘦的胸膛,拍得梆梆直响:“对,盖个大房子,再买个大货车跑长途运输,挣上大票子,馋死我们村里那帮游手好闲的懒散家伙们。”
刘文辉喝完马青山的敬酒,转头举荐道:“黎总,这小子脑子灵活,也有眼力劲儿,尤其记性好,公司几十个司机的手机号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当调度不错。”
黎光强点头,“嗯,现场项目也搞得不错,好几个客户都说这小子行。”
马青山高兴得大喊一声:“再来一瓶,就算喝趴下,我也得再敬敬黎总和刘经理。”
看着又黑又瘦的马青山挂在又高又壮的大老王胳臂上,被他半拖半扛着往男生宿舍走去,江彩霞心想,男人和男人的情谊就这么简单,打牌上火的时候,可以六亲不认的大打出手,甚至打到派出所去,可一趟长途业务同吃同住跑下来,又好得兄弟情深蜜里调油,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上夜大之后,江彩霞抽个时间,约了金芳到金山城吃饭,只要公司搞活动或者请客,她总是把人邀约到这里,一来饭菜不错,二来也算还冯小强的人情,同时还能顺便见个面聊几句。
菜上齐之后,冯小强抽空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这姐俩闲聊,一会问菜做得好不好,一会又问够不够吃,金芳吃得满心欢喜,意犹未尽地问了一嘴:“有小龙虾吗?好久没吃麻辣小龙虾了。”
冯小强一楞,江彩霞打圆场说,他们这里不卖小龙虾,金芳遗憾地说,那就算了。
冯小强站起身来:“哪能算了呢,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去想办法,一定要让你们吃上麻辣小龙虾。”
金芳笑咪咪地看着冯小强的背影:“哎呀,他对你可是真好啊,只可惜,你是他的菜,他不是你的饭。”
江彩霞不好意思地笑:“人家已经结婚了,老婆也是我们村里的,都怀上孩子了。”
金芳哦一声:“那你呢,是不是也要抓紧点?”
江彩霞嘻嘻一笑:“没遇到合适的,遇到合适的就快了。你呢,有主儿了吗?最近看你满面桃花气色不错哟。”
金芳得意地摸脸:“是吧,最近去做医疗美容了,你看我这脸上的疤痕痘印,没了吧,还有皮肤也白了不少,他们那里,有个叫戴维的医美大夫,技术好,人也长得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试试?”
江彩霞赶紧摇头:“不去不去,太贵了,我哪儿用得起呀。”
金芳兀自摸着脸上的皮肤,好像戴维那修长的手指和男性荷尔蒙的热度还停驻在上面一样,江彩霞敏感道:“有戏?”金芳回过神来:“啥呀,做个美容而已。”她呵呵一笑,转移话题道:“对了,我们那冷藏箱和冷藏车的业务,你们公司能接吗?”
江彩霞叹口气:“不行,我们老大说,公司要大力构建全国的公路货运网,这个冷藏物流,不是公司未来的战略发展方向。”
金芳边吃边说:“嗯,是呀,现在国内能做冷藏物流的公司特别少,只有几家老外的公司能做,价格贵得离谱,要找到一家合适的供应商还真挺困难的。”
江彩霞一楞,默默在肚子里琢磨着金芳的困难,却见冯小强端着满满一大盘红艳艳的麻辣小龙虾,热气腾腾地放到了桌子正中间,俩人立马惊呼:“哇塞,好香啊。”
冯小强看着自己的杰作,既得意又满意地拍手道:“冯大厨还行吧,只要你们想吃,我就能做,来来来,趁热快吃。”
江彩霞被冯小强触动了,客户想吃,他就能想办法去做,而自己呢?
为了拿这张大学文凭,江彩霞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白天在公司拼命,晚上和周末在人大拼命。尤其晚上,下课已经九点多钟,奋勇挤上300路公交,绕着三环主路坐上大半圈,还要倒两趟车才能回到西直河,经常困得她在车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神奇的是,除了一次睡过头,坐着300路公交在三环主路上跑了整整一圈之外,其它时候,总能在关键时刻苏醒过来,准时、准地和准点儿上下车换乘,分毫不差。
开学不久,江彩霞与班上的两名男生组成了学习小分队,因着大家都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取名“三剑客”。其中一名男生,是以班上第一名考进来的学霸,名叫胡溪,来自杭州,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说话斯斯文文,在亦庄一家印刷厂工作,经常把厂里最新的《精品购物指南》扔给江彩霞,同时嘟囔一句:“搞不懂,女生为什么喜欢看这种杂志,无聊。”江彩霞反问:”什么有聊?”胡溪就往人大唯一的水观景点一勺池边一站,单足离地口捻剑诀:“呔,西湖论剑。”只可惜池小风大,斯人单薄,吹得风筝般摇摆飘荡,看得江彩霞捧腹大笑:“剑客许仙。”气得胡溪又笑又叫,绕着一勺池追着江彩霞打闹。
另一位男生是主动找过来的,往胡溪面前一坐:“嘿,哥们儿,有电脑方面的问题你找我,学习考试方面的事情我找你,我叫小鲍,学号200。”
江彩霞和胡溪听明白了,这哥们儿考进来的时候是全班最后一名,后来的历次考试也一样,他总是稳坐这一名。
小鲍天生一颗龅牙,长得黑壮油亮,来自江西旅游胜境婺源,打小童子功,练得一手好画,屡考中央美院未果,跑去中关村卖电脑,半路出家,却总是鄙视科班出身的IT人员:“屁,就他们那点软硬件水平,还不如我呢。”当然,小鲍也曾酸溜溜地说过:“知道不,我人大师哥,刘强东那小子,当年就在我们隔壁柜台卖电脑,生意还不如我们好呢。”看起来,鄙视、被鄙视和不想被鄙视,是小鲍全部的人生动力和奋斗目标。
三剑客经常聚在人大食堂吃饭,谈论最多的话题无外乎三样:作业、考试和老师。有学霸胡溪在,作业考试就是小菜一碟,品评老师成了主要话题,小鲍嘴刁:“嗨,尽是些老头老太照本宣科,讲得死气沉沉,听得昏昏欲睡。还有教材,什么《电子商务》、《计算机管理》,全是几年前的老东西,老掉牙了,学了无用,用着过时。”
胡溪保持中立:“也有好的呀,比如讲《企业管理》的孔老师,年轻有趣,言之有物,明显就是在企业干过,而且他不光讲课,还多次强调,一定要把书本上的东西,学以致用,用到成功。”
江彩霞补充:“孔老师?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白衬衫?国字脸,戴副眼镜,板书写得特别牛的那个?”
胡溪点头:“对呀,一堂课下来,从左到右,刚好写满一黑板。”
小鲍抖腿:“哦,孔东野吧,还行,前段时间我刚帮他低价攒了一台高配电脑。”江彩霞羡慕:“哎呀,那你考试肯定好过了,孔老师啥时找我帮忙呀?”胡溪端起盘子就走:“嘿,你俩真是的,考试凭本事,做人凭实力,甭想那歪门斜道。”
歪门斜道,也是门道。
孔东野上完课,顺便说了一嘴:“孔老师正在写博士论文,有世界五百强企业资源的同学,课后找我。”江彩霞兴高采烈,高高举手从阶梯大教室的后排往前冲,“啪叽”一下,结结实实摔在讲台台阶前,拜倒在孔老师脚下。
孔东野赶忙去扶,江彩霞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举手道:“老师,我有资源。”
小鲍笑出了鹅叫,胡溪瞧得直摇头。
孔东野带着江彩霞去学校医务室,看着校医用酒精和紫药水在蹭破皮的胳膊肘和膝盖上消毒抹药,然后领着她走出人大校门,沿着中关村大街,走到三环主路,目测她应该没有骨折或者脑震荡等诸般严重问题,并且身手矫捷、动作麻利地挤上了300路公交车,孔东野才松口气,挥挥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