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爸爸家离开的时候,谭奇薇想通了很多事。
套用一句保险公司的广告语: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如果罗门哲热爱电焊,就让他快乐地当电焊工吧。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想法还没有来及通达罗门哲本人,就触不及防发生一件彻底改变她想法的事。
没有蛋糕拖累,谭奇薇为了省钱,从爸爸家回去时选乘公交车。
在徐家汇换乘的时候,意外遇到招娣阿婆。
招娣阿婆是谭奇薇的忘年交。在谭奇薇的初中时代,招娣阿婆搬出了江南新村。招娣阿婆的儿子半道发家,遵从家母的意愿,在徐家汇中心给招娣阿婆买了套电梯房。
徐家汇曾经是上海的四大中心之一,招娣阿婆年轻时,对徐家汇向往得很。想不到年老时能靠着儿子住进徐家汇。她搬迁后,第一批宴请到家参观的老邻居中,就有谭奇薇母女。那一天,招娣阿婆容光焕发,眼神流光溢彩。
熙熙攘攘的徐家汇人群中,招娣阿婆小跑着,挥着手,大声喊谭奇薇。
“薇薇!薇薇!”
谭奇薇一脚都踏在89路公交车上了,听见招娣阿婆独特的嗓音,又退了回来。
招娣阿婆年过七十,看上去比记忆中更年轻。
惊喜相见,相拥了两回。
招娣阿婆说她饭后习惯小憩一会儿,睡好午觉喜欢到徐家汇公园逛一圈。消食、健身、调养一下独居的精神。她这正要去徐家汇公园,一抬眼,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存在的,可不就是她的小道友吗?
“我早就想去看你和你姆妈,只是怕打扰你学习,才一忍再忍。这会儿马路上相遇,实在是老天可怜我,安慰我呢。我斗胆做主了,晚上就跟我这个老太婆一起吃饭。我打电话给你姆妈,让她一起来。”
招娣阿婆牵住谭奇薇的手。动作行云流水。在招娣阿婆搬走前,她确实经常这样牵着谭奇薇的手。
谭奇薇小时候,谭圳总是在外求学,陈善英需要外出买个菜,见个友,走趟娘家什么的,有时候不方便带谭奇薇一起,就会把谭奇薇放招娣阿婆家。毕竟是门对门的老邻居,方便。
招娣阿婆每回见到谭奇薇,都笑眯眯的,亲切地说“小友来啦”。久而久之,“老友”“小友”成了忘年朋友。
陈善英与谭圳闹婚变的那两年,是招娣阿婆以身为教,苦口婆心,将陈善英从心灰意冷一心求死的边缘劝说回来的。谭奇薇望着招娣阿婆的身影,多少次,想喊她一声“奶奶”的。
薇薇面对这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邻居,从谏如流,高高兴兴跟着招娣阿婆朝徐家汇公园走去。
寸土寸金的徐家汇,能留诺大一块土地做公园,确实是政府的魄力。
悬空观光桥、小湖、长廊、驿道,绿植萎蕤的徐家汇公园景色优美宜人。一老一少走上观光桥。树冠近在咫尺。
招娣阿婆细细询问谭奇薇母女的近况。得知谭奇薇今日出来,是为了给爸爸过生日。招娣阿婆直翘大拇指,说她做得对。人生在世,亲人不多,且有且珍惜。
爱恨情仇只是看法问题,而看待问题的角度,是可以改变的。
自然而然,谭奇薇向这位睿智明理的阿婆问起她对考职校的看法。她没有提罗门哲,因为招娣阿婆也认识罗门哲。
她把想考职校这件事,错安在自己身上,专业就胡乱借谭奇谭心仪的专业一用。谭奇谭说他想当苏绣大师。
健谈的招娣阿婆突然沉默了。
她问谭奇薇,她看上去怎么样?谭奇薇原本就想夸赞她状态好,招娣阿婆这么一问,她真心实意夸赞起来。直夸得招娣阿婆合不拢嘴。
“好啦,好啦,好孩子。我不是要讨你夸赞,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看看我。如过你真心觉得我状态好,那我告诉你我状态好的真实原因。”
招娣阿婆卖了个关子,给谭奇薇讲起玲娣阿婆的故事来。玲娣是招娣的亲妹妹。谭奇薇见过几次的。
玲娣作为家里的老么,很受宠爱。结婚之后,夫妇也算和睦。头胎就生下儿子。在崇尚多子多福的年代,招娣一口气养了三个儿子,可谓人生赢家。
玲娣疼爱孩子们,任劳任怨地照顾孩子们。小孩子们偷个小懒,撒个小谎,推搡着打个小架,她都用母爱去包容;后来,孩子们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她也都默默忍下。
她总觉得孩子大了就会懂事,对孩子从不加约束。
结果,孩子们大了,更管不住了。
大儿混社会,把自己混进监狱;二儿子好吃懒做,才40岁就被裁员;老三沉迷所谓的摇滚艺术,一把年纪了还扎着头发充愤青,每个月发退休金的时候都会跟玲娣吵闹不休,想拿玲娣的退休金。
“玲娣要强,对外不讲的,可是,玲娣日益憔悴,不到65岁,就郁郁而终。”
招娣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再给你讲讲我的三个孩子吧。”
认识招娣阿婆这么久,见得最多的是她的儿子。
招娣阿婆说,她结婚之后,先后养下大女儿、二女儿和三儿子。她爱人不幸工伤早亡,她靠着她的工资和爱人的死亡抚恤金,艰难养大三个孩子。
每逢孩子们心疼她想不上学时,她就严厉批评他们,质问他们苦日子还没有过够吗?想要翻身,只有努力学习。
大女儿大学毕业,去了美国。
二女儿大学毕业,去了英国。
赶英超美啊,她的女儿们早早做到了。在美国和英国拿的工资都超过当地平均工资。两个女儿都想把她接到国外,她不肯,她要守着故土。
小儿子不是学习的料,难为他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咬牙坚持。别人花一年学会的,他花两年;如是累积,竟然读到硕士。学业结束后,小儿子工作期间也不忘学习。日积月累,在工作中取得一个又一个成果,形成厚积薄发的态势。
“后来呀,跟你爸爸一样,我儿也下海创业。我儿笨一些,什么都做得慢一些,但是不妨碍该来的都会来。几经失败之后,我儿果然创业成功,赚了很多钱。
我不是要跟你炫耀,而是想告诉你,你看着我状态不错,那都是我女儿、儿子用钱堆出来的。他们买电梯房给我住,请阿姨给我烧饭,买保健品给我吃,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请私人教练每天带我上老年瑜伽课。我的好心情、健康与活力,是孩子们大把花钱换来的。
他们要是没有钱,上哪为老娘花钱去?”
一祖一少轻扶栏杆,推心置腹。招娣阿婆随手一指,指着观光桥下的芸芸众生:“谈钱并不是市侩,而是直面现实。谁会天生泯灭良心?谁不想大方孝顺?不读书,没本事,上哪儿挣钱去?养活自己都难,你能指望一个人砸锅卖铁孝敬老娘吗?”
谭奇薇从来没有想过,个人选择其实也关乎家人。
“说说跟你一起长大的阿哲爷爷的故事吧。”招娣阿婆突然扯到罗门哲爷爷身上,让谭奇薇莫名心虚一下,还以为自己暴露了。
招娣阿婆说,罗门哲爷爷年轻时高大英俊,宽肩阔背,一表人才,意气风发。结果,儿子不争气,学习不好,老爸为他找的工作也不肯好好干,折腾着创业当老板。待罗门哲爷爷生病时,儿子两手空空,只能干看。
“老罗头临走那两年,瘦瘪、弯腰驼背,身高几乎只有年轻时的三分之二。让人看着心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但我跟老罗头的差别,更多是在子女身上。但凡老罗头儿子手头上有钱,也不至于……”招娣阿婆想起故人,眼角湿润。
风吹过。
谭奇薇感到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原来他们做子女的,不仅承载着自己的命运,耶承载着父母年老时的安康幸福。
罗门哲读职校,到底只考虑了个人喜好,不算周全选择。
不行,她还是得去劝,劝他不能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