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奇薇抱着辅导书，去敲罗门哲家家门。
时隔一个青春发育期，她再度站在曾经熟稔的房门前，心里有点小异样。来之前，她已发消息告诉罗门哲，并且确认过这会儿罗爸爸在家。
谭奇薇的策略是分而治之。她是专挑珍珍阿姨上班而罗叔叔在家的时候来的。
罗门哲听到敲门声，心里跟八爪鱼在挠似的，不过，忍着没有去开门。在卧室里躺着刷手机的罗爸爸从床上爬起来，探头到儿子房间，看到宽大的背影正在埋头读书，心里喜不自禁，于是蹑手蹑脚去开门。
看到房门外站着青春靓丽的谭奇薇，罗爸爸心花怒放，连忙回头喊罗门哲。他是看着谭奇薇长大的，对谭奇薇有种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情感。
罗门哲从卧室里踱步出来，努力隐藏他的开心，假装平淡地跟谭奇薇打招呼，压制着一不小心就上扬的语气问谭奇薇怎么来了？谭奇薇将抱着的学习资料往茶几上一放：“来帮你巩固胜利成果的呀。进步很大，不能骄傲，否则小心倒退回去。”
这话相当于说给罗爸爸听了。
罗爸爸果然神色一变，甚是恭敬地逐本拿起来看。一看，竟然是下学期的课本和教辅，看谭奇薇的目光越发充满好感了。
“罗叔叔，我听谢老师说，他原本打算请你分享教育心得呢。只是后来谢老师病情超出预期，才作罢。”
罗爸爸吃惊不小。关于儿子突然发奋图强这件事，他其实很懵圈。从妻子珍珍那里，他影影绰绰听说，似乎离不了谭奇薇的功劳。
“罗叔叔，要是下学期罗门哲又进步十名，谢老师喊你去分享心得，你打算怎么说啊？”
又进步十名？罗爸爸光是想想就喜不自禁，嘴要咧到后脑勺了。
“心得？我没啥心得。要感谢老师，感谢你们给他营造了好的学习环境。我其实没做啥。哈哈，惭愧。”
谭奇薇直视罗爸爸：“罗叔叔你可真谦虚。罗门哲可不是这么说的噢。罗门哲说，他的动力，正是来自你，来自珍珍阿姨，来自于家长给予的尊重。罗叔叔你经常说，手上有东西，才能谈交易。他这才发奋学习的。”
“他想跟我谈什么交易？”罗东升瞬间脸色不好看了。虽然在问，但答案早已先于问题浮现在心头。这小子，该不会还没有死心读职校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罗门哲两手揣裤子口袋，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他比他老子沉着。
罗东升转向谭奇薇：“薇薇你知道吗？”
谭奇薇不置可否。
“他疯了！他想考职校！他想当电焊工！要死了，疯特了！”罗东升敲自己的脑袋，语气激愤。
“你想要一个因为没有办法按自己心意活而摆烂的儿子，还是想要一个追逐梦想努力奋斗充满力量的儿子？”
面对谭奇薇的询问，罗东升呆住。但，他不想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薇薇，你是来帮他说话的？”
谭奇薇也不想正面回答罗叔叔的问题。她尽量使声音柔和、不显攻击性：“罗叔叔，过去的半年，你亲眼目睹罗门哲的变化。他觉得人生做不了主的时候，成绩直线下滑，班级倒数；他觉得他可以通过证明自己，跟您谈判的时候，成绩一口气进步了23名。
一个是妥协但摆烂；一个是坚持但奋进。您更喜欢哪一个？”
自感被挤到墙角的罗东升，发起攻击：“薇薇，我是他爸，我比他多活三十年，我走过的错路，栽过的跟头，不想让他重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重复。”罗东升用拳头敲打胸脯，“我这里受过多少委屈，吃过多少苦，我都认了。可我能眼睁睁看着我唯一的儿子再吃一遍我吃过的苦吗？”
罗东升发红的眼睛蒙上一层水汽，毫无疑问是泪水。
一向沉闷的他，像是被打开倾诉的开关。哗啦啦，积淀在心里很多年的话，一股脑倾倒了出来。更多的时候，他是对着他的儿子在说。
罗门哲立在茶几那边，罗爸爸坐在茶几这边。
一个俯视，一个仰视。
俯仰之间，优劣势尽显。罗爸爸是央求、恳求的那一方。尤其是罗爸爸眼睛里的水汽越积越多，最终突破眼眶束缚，冲了出来。眼泪沁润粗糙的皮肤，化作湿漉漉的一片，不似女生的眼泪能在嫩滑的肌肤上滚落，却也因此更显真实真切。
罗东升不可避免地讲了他的爸爸。他的爸爸，罗门哲的爷爷，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船厂，奉献给了电焊事业。他为电焊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外人无从想象。爷爷可是不止一次在夏日电焊时中暑，被厂医灌藿香正气水灌醒过来，晃晃悠悠又要继续上工。
“说实话，我不能理解我爸。”罗东升痛苦地摇头。
他不能理解罗爷爷的无私无我与吃苦奉献。等他长大的时候，奉献精神已经落了伍。他不后悔退出船厂，但是懊悔自己退出船厂后没有挣到大钱。因为他赚得少，他爸爸不肯用他挣来的辛苦钱看病。那是真正吞噬他心的、一辈子都无望解开的痛苦。
“日日夜夜，他忍受着病魔折磨。他受了多少苦，我就有多恨！”
罗爸爸没有具体说他恨的是什么，但是谭奇薇已经充分领会。
罗爸爸说，悔恨交加的他，宁愿当罗门哲眼中的恶人，也决不允许他重复爷爷的命运。他那颗早就充满裂痕的心，已经经不起再次折腾。
“阿哲，不要再任性，不要再伤爸爸的心！”
罗东升昂头看儿子，湿漉漉的脸，哀求的眼神，充满痛苦的声音……一切的一切，让帮腔的谭奇薇如鲠在喉，无法发音。
这是谭奇薇第一次见成年男性哭。
她受到的震撼，比罗门哲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直以为罗叔叔不肯松口，是担心焊工是蓝领，发展空间有限，原来却是因为罗门哲当焊工触动了他的心魔。因为始料不及，之前准备的劝说反驳之辞显得苍白乏力。
罗东升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轧两位青少年。
谭奇薇首战首败，无功而返。